“我不想再回去那个地方。”
夜色如水,北境入秋后早晚都寒凉得很。许纯牧握着那只手塞回被褥里:“好,我们谁也不告诉。阿爹知道你救了北境,他不会再赶你走了。从此往后,我们就呆在北境,哪儿也不去了。”
“嗯……”
楚歇困极了,一个偏头在许纯牧的手弯里睡过去。
他睡着的样子格外温顺,像林间跪卧的梅花小鹿似的纯净无邪。不自禁又想到他在上京城里狠毒的眼神。
不管在旁人眼里的楚歇是什么样的。
自他重生后一步步接近此人,越发地靠近,他眼前真实的鲜活的这个楚歇并不像过往他所以为的那般。
他满是针刺的外表下,裹着一颗很柔软的心。
前世,他手握三十万兵权却被诬陷弑杀郡王江景谙,落入昭狱受尽拷打。
第一次见到楚歇,是在自己奄奄一息的时候。
他端来一碗水喂给自己,他睁开眼甚至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听他一句:“别担心,我会救你。”
没几日,刑部查出楚歇暗害江景谙的证据,坐实了那人的死罪,也洗清了自己的冤屈。
他从牢中放出来的时候,楚歇已自尽于城墙上。听闻他死的那一日,满城欢欣,举杯同乐。
可许纯牧却记得自己濒死时的那一碗水。
他开始暗查楚歇的身世,甚至怀疑那刺杀郡王的罪究竟是不是冤枉了楚歇。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他过往二十多年所受的教导。
若他为人所冤,他须得替他翻案。
可是很快,他也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重生,只是那深深压在魂魄里的执拗让他分外关注他,得知金玉赌坊中他依旧失势,下定决心靠近他。爷爷许邑自幼教导自己,尽信书不如无书,尽听人言,不如无言。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只有自己亲眼去确认。
楚歇,楚歇。
许纯牧在心底不断咀嚼着这个名字。
看着指甲尾将要褪色的指甲,许纯牧心底又甜又苦。
他是怙恶不悛的掌印,也是深夜里捧着一筐残花,风卷衣袂扣门而来的楚歇。是明明弱不禁风,却以一人却千军万马于北境之外的楚歇。
是怕得要死,可为了不让受伤的自己上战场,头也不回直入敌营的楚歇。
如果他所猜不错,楚歇一定是当年开国功勋沈氏遗孤。
他所做的一切恶事,都因他身负着血海深仇。
如果能将他这样深重的仇恨中拽出来。
是不是这一次,就能保他一条性命。
许纯牧这么想着,不自觉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几道月牙似的红印,几乎要渗出血来。
“小侯爷。”
外头门轻轻扣响三声,“将军要您现在去一趟前堂。”
“夜已这样深了,是有什么旁的事吗。不若等明天……”
许纯牧片刻都不想离开,出言推辞着。
“将军说您必须过去,是,是有位贵客。”
似乎怕他再次拒绝,那侍从再添半句,“……上京城来的。”
许纯牧脸色骤变。
招来几个丫头仔细看顾着楚歇,命人前来为他更衣束发,打来一盆清水将脸上脖子上手上的灰尘血迹都彻底擦去,又恢复了往日整洁素雅的模样。
收拾妥帖也不过半刻钟,立刻赶往前堂。
远远地便隔着树叶的缝隙瞧见父亲坐在高堂坐侧,堂上背对着自己,站着一个身披鸦青色大氅,玉冠墨发的少年人,他手中正握堂前所奉的宣和帝所赐的宝剑默默打量,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纯牧只觉得那身形几分熟悉。
再走近了些,许纯牧凭背影认出了此人。
登时心便凉了。
是太子。
听见脚步声,江晏迟手握宝剑微微侧首,眼眸中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什么,渐生阴霾。
却瞧不出什么情绪。
还是许承堇先站直了身子,对迎面而来的许纯牧沉稳着介绍:“这位是太子殿下,还不快快见过。”
许纯牧双手交叠行了正礼,心如擂鼓却强行稳住声音:“殿下。”
“不必多礼,我与许小侯爷在上京城里早已打过照面。”江晏迟的声音很是淡漠,“是旧识。”
这二字的分量极重,许承堇立刻推辞:“犬子不敢当。”
江晏迟嘴角带了点笑,看上去眉目莞尔,将许将军虚虚一扶:“将军此次立了大功,是大魏顶顶的功臣。我还想着要不要多给了爵位封赏,如此多礼,倒是让晏迟惶恐了。”
许承堇越发恭敬,心底却很是开心。许家向来子嗣单薄,他本就是许邑独子,膝下也只有两个儿子。长子许长陵将来一定是要继承镇国侯位的,次子许纯牧一直养在北境,许邑亲自养着这位小儿子,更是将大半的军权都交付给了他。
可到底是长子享福,次子受累。
老爷子也不是不知道。
始终觉得愧对许纯牧。如今若能再得个爵位,过几年太平了,教纯牧也能想象着太平盛世的福,那就真是再好不过。老侯爷定能安心。
“纯牧不在意这些功名。”
还没等许承堇压下心底的喜悦,就听到这么一句,顿时瞪着眼看向许纯牧示意他住嘴。
江晏迟问:“可是小侯爷立下如此大功,不费一兵一卒抵挡匈奴二十五万雄兵,若是不赏,岂不是要说朝廷苛待了。”
“纯牧身受朝廷封赏,保家卫国是本分。不敢再求功勋。”
故意不看父亲的脸色,许纯牧执意拒绝。
江晏迟指腹擦着手中的宝剑,感受着那一片肃杀似的凉意:“人人都道上京城好,怎的就许小侯爷偏爱这荒凉雪原,竟都不愿争个封赏像你兄长似的,去上京城享福。”
“若是人人都只知享乐,河山谁护,疆土谁守。”
江晏迟缓缓垂眸。
掩起眼底一番晦暗涌动。
“也是。这次的仗便打得漂亮。竟能教那一统南北部落的北匈左贤王让出三郡,退守南山之外。”
“纯牧愧不敢……”
咔嚓一声将剑合上,稳妥地放回堂上。
“只是不知许小侯爷是使了什么计策,用兵如神。”江晏迟端起杯盏,坐于堂前,以茶盖撇着闻着清香,状似无意。
“玉井云雾,好茶啊。”
第40章 首发晋江
“算上不上什么计谋。”许纯牧应对自如,“是那忽敕尔本就有退意,碰巧猜中他的心思罢了。”
江晏迟抿了口茶,又将目光挪向那柄锃亮的宝剑:“这是当年宣和帝所赐宝剑?”
“回殿下,正是此剑。”
江晏迟放下手中杯盏,一路从剑头摸到剑尾,方才收手回头,“二十三年前永安之乱,许家平定战乱有功,退北匈,御月氏,平西凉。皇爷爷登基后亲赐此剑,足可见看重。只是你们知不知道这把剑原本是谁的。”
“当年,判臣沈弃安枭首示众,全族尽没,连府邸都烧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这一把戍守边境百年的剑,承载着它曾有过的荣耀与鲜血,继续留存世间。”江晏迟望着许承堇,“而许家,又瓜分了沈家大半的兵权。此剑是恩赏,更是劝诫。”
这是戍边将军沈弃安的剑。
许纯牧第一次听说这个,再次看向那把剑时,眼神与往日不同。
“宣和帝的深意,臣等自当代代意会遵循。”许承堇当即带着许纯牧跪下,朝着那剑重重叩拜,“此生不负大魏,不负君恩。”
许纯牧跟在后面,将最后一句话跟着说了一遍。
江晏迟的余光平平扫过二人。
故意停了一会儿,然后才自言自语般:“不负君恩……许纯牧,你果真能做到不负君恩么。”
许纯牧低垂的脸色霎时血色尽褪。
许承堇顿时警觉。
“你匆匆从上京城赶回北境,为的是什么。”江晏迟将话头撕开了,许承堇瞬间便推辞辩驳。
“殿下,我们……”
“没有为什么。”
许纯牧顶着压力抢答,仿佛是讨饶一般地像父亲抛去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也被江晏迟揪住,他的眼底寒光乍现。
“许将军。”江晏迟观察着二人的神色,将目光落在许承堇身上,“您也没有什么话,是要同我解释的吗。”
许承堇没有纵容许纯牧的放肆。
他就这屈膝行礼的姿势,朝着太子殿下再行叩拜:“臣有罪,臣收留了不该收留的人,臣……”
“父亲!”
许纯牧立刻往前爬几步,紧紧揪着许承堇的一处衣角,声音里带着难以遏制的慌乱,却引来一声呵斥:“混账东西,还敢放肆!”
“不该收留的人?”江晏迟声音很轻,“谁。”
“御前掌印,楚歇。”
“父亲!”
许纯牧的手发起了抖,登时便站起身来,“殿下,您听我说。阿歇他也曾是救过您的,他……”
“阿歇?”
“竖子胡言乱语!”许承堇又将许纯牧摁住了,解释,“我们同那位楚大人并不相熟。”
“哦,不相熟,却能在眼下这时分助他出上京,入北境?”
“殿下,他已死过一次。您就当他认罪伏诛了吧……他真的……”
“许纯牧!”许承堇霍然一下抽出腰侧长剑,直指着许纯牧的鼻尖,“你这逆子还敢在此胡言乱语,竟还想包庇奸佞!”
谁不知道太子殿下与这位楚掌印不睦已久,好不容易东宫事变将楚歇杀了,如今人又在长野郡出现,这究竟要怎么才能说得清楚。
一个不小心,那可是上京与边境勾结谋逆的大罪!
可许纯牧好像认定江晏迟也许并不想杀楚歇,他曾亲口承认过楚歇非他所杀,乃是自尽。当初送葬时,他也曾默默不语,似是感怀。
许纯牧必须赌这一把。
“殿下。我愿一生再不入上京,只为殿下守着这边境千里。只求殿下放过楚歇一条性命,也别再将他——”
江晏迟瞥了眼揪住自己的那只手,又用余光扫着脸色铁青的许承堇。
又低低一句“若是我不肯放呢”。
江晏迟缓缓蹲下,平视着许纯牧:“许纯牧,对你我向来都是看重的。我可以不追究你欺君之罪。可我想问一句,你为何一定要救他。”
许纯牧哑然,不知该如何做答。
片刻的犹豫,却换来江晏迟步步紧逼。
“你可知多少人想将他鞭尸枭首。许纯牧,你这时候为他求保。是不是因为他跟你们许家素有勾结?”
“殿下明鉴!”许承堇立刻否认,恨不能手指苍天,“我们与那掌印真的素未谋面,我们许家长年戍守边境,怎么可能会和楚歇相识?是我这逆子糊涂了,才会将那楚歇带往北境……”
江晏迟并未作罢。
“许纯牧,我要听你答。”
许承堇一只手压着许纯牧的肩,碰到了他的伤处。警告他眼下这种时分万万不可胡言乱语,以免祸及满门。
许纯牧喉头一梗,正犹豫着还没说出什么,听见门房来人说许老侯爷来了。
爷爷,是爷爷来了。
他最是明辨是非,不像父亲似的拈轻怕重。
定能救楚歇。
许纯牧眼底燃起了希望。江晏迟则是惊讶了一下,然后才见到四位婢女提灯照路,后头步履健硕地跟着一位鹤发白须的年迈老者。
许邑眼光蘧然,远远地瞧见一身鸦青色大氅披身的江晏迟。
少年人精神斐然,眉眼里有着莫名的熟悉。
像极了年轻时的宣和帝。
“殿下。”
许邑沧桑的声音穿透大殿,中气甚足。
“侯爷不必多礼。”江晏迟歉让出了殿前主座,许邑摆了摆手,落座在左侧第一把交椅上,端起婢女上的茶便问:“上茶作什么,拿壶酒来。”
“许老侯爷老当益壮,还是当年风姿。”
“欸,说什么当年。年轻人是一茬又一茬地冒出来,倒是后生可畏。”老侯爷见江晏迟说话谦和却进退有度,面对自己这种三朝老将依旧丝毫没有怯意。
眼光里不由得多带了几分打量:“眼下时分,殿下舍上京而赴北境,怕是鲁莽了吧。”
一个大势将去的阉人而已,怎么会值得他在此动乱时刻千里奔袭。
许邑捻须倒酒,动作不疾不徐,一语点破玄机。
江晏迟果真默了一下。
许邑一口烈酒下肚,又看着自家跪着不肯起来的孙儿,叹了口气:“把人交给太子。”
“爷爷!”
许纯牧像是完全没有想到这句话,刚刚眼底燃起的火焰顷刻湮灭了。许邑简直不忍看他此刻的眼神,只再倒了一杯酒给小太子,“殿下,此事我们各退一步,您带走人,我们替您守北境。就此揭过,如何。”
江晏迟目光闪烁一下。
“许侯爷不问我为何要带走楚歇。”
许邑笑了一笑,将一壶清酒饮尽,这才砸吧了一下嘴,优哉游哉地那手指点了下木桌,叩出几道声响来。
“与我许家毫无关系的人,何必多问。”
许纯牧浑身抖着,一下扑到许邑面前,眼眶发着红:“爷爷,纯牧从未求过您什么。我求您了……求您,不要赶他走……”
“牧儿,糊涂。”
许邑将手中酒杯砸了,声音里摆起了威严,“楚歇本就罄竹难书,不论落得怎样下场都是他的事。你是我许邑的孙儿,日后是有大好前程在的,何必要牵扯到这些腌臜事里头平白将其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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