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头越蹙越紧。
小喜子看着朱祈,又偷偷瞥了眼江晏迟的脸色。屋内一片沉寂,他只得再迎上前问:“朱大夫,皇后……到底如何。您可有法子……”
话音未落,却见朱祈默默地收了手上的针袋。
摇了摇头。
皇帝脸上血色尽褪,顿时有些站不住脚。
朱祈捻须长叹,面色沉痛,“大人他……本就是久病之身,近一年来遭受两次大刑,背后的震击惊动了肺腑气血,以至于五脏皆损。这一次,大事去矣,别无他法。”
“没有旁的法子了吗,天下奇珍药材,我们都可以寻来,只求您再想想法子……”小喜子和朱祈一起将楚歇再轻轻放置,为他盖上被褥。屋子里明明已经暖如春盛,可楚歇身上只有死人一般的寒冷。
“不对……”
江晏迟丧魂失魄似的往前几步,蹲坐在那人床榻前,捂住他冷冰冰的手,“他,他方才还在城墙上站着,他,他还跟我说话了,他刚刚还,还盛气凌人地……”
“不是,他是楚歇。他怎么会死呢……他,他那般有能耐,他……”
他怎会连自己的性命都护不住呢。
颤颤巍巍地握紧他的手,细细摩挲着他每一处指骨。
好瘦啊。
是啊,他一直,都这般瘦弱的。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想活。
挟持了段瑟,将许纯牧险险送出城去,留下自己拖延着苏赵二人。将这一切策划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觉悟。
“他还未至而立,他还这样年轻,他怎么能死——朱大夫,你救救他,救救他好不好……”
“上京城里,本来就是人吃人的地方。大人在这地方蹉跎半生,早已熬干了心血……陛下何必如此放不开。即便没有这次的变故,大人也未必能活几年。再者,能活多久,他本也就一点也不在意……”
“可朕在意!”
江晏迟将那手背贴向自己的脸,眼角的一点水光顺着手背流下,没入那人雪白的袖里,“楚歇,楚歇……”
小喜子领着朱祈先出去,离远了站在廊下问“果真是没有任何法子了吗”,却只换来对方再一次岿然摇首,“沈家于我朱氏有恩,我保他性命二十几年,若是还有丁点旁的法子,我又怎会袖手旁观。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
“上次我记得也不大行,御医们都束手无策了,您不是一场药浴将人救回来了吗……”
“那次就已是饮鸩止渴……如今,是什么也救不了了。”朱祈说着,鼻尖也有些发酸。
太短暂了。
此人的一生。
沈家,终究是要断了最后一点血脉。
屋子里,皇帝又像是想起什么,端起旁边的尚且温热的汤药,扶着楚歇起身,将药一点点喂进他口中。
可那汤药入了口,又从嘴角溢出,根本喂不进去。
江晏迟急红了眼,掐着他的下颚,仔细地一点点将药往里灌。
“楚歇,你是朕的皇后,你是……是与朕喝过合衾酒,朕三书六礼娶进门的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你想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你,你喝下去,你喝下去……”
喂了大半碗,只沾湿了衣衫。
江晏迟满眼绝望。
“你,你不就是喜欢许纯牧吗。”
他吸了吸鼻子,忽然将一边嘴角拉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你活着,活下来……我放你走。真的。”
“这一次,我真的……真的放你走……”
“你不喜欢我,没关系。你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好不好。”
怀中人始终没有分毫动静,甚至眼皮都没有动过分毫。
像是一个真正的死人一般。
江晏迟猛地将手中的药碗一砸,碎裂的瓷器迸射四处,发出刺耳的声音。
“楚歇,楚歇!”
殷红的双目死死瞪着那人,可是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得像是拥着一片将融的雪花,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平,又俯身将他衣领上的几处褶皱一点点抚平,再将人轻轻拥住。
捧着他的脸颊,替他将一缕凌乱的鬓发扫到耳后。
“朕没让你死,你不许死……”
江晏迟鼻尖与他轻轻碰着,靠得那样近,却只能察觉到他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心里像是空荡荡地撕开一处口子,呼啸的寒风穿胸而过,带走最后仅存的余温。
啪嗒,啪嗒。
几颗眼泪砸在那细腻如玉的面颊上。
“求你了,求你。”
角落里的炭盆劈啪一声,塌落一角,灰尘掩去一片炽热,火光式微。
***
“宿主,宿主。”
黑暗里传来系统的声音,“任务已经完成了,还有一个时辰,这幅身子就会彻底断气。我们可以先走了。”
“嗯。”
楚歇隐约间还能听见江晏迟哽咽的轻唤。
他在喊“阿歇”“阿歇”。
那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散在沉寂的黑暗里。
再也听不见的时候,楚歇察觉自己始终被什么缠住的心口好像忽然松开一些。那声音缭绕耳畔时,那丝线时紧时松,不断拉拽着心肠。
如今听不到了,倒也好过了。
楚歇往那身后的暗处再一回首,倏然停下脚步。
他一路从一个边境小贩,入大魏,进上京,一步一步爬上权力的巅峰。
然后再扶立十三岁的二殿下上东宫之位,开始从极盛走向衰败。
狠的时候是真狠,风光时,也的确风光。
最后竟将剧情完全走偏,还成了那小皇帝的皇后。
江晏迟这孩子,其实,也没有哪里真的对不起自己。
楚歇的下场凄凉,是他生为沈家后人无可逆转的宿命。和任何旁人都没有关系。可是,江晏迟会不会以为,是他害死了自己呢。
他原本应该正当地登上皇位,他原本应该在许邑的拥护,赵煊和祁岁的辅佐下,成为中兴之君,一扫大魏战后二十几年的颓败破落,创就一片海晏河清。
楚歇想象不出那样的江晏迟。
大概是因为,他只见过他幼年和少年的样子吧。
楚歇死于江晏迟十八岁那年。
所以,他也只能看到这孩少年意气的样子。
虽说是少年,可他都在自己面前哭过多少次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罢了。
他总会真正长大的。
江晏迟他是一位皇帝,他此后的一生,是霞光万道的康庄坦途。十七八岁谁还没动过一两次心。时光会慢慢冲淡一切。
这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里,一梦倏忽十数载。
也该到了梦醒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卧槽没写到想写的那个大转折,明天再来。
其实在我最初最初刚动笔的时候,妹妹是没有的(有人能猜到吗)。在我原本的大纲里当年的那一场大火里只有小楚活下来,一切都是他的幻想与执着。但是我大概写到二十几章的时候改了伏笔了走向,我还是希望我笔下的崽子们都能得到没有遗憾的幸福。
第94章 晋江首发
这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里,一梦倏忽十数载。
也该到了梦醒的时候。
“怎么了,宿主。”系统有些担忧地问。
“没什么。”
再转过头来,却听到那岑寂的黑暗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怎么样。”
“我把许纯牧送出城了,他会偏安一隅。作为普通人,这辈子虽然没有富贵,但也不会有什么坎坷了。”楚歇照实说了。
那黑暗中的声音一顿,“你以为将许纯牧送出上京城,就能彻底解了他身上的杀机吗。”黑暗中的声音靠近了,仿佛那人便在自己跟前似的。
楚歇眉头拧紧,“那不然呢。”
“我先暂时,将你的身体交还给你。”
“暂时?”
他微微眯起眼,抬头看着无尽的黑暗,“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救了许纯牧,你就甘心将身体让给我,你可不能——”
话音未落,他隐约间听到耳畔传来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时钟滴答。猛地一睁眼,才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陌生的屋子。
心底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很快,他就发现屋子太过安静。
门,窗,都是紧闭的。
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屋子里甚至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那一瞬间,他双膝跪地,手撑着木地板整个人躬着身躯,剧烈发颤,“你……”
该死。
手脚并用地要往窗户爬去,可手肘却无力支撑他的身子,抬起手又无力地垂下。身子侧倒,只能紧紧揪住胸口,隐约间,好像还能听见噼啪的火烧声。
恍若整个身体浸入冰冷的水底,他几乎不能呼吸。
面前的白墙好似化作妈妈自杀时瓷墙,地板上带血的涟漪泛开。
‘阿歇,阿歇……’
‘你听我说,别看血,你看我,深呼吸……’
他手紧紧捂着口鼻,强迫着又挪开,大张着口,像是用尽了一身的力气似的猛地大喘出一口气,可也仅仅是一口,脑中很快又嗡嗡作响。
心头开始剧烈震颤。
这种感觉,是共情。
眼前一幕幕开始飞快变幻。
只可见一丝缝隙的门扉里,明黄色裙裾的女子钗环明艳,身旁站着一位稍年长的老夫人,二人身影交叠,依稀可见,而面前站着的男人十分眼熟。
“夫人,一日杀一人,那是陛下的命令。”
“住口!陈莲洲,你胆敢——”
嗤。
一声极轻的动静,一柄寒剑没入那老夫人的心口。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动,男人转过头来惊喝:“谁!”
那女子立刻扑来,将自己紧紧抱住。他听到孩子嘶哑的恸哭:“祖母,祖母!阿娘,阿娘……阿娘他杀了祖母……”
女人却只是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阿爹呢……阿娘,阿爹怎么还不回来……”
那女子哽咽着摇头。
“沈弃安叛国重罪当诛,一日不回上京,一日就得死一个沈家人。郡主,您还是早些书信,将夫人的丧事告知将军,否则,下一个死的是谁,可就说不准了。”
那泪眼婆娑里,陈莲洲讥诮的笑容深刻进脑海。
……
树影重重下,金丝笼中的黄鹂扑腾着翅膀躲向笼中一角。一双稚嫩的手摸住刀柄,刚刚抽出却被另一只手遏住。
瞳孔里映着残忍的一幕。
盘踞在树上的毒蛇一口将黄鹂鸟叼住,很快鸟儿没了气息。
“你知道为什么那只鸟会死吗。”
“因为……你不让我救它。”
暗紫色衣袍上金纹奢华,那袖中的手将匕首放回鞘中,“不是,是因为……那只鸟没有獠牙。”
“争斗不休,苦楚难歇。从今往后,你便叫楚歇。”
……
牢狱中,指骨分明的手将一碗水递上,送到那满是污渍的人前。
另一只手拨开那凌乱的鬓发,擦着脸上的灰尘,对上那双明亮的眸子。
那是,许纯牧。
“喝吧。”
察觉到那人警惕的目光,轻轻一笑,“你放心,没有毒。”
“我会救你的。”
……
这是,那条崩坏线的原主的记忆。
果然,在那一条崩坏的剧情线里,他是认出了许纯牧的身份,被苏明鞍拿住软肋,为许纯牧顶罪而死。
他正觉得心口的剧痛再难忍耐,眼前便再一次陷入沉沉的黑暗。
浑身一轻,那满身汗湿的感觉也没了。楚歇回到那一片黑暗里,立刻问,“你算计我,你想弄死我!”
“你共情的时候,我才能看到你最近的记忆。”那声音解释道,“我只是想看你所谓的将许纯牧送出城,是怎么一回事。”
“那你确认过了,我的确将他送出去了,现在是不是能把身体还给我了。”
黑暗里的人沉默不语,楚歇瞬间炸毛。
“怎么回事,你要反悔?!”
“没用的。只是这样的话,根本救不了许纯牧。”
楚歇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到黑暗里幽幽传来一句笃定的陈述。
“苏明鞍会废了江晏迟的位。”
什么。
原楚在说什么。
苏明鞍会废了江晏迟,离谱。
他自己费尽千幸万苦推上帝位的江晏迟,他怎么可能会废了。江晏迟身上有一半月氏血统,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人能替代这个孩子才对。
“他不会。”
“他会。”
“为什么。”
黑暗中的声音静默:“因为苏明鞍清楚,他一定会杀了赵灵瞿。”
楚歇发现他似乎听不懂原楚的脑回路。
赵灵瞿是江晏迟的舅舅,他为什么要杀亲舅舅。
是因为城墙上那一脚回踢吗,那只是为了自保啊。
“不仅是赵灵瞿,待到他彻底掌权那一日,连苏明鞍都会杀了。他此刻已经动了杀心,只是苏明鞍权盛,他才不得不暂且隐忍,压下了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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