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口罩下笑得喘不过气。
许琴是不知道的。她跟在后面,只能看见周奚无悲无喜的背影。
她只觉得自己亲生的儿子如今碰不得叫不得,像个挺拔的仙人掌,居高临下,长了满身刺。
-向日葵一陆向前:奚哥,你有事要告诉我啊。
周奚埋着头回了他一句:“我知道。”
他一抬头,眼泪掉在了口罩里。
许琴不怎么烦他了。两个人拿了行李就奔往医院。周奚这才看见许琴的行李箱不知道在哪儿摔坏了一个轮子,下了地就很难拖动。
他停下来等了许琴一会儿。
许琴这个岁数了依旧很喜欢穿高跟鞋,并且都是尖头细跟的款式。他们到的时候下过一阵小雪,不大,但因为气温太低,地面很快结起来薄薄的霜,别说拖着行李了,路都不太好走。
“给我吧。”周奚看着医院门口层层叠叠的台阶,他朝许琴低低伸出手。
许琴正在往前努力地拽自己瘸腿的箱子,她闻声诧异地看了周奚一眼。
“行李。”周奚重复道,“我来拿。”
“哎。”许琴有点喜出望外地把拉杆交到他手里,“谢谢啊。”
女人高兴的时候眉头一扬,眼里就有了明媚的神采。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样貌跟许琴有脱不开的干系。
许琴身段高挑,柔顺的黑色卷发,加上衣着打扮多是修身的款,显得她风情又妖娆。飞机上她自己一个人在机舱拿取行李的时候,身后都能围出来好几个搭把手的男人。
最好看的是她的眼睛,黑漆漆的,往哪儿一看都是含着水的模样。
周奚叹了口气。
他大概能猜出自己的一半模样来自许琴,但周源的样子他想象不出来,也不敢想。
人病久了,大多都病脱相了,很可能都认不全原来的容貌。
“你爸在五楼。”许琴也从自己口袋里摸了个口罩戴上,“血液病科,层流病房A-3。哎……咱们还好,他那个口罩,连睡觉都要捂着。”
也对,周源这个病导致他免疫系统极弱,防护程序会很严格,否则一个肺部感染都能要了他的命。
周奚本来有种轻微的恐惧,但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心里就安定了一点。
他甚至觉得有点好笑——他什么时候竟然沦落到需要一个口罩来赋予他安全感。
这层薄薄的口罩更像是面具。周奚想,最好能把脸都捂上,只露出两个眼睛,蒙着头过完这几天。
但他不能。
周奚抬手敲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在发抖。
这么多年,他那所谓的家,许琴所说的团聚,终于要在这一刻完成了。
——他一眼看见了躺在病床上,光着头的周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头太抢眼了。
病房里其实有四个床位,他打开门的时候病人和另外两床的家属全部齐刷刷地转了过来。但周奚第一眼就能认出来,那个在口罩下鼻梁依旧高挺笔直的男人,是周源。
病房交谈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大家都转过头来看他。
“你来了。”周源也看着他,他没有跟身后的许琴打招呼,目光很执着地停在周奚身上,像是粘住了,一直看到周奚有点不舒服地皱了下眉。
“行。”光头的男人好像在笑,周奚看见他的眼角挤出来的纹路,口罩下应该是张憔悴的脸,“一看就比我有出息。”
病房里有两个老外,发现语言不通之后就转了回去继续聊天。剩下另外一个对床的华裔病人,还好奇地探了两眼。
“这谁啊老周?”那人的口音痕迹跟他头顶上的针织帽一样重,“长挺好啊。”
周奚总觉得哪儿不太对,这明明是个华人,针织帽下压的头发竟然是金色的。
“我儿子。”周源客气地说,“一直留在国内读书呢。周奚,这是你曹叔。”
周奚有点震撼。这聊天架势跟他们一家天长地久地生活了一百年似的。
他没开口,往上提了提口罩,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们俩平时就饭搭子,不让亲属探访的时候凑一起打牌。”周源给他介绍,“你曹叔人好。”
周奚匆匆地又点了下头。
“有什么好的,打一辈子光棍!”曹叔哈哈一笑,他仰头的时候那个帽子滑上去一截,连着金发一起差点掉了下来。
大叔有点尴尬地扶住了,他拿起来抖了抖重新套了回去,干咳了两声。
周奚这才发现他这个帽子……一时间不知道要称之为带着帽子的假发,还是带着假发的帽子。
总之这个曹叔也没好到哪儿去,但比周源好,不完全是光头,还残存这一点地中海的毛茸茸。
“你儿子帅啊,比你帅多了!长这么高了都。”曹叔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周奚,和他身后的许琴,装作无事发生地接着往下讲,“还是你老周命好啊,抓不到配型了还能有儿子顶着……”
病房里的灯管太亮了,白得有点眩目。周奚胸口一闷,没由来地生出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他想脱掉口罩大口呼吸。
从他站到这个病房里开始,就好像一脚踩进了泥潭,不管用什么姿势都无可避免地在往下沉。
那些泥是烂的,是浮的,他探不到底。
周奚转身就走。
“去哪?”许琴不敢拦他,她在后面跟了两步。
“问明天能不能体检。”周奚打开门往外走。
“……这孩子,他就着急自己爹。”
他关门的时候还听见许琴在跟老曹打圆场。
“你儿子不爱说话啊。”曹叔的声音特有穿透力,“这点跟你老周丁点不像,哈哈哈哈。”
周奚往前快速地走了两步,想挣脱什么似的,一步接着一步地快了起来。
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如果生活的流程能快进该有多好,如果人不用受着煎熬那该有多好。
到最后都是用跑的。
他一口气跑下了楼梯,冲出了医院的大门。
身上没有一处地方是能提起劲的,只有站在外面才能让他感觉到到大脑清醒。
这会儿没下雪,地上的雪积了薄薄一层。周奚扯下口罩,凶狠往自己肺里灌了几口冷气。
底特律今天夜里只有零下九度。
——他想起了陆向阳那间舒适温暖的小工作间,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
周奚缓了好一会,想起来打开手机看了眼。
顾安只回了一条“知道了”,在他报平安后面发的,话这么少,估计还在生气。
陆向阳倒是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有说准备出发去医院的,给徐姨拿饭的,有说今天蛋糕单子多要是没回就是在忙的,后面还发了一张大白来敲诈他猫粮的照片。
大白都快让陆老板养圆了。
周奚站在雪地里给他回了一句。
-C:想你了。
作者有话说:
天真的好热呀,今天吃的朝鲜冷面!
凉汤里头的番茄片黄瓜丝辣白菜和鸡蛋和细面都太绝了,涮了汤汁的面条一口下去整个人都降温了,清爽又舒坦……超满意的夏季主食!
哎鸭,陆老板怎么这样,都自动变色了。
PS:奚哥不哭,抱抱!(然后被陆总沙包大的拳头怼脸上
行行行你自己哄。
第89章 动手术
从周奚开始进入医院的流程之后,陆向阳这几天收到最多的消息就是除了打针就是抽血。
他往上翻了翻记录。
-C:要抽血。
-C:我去抽血了。
-C:先抽血,等我会儿。
……
陆向阳觉得自己并不矫情。可算下来这么多管血,他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向日葵一陆向前:怎么会抽这么多啊?
周奚还没回,给他发消息的时候估计是睡过去了。
陆老板已经学会了熟练地换算美国时间,13个小时,先颠倒一下日夜,再拿国内的时间减掉一小时。
现在是晚上六点半,周奚那边就是凌晨五点半,他还没起床。
比起冷清的聊天,店里的生意倒是很好。
一周后就是圣诞节了,除了手头在忙的马卡龙礼盒,他这几天接的蛋糕凑起来得有三四十个。
霍小花一边收定金一边念叨着答谢财神爷。
“只要我这辈子能暴富!”小花激昂地挥舞着粉笔,“下辈子我做牛做马都……”
“停!别别别。”陆向阳顶着两个黑眼圈地往礼盒里塞马卡龙,“别做马了,我现在听见这个词神经衰弱。”
他的手机在旁边震了一下,弹进来一条新的信息。
是顾安发来的。
-管管:我卡是不是在你那?
……卡?
“对哦!”陆向阳一拍大腿,“我把这茬给忘了。”
顾安说的应该是前阵子理发店的储值卡。
从他那天剪完头发回来,卡就撂在这了。陆向阳顺势往置物架上瞄了一眼,除了顾安的卡,还有他干活前摘下来的那块手表。
因为担心弄脏,放得太高了——他每次去医院给徐姨送饭的时候,大包小包一匆忙,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
偏偏今天的饭已经送完了。
-管管:没事,你在哪儿?我晚点下班去找你拿。
“也行。”陆向阳把最后一盒马卡龙包上了,“花花,那我留在着等顾医生,你今天早点下班吧。”
“好耶。”花花伸了个懒腰说,“我明天早点儿来!师父辛苦啦~”
小花走了,店里就安静了下来。
今天的任务基本收工了,也没什么其他要紧事情。陆向阳在椅子上瘫了会儿,时间正正指向了七点。
陆向阳下意识地换算了一下,美国时间是清晨六点。
下一秒电话突然响起来,陆向阳飘忽地抬了下眼睛。
“周奚?!”
难得周奚会打电话回来。
“早安。”周奚说。
陆向阳很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了,这人从头到尾就是个缄口不言的打字机,哪怕是陆向阳连着发过去五条语音,周奚也只会敲着字回。
他微信底下的状态永远都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
敲出字还算好的,有时候只给他回一串省略号。
金口难开周公子。
“奚哥?”陆向阳连话都不会说了,“你你你怎么起这么早?”
“打针,抽血。”
周奚的声音在电话里带了些陌生的磁性,但一如既往地很好听,但不像是刚起床的样子,像是洗漱完加吃过早饭要去上班的完全清醒状态。
“我靠。”陆向阳简直无语了,“怎么还抽啊,你这熬得住?”
“没事,之前抽的是备血,要输回来的。”周奚沉吟了一声,“我今天……应该很长时间联系不到我,先打个电话。”
“啊。”陆向阳怔了一下,“你是要去忙什么吗?”
陆向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单单从……他需要备血输血这件事上看。
“八点。”周奚说,“一会儿的八点,要去动个手术。”
“什么?”陆向阳全身一下子绷紧了,他拿着电话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什么手术?”
“报告出来了,我跟周源的配型属于半相合。”周奚在那头慢慢地解释说,“亲缘半相合移植的风险会比全相合大,为了保险起见,医生建议骨髓血和外周血都要抽。”
陆向阳知道外周血造血干细胞,打几针动员剂,躺着把血抽出来分离成分给病患就可以。这个他在宣传片上看过了,就是周奚之前说得轻轻松松的“顺便抽管血”。
动员剂,也叫升白针——为了让外周血造血干细胞增加五到十倍,为后面的捐献做准备。周奚也打了,说是打完胳膊有点疼。
骨髓血又是什么?
陆向阳有点慌了,他光是听见骨髓两个字就浑身发毛。
“抽哪儿?”陆向阳急出一身冷汗,“骨头?”
“……”周奚沉默了一下,“髂骨。”
陆向阳连听都没听过,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哪?要多久?”他有那么几秒钟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发虚,“可不可以不做?”
陆向阳已经顾不上问这些话蠢不蠢了,他只知道还有两个小时周奚就要被推进去手术室挨罪——为的还是他一个消失了二十几年从不过问的父亲。
操蛋的。
“你真的……”陆向阳捏得拳头里都是汗,“靠。”
“很快。”周奚低声地说,“小手术,你别担心。”
“我……”陆向阳又气又难过,他明明知道周奚决定去做的事情,再怎么说都没有用了,但心里偏偏绞成一团,想使了狠劲把他往回拉。
陆向阳闭上眼。
“奚哥。”他说,“我心疼。”
他听见周奚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
“不疼的,会打麻醉。”周奚说,“你睡你的,我出来了就……”
“不睡,我等你。”陆向阳打断他重复道,“睡个屁,我等你消息。”
店门没有锁,顾安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昂首阔步哗啦一声推门进来,门把上挂着的铜铃震得当啷一阵响。
“好。”周奚应该是听见了动静,“你去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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