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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星之诗(近代现代)——露木七月

时间:2021-07-14 10:27:39  作者:露木七月
  
  ·
  
  在桌前坐定后,两张面孔定定地打量着彼此,竟是一时无言。
  
  最终是付晶没忍住,率先笑了出来,“好多年没见,差点没认出来。”
  
  他单手托着腮,衣服的袖子又很长,宽阔的袖口松松垮垮地覆盖住手背,恰好露出了骨骼分明却略微变形的指节。
  
  向诗不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会有怎样的变化,但当他留意到付晶的那双手时,突然就心念电转地意识到:这个人肯定还在继续做乐队。
  
  及时移开视线,他伸手去拿菜单,顺便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想吃什么?别客气,随便点。”
  
  付晶漫不经心转着食指上的戒指,也不怎么费心思去挑,直截了当地宣布:“我要点鸡软骨,安康鱼肝和薄烧牛舌。”
  
  闻言,向诗不禁诧异地抬头望了对面一眼,心想过去的付晶并没有这般从容不迫的气质;脸上则没表现出丝毫异常,继续耐心地询问道:“喝的呢?”
  
  “温的乌龙茶。”
  
  “你居然不喝酒?”这下他倒是按捺不住了,语气里满是惊讶。
  
  眼前的人依旧是笑眯眯的,“保护嗓子。”
  
  向诗要了温饮的清酒,待到菜都上得差不多了,他端起白瓷的猪口杯,主动敬起酒来,“谢谢你这次特地跑一趟帮我去看房子。”然后顿了几秒,用故作轻松的语气掩饰住了内心的不安:“本来以为我们永远也不会和好了。”
  
  似乎是没有料到向诗会服软,付晶的脸上闪过了片刻的怔忪,但他旋即反应过来,双手托住温着乌龙茶的汤吞杯,放在较低的位置碰了碰对方的杯子,低声道:“不会的。”
  
  说话的声音太轻了,轻得向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起头,试图去捕捉那句话真实存在过的证据,然而映入眼帘只有一个圆形的杯底,以及因为吞咽而上下滚动的喉结。
  
  付晶今天穿了件宽松的廓形衬衣,黑底,布料上点缀着灰白渐变的羽毛印花。略长的尖角领妥帖地包裹住了他的脖子,映衬得雾蒙蒙的烟灰色头发更加惹眼。
  
  可能是由于折腾得频繁,干枯的发梢都倔强地翘着,现在被偏冷的灯光一照,蓄到了肩膀的发尾居然泛出些褪了色的紫调来。
  
  向诗在脑海努力搜寻着最后一次见面的情状,直到发现已经无法再将面前这个游刃有余的年轻男人,和记忆中毛毛躁躁的高中生联系到一起——毕竟到今天为止,他所认识的付晶始终停留在六年前。
  
  六年前的付晶不会漂颜色这么浅的头发,不会戴首饰,不会打耳洞,不会恰到好处地掌握相处中的距离感,更不会如此懂得分寸。
  
  或许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人。向诗忍不住如此想道。
  
  可能是因为太过了解曾经的彼此,可能是有意无意的防备生硬地横亘在了两颗心中间,他们开始明白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相互之间不再毫无保留,无话不谈。
  
  于是崭新的记录覆盖住了陈旧的存档,好像后者从未出现过一样。
  
  然而令人感到矛盾的是,当他们边吃着饭,边像过去那般开着无关紧要的玩笑时,向诗却依旧能体会到一种暌违已久的安心感。
  
  如同找回了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条毯子:虽然早就不需要它了,可如果意外地从柜子里翻找出来,仍然会感到十分怀念,不舍得扔掉,仿佛回到了不抱着毯子就无法入睡的年纪。
  
  ·
  
  向诗没有猜错,付晶十八岁离家以后就一直在吴市做乐队,到今年是第六年。
  
  从谈吐以及衣着打扮来看,他多半发展得还算顺利:没有为生计所迫的潦倒,亦没有市侩的巧言令色。
  
  靠做音乐维持生计的难度不言而喻,加之对于陈年旧事有所顾及,向诗选择不去贸然开口询问这六年来的经历。
  
  不过他其实,非常想知道。
  
  想知道这些年来,付晶有没有那么短暂的一刹那,为当初的决定后悔过。
  
  当被问及自己时,向诗简单说明了大学的专业和现在的工作,他担心对方不自在,故意隐去了学校和公司的名字。
  
  中途,付晶去了次洗手间。摆在桌子上的手机被调成了静音,屏幕显示的消息提示却一直闪烁个不停。他留心多看了几眼,发现横幅通知全部来自微博。
  
  手机的待机背景是一张白色羽毛飘落在倒挂弯月上的图片,向诗直觉这是乐队的宣传图,但奇怪的是,最底部标注的乐队名字和自己记得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几乎没有犹豫,他飞快地对着屏幕照了张相。然后暂时按下心头的疑惑,若无其事地继续着等待。
  
  ·
  
  那日见面之后,两人由于住所相近便一起拼车回了家。起了个大早又高强度工作了一整天的向诗此时早已是筋疲力竭,再加上喝了酒,一上车就昏死般睡了过去。
  
  付晶先下车,临走前非但没吵醒他,还提前把车钱一起结了。
  
  到家后向诗有些败兴,好像是自己小气吝啬才故意装睡一般,意欲把钱打回去,付晶却婉拒说:你下次再请回我好了。
  
  看着那条回复,视线落在了“下次”这两个字上,向诗的嘴角先是无法抑制地上扬了起来——接着又被生硬地强行压了回去。
  
  扯掉领带,心满意足地跃进沙发里,不在乎西装会被压皱,也不在乎满身的酒气,他难得地将连日来的烦心事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是周五的夜晚,不用去焦虑工作,更不用担心明天的安排,恰到好处的困倦与微醺的醉意温柔地缠绕住了向诗,他轻飘飘地坠入了缥缈的云雾之中,脑海中只剩下了一条被命名为“今天”的最新记录。
 
第3章  第3章
  “这块要解释起来太复杂了,后天就要跟客户报告,时间来不及,用阎辰的结论来讲吧。向诗,你帮他一起做PPT。”
  
  会议上,老板雷厉风行地否决掉了向诗熬了两天才整理完的提案书,直接打发他替组里的前辈打下手。
  
  一散会,阎辰就冷着脸吩咐道:“下午设个三十分钟的短会,我来告诉你具体细节。资料待会儿邮件抄给你,开会前记得看熟。”
  
  虽然本来就没指望能一次性通过,但整个提案被彻底扔进垃圾桶的结局也实属意料之外。
  
  老板当然了解向诗是中途调职,经验几乎为零。那么可想而知,即使花费了大量精力在前期调查上,不懂的东西就是不懂,难道还指望他在几天之内无师自通?
  
  在期限非常紧迫的情况下,这样做的结果,第一是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却得不到应有的产出,效率极差;第二是让向诗本人颇感压力,并且心生怨气。
  
  美其名曰锻炼工作自主性,实际上就是没花心思在团队管理上。做不好就把责任推给下属,指责你学习能力不够;做得好就全是他用人有方,激发了员工的潜力——这领导当得真是轻松。
  
  向诗在脑子里条理清晰地骂了老板一通,表面上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般,飞快地编辑起了会议邀请。
  
  毕竟身处乙方公司,这些年来他早已学了适时戴上专属的假脸面具。
  
  这个行业里巧舌如簧的人很多,甚至,如果你不具备将做了一百分的工作,描述成做了一百二十分以上的能力,那么几乎不可能得到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点他在来吴市之前就深有体会,只是没想如今到换了个项目,居然连编织语言的基本材料都丢失了。
  
  短会上,阎辰挑重点把任务交待了。向诗要做的,是往定完大致框架的PPT里填内容,考虑到材料后天就要使用,最好能在今天之内把初稿全部做完。
  
  刚进小组的时候,向诗曾向邵珂打听过这里的团队氛围,对方讳莫如深地拍了拍他的肩,一脸怜悯地说道:“阎辰带你的话……应该挺难受的……”
  
  向诗心底一凉,“什么意思?”
  
  邵珂斟酌着用词,似乎在考虑如何表达才能更加准确地形容出阎辰的特征,“他这个人很缺乏耐心,光看结果说话,如果你达不到他的心理预期,他会非常露骨地把你当傻子看待。”
  
  “拜托,我现在不就是白纸一张?”
  
  “那你就心安理得地当傻子吧。”
  
  “……”
  
  由于接下来要陪老板一起去见客户,没时间再回公司,阎辰吩咐他把做完的PPT放在共有文件夹里,说自己会抽空确认。
  
  任务交待下来的时间是下午两点。鉴于工作量很大,向诗粗略估算了工时,确信今晚要留到十点以后。
  
  在截止日之前被剥夺睡眠的生活节奏他的确是习惯了,可是习惯并不代表认同。
  
  既然早知道让我一个人做新的提案书有很大可能会达不到要求,而且时间只有一周不到,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安排我去帮阎辰做PPT?非要等到最后关头推倒重来,真是莫名其妙。
  
  向诗面无表情地敲击着快捷键,一团蓄满了大量水汽的积雨云滚落下来,把他的肩膀压得越来越垮。
  
  从第一年进公司起,他就对这种吝惜投入,却贪婪产出的工作方式甚为反感。
  
  好像周围的每个人都在用“我很忙”粉饰着漏洞百出的事实,谁也不清楚他们殚精竭虑做出来的资料别人会看几分钟,甚至,根本就没有被过目的机会。
  
  向诗有时会想,正在他手下缓慢成形的这份提案书其实是堆垃圾,只不过因为可以得到报酬,才会误以为生产垃圾这件事是有价值的。
  
  ·
  
  下班时,邵珂恰好经过了向诗小组所在的办公区,本想跟他打个招呼,结果喊了好几声完全没有反应。他的神色特别紧张,仿佛蜷缩成一团的刺猬,整个人呼之欲出地写着四个大字:别来烦我。
  
  邵珂怀疑他根本没吃晚饭,于是默默放了根能量棒在桌上,径自离开了。
  
  这天,向诗发进度报告时将近十点半。他不得不暂停工作,毕竟无论是脑力还是体力都早已消耗殆尽,无法继续集中了。
  
  头脑昏沉的他决定第二天早起,把不满意的地方重新改一遍。
  
  坐上回家的地铁后,向诗一蹶不振地倒向了座位旁的挡板,眼神涣散。
  
  他漠然审视着空旷车厢内目光呆滞的上班族们,觉得自己如同被囚禁于一艘运输着廉价劳动力的奴隶船。
  
  一边在心里盘算晚上能睡多久,一边掏出了手机准备刷一下SNS放空大脑。
  
  说来讽刺,学生时代的向诗十分反感用手机,因为会妨碍注意力的集中;而工作以后,面对少得可怜的空闲时间,他已经不想再去思考集中不集中的问题了。
  
  信手点开黄色APP,顶端显示的最新微博来自于一个名为“沙利叶乐队”的账号。
  
  【Next Live】
  9月28日(周六)吴市蜃气楼 
  出演:沙利叶、月之暗面、虎睛石、恶梦
  开场:17:30
  开演:18:00
  
  迟钝地“啊”了一声,他坐直了身体。
  
  沙利叶就是付晶现在的乐队,而向诗所记得的那个名字,似乎在几年之前就解散了。
  
  那天回家以后,他特意查了待机背景上的logo,接着顺藤摸瓜找到了乐队的官方账号,并用自己的僵尸微博偷偷关注了。
  
  点进刚才那则告知,底下居然有不少留言和转发,看语气多数是些热情的女孩子。
  
  告知下附了一张宣传图,印着四支参演乐队的照片以及live详情。
  
  向诗用食指和拇指拖曳着放大了图片。
  
  沙利叶的乐队合照是在复古的深红色背景下拍摄的,画面中的四人皆身披黑色斗篷,若仔细观察,会发现每一件斗篷的设计都有微妙的不同之处:或是镶着层层叠叠的褶边,或是在前襟处饰有一对精巧的蝙蝠翅膀。
  
  站在靠后的三人一律戴着白色的左半脸面具,各自手执一柄同样是白色的枝形蜡烛;而站在最前的人则染着灰色头发,双手交叠在胸前,仿佛沉睡于六角棺椁中面色苍白的吸血鬼,他的两只眼睛被纯黑的丝带蒙起,微微仰起脑袋,似乎正在侧耳聆听着什么。
  
  像是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向诗觉得自己的心脏莫名激起了一股轻微的颤栗。
  
  告知微博的评论里有人在转让演出的票子,他先是切换到手机日程表确认了行程,随后略加思索了一会儿,把僵尸微博的昵称改了,上传了新头像,主动给发布转票信息的人发了私信。
  
  -努力奋斗的小飞象-
  [你好,请问门票可以当天在会场面交吗?]
  
  打完字,向诗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歪着身体靠回了挡板的怀抱。
  
  闭上眼睛,那些断线的回忆被重新串联了起来:上一次萌生要去看他演出的想法是在什么时候?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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