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憨憨地笑着,好像听到的不是杀人弃尸这样可怕的事情,而只是上山埋个红薯。他扭头往黎白所在的屋子看了一眼,转回头看着自己的亲爹咧开一嘴大黄牙问:“那屋里躺的这个?”
村长皱着眉头,一脸狠绝,“这个身手不错,不能硬来,等他睡着了,再悄悄进屋结果了他。”
大狗欢快地应了一声,“哎。”
村长不放心地看向闷不吭声的二儿子,“二狗子,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二狗垂着眼皮,像块石头一样沉默着,对村长的话没有反应。
村长不高兴地骂了他两句,但也拿他没办法,他这个二儿子生出来就跟块臭石头一样,脸上少有什么表情,话也几天都不会说一句。有时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个傻子,好在一般吩咐他的事情都会照办。
又跟大儿子仔细交待了两句,村长背着双手走了出去。村里死了两个人,尸体还在那摆着,他做为村长需要出面处理。
屋子里,黎白隔着门板将外面的对话全都听进耳里,他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站了会儿,什么都没做,悄无声息地躺回了床上。
庄笙和孟衍并没有满山去找人,二人直接奔着村民提到过的悬崖而去。在村里的时候,庄笙仔细问过,因而他们没绕什么路,很快看到了那处悬崖。庄笙与孟衍对视一眼,孟衍拉着他的手,继续往山上爬。
沿途有些奇怪的痕迹,野草伏倒,细枝断折,像是被什么重物碾压而过,庄笙还在几处石块和戳出地面的断枝上发现了新鲜的血迹。
快要到山顶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孟衍脚步忽然一顿,庄笙心里顿时一紧,压低了嗓音问:
“怎么了?”
孟衍竖起食指放在嘴边,朝山顶示意,“你听。”
庄笙侧耳倾听,眼睛里慢慢浮现一丝复杂情绪。
山顶依稀有歌声传来,散在风里,听不太分明。庄笙抿唇看了孟衍一眼,没有说话,两人慢慢地往山上走,不约而同放轻了脚步。
越接近山顶,那歌声越清晰,唱的人似乎有些漫不经心,断断续续的,唱一会儿,歇一会儿,间或夹杂着些其他声音。庄笙踩着脚下的石子慢慢朝上走,山顶那棵高大的松树一点一点往下显露全貌,他听清了从山顶传来的声音。
“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我有罪,我忏悔,我有罪,我忏悔……”
终于爬上最后一个坡度,庄笙站在山顶松软的草地上,平平注视前方。
棕色的松树叶子铺满草地,像展开的蓬松地毯,脚踩在上面陷下去一点,软得没有声响。山顶的风拂过树梢,松叶飘动,发现“呼呼”的声音。
树下,一个身穿牛仔外套的女人背靠树干,对着前面的悬崖,双腿随意地曲着,姿势悠闲,像一个走累了在树底休憩的旅人——如果忽略她手里攥着的绳子和脚下踩着的木桶的话。
“你终于来了。”
松树底下的人长长叹口气,并紧张庄笙与孟衍的出现,甚至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松了口气,仿佛即将得到某种解脱一样。
与她的平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被塞在木桶里的男人。
木桶的底部被卸下,像直筒裙一样套在男人身上,将头部和两条腿露在两端。男人被粗麻绳一圈一圈地缠住固定在桶里,让他没办法从木桶里脱离出来,绳子的另一头则攥在女人的手里。木桶堪堪挨着悬崖边缘,只要稍微一点外力,圆滚滚的桶就会滚落悬崖,木桶会被摔得粉碎,里面的人也不会幸免。
这样的死法,只怕比直接跳下悬崖更为痛苦。
所以,男人此时保持着乌龟趴着的姿势,面部朝下,两条腿时不时划拉几下,却不敢稍用力的挣动,光用嘴表达此刻激动的心情。
“救我,快救我,这个婆娘疯了,她逼着我不停地说自己有罪,还要弄死我!”
或许是之前喊了太久,他的声音嘶哑,一边喊一边吃力地抬头向庄笙和孟衍看去,露出一张血迹斑斑的脸。
那张脸不是被打的,也不是被摔的,而是在布满石子的地面来回滚过造成的。男人脸上不仅有擦出来的伤,也有利器划出,硬物撞击,和尖锐物体戳刺的伤,血水混着泥土,头发上满是土和草屑枝叶,看着怎一个惨字了得。
他此时看到两个陌生人,虽然不知道对方身份,也如见救星,停下嘴里喊的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怜极了。但混着脸上的血水和泥土,也恶心极了。
庄笙想起上山时看到的那些痕迹,不由更加沉默。
“沈桃。”
庄笙在几外步站定,喊出了树下那人的名字。沈桃应声回头,表情淡漠,一双眼睛平静地望向庄笙,无悲也无喜。
“我在等你,你来的有些慢。”她声音清透,有着珠落玉盘的质感,语气却微微低沉,有种跋涉千里尘埃落定的沧桑倦意。
“山路崎岖,不好走快。”庄笙的声音也很平静,他没有看哀哀哭求的罗大财,目光落在倚树而坐的沈桃身上,带着一丝悲伤。
“你说在等我?可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沈桃笑了下,那笑意很淡,几乎看不出来。她的视线从庄笙身后沉默的孟衍扫过,再次定在庄笙身上,“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知道,在丹藤市发现我,后来又为我翻案的人,是你。”
庄笙顿了顿,说:“庄笙,夜夜笙歌的笙。”
沈桃沉默片刻,叹道:“好名字。不像我,名为‘桃’,这一生都在路上逃,实在有些累。”
庄笙默然,垂眸看了眼她脚边似乎发觉不对,正用惊疑不安的眼神在他和孟衍身上来回扫的罗大财,他抬眸看向沈桃,目光温和。
“你一生坎坷,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错不全在你。”
沈桃蓦然一怔,愣愣看着庄笙,半晌后慢慢笑了,这次笑得明显了些,面容看着竟有几分温暖。
“看来我的直觉没错。”沈桃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的天空,“我从离开监狱,就一直在走路,走了太长的路,累到走不动了,所以坐在这里休息。我想找人说说话,在家的时候,没人听我说话;被卖到这里来,也没人听我说话;之后进了监狱,更加没人听我说话。其实我想说的话不多,可越到最后,越找不到一个可以听我说话的人了。”
庄笙眸光微微黯然,看着她的侧影道:“你可以跟我说。”
沈桃转首向他看来,“我最后想找人聊聊天,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倒可以聊一下,所以我等你。”她顿了顿,面露一丝苦恼,“可我太久没跟人聊过天,不知道该怎么聊——或者,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
她说着抬腿踢了踢木桶,“比如可以从这里开始。”
木桶往外滚了一下,愈加靠近悬崖,罗大财吓得尖声惨叫,“别踢!别踢!我求你放过我,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我不是人,只要你放了我我后半辈子做牛做马补偿你。”Y。X。D。J。
沈桃漠然看他一眼,“可我更想你现在忏悔完,然后下辈子投胎做牛做马。”
第42章 Ⅰ.忏悔录42
罗大财被困在木桶里动弹不得,他痛哭流涕地向沈桃求饶,“不不不,我可以向你忏悔一辈子,你放了我,我以后天天向你忏悔。”
他未必知道“忏悔”是什么意思,被沈桃抓住后,被困在木桶里折磨不说,还逼着他一遍遍喊“我有罪,我忏悔”,不喊就滚木桶。
喊慢了滚,喊小声了也滚,他喊得喉咙嘶哑渗出血丝,还是被滚得死去活来,脸都快被滚平了。
沈桃觉得他哭得太难听,再次踢了踢木桶,淡声道:“闭嘴。”
罗大财被训出了条件反射,几乎是沈桃指令一下,他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巴。脸上表情变换,一时愤怒,一时恐惧,中间还夹杂着一点委屈,看着有些扭曲。
庄笙对罗大财并不同情,那些村民虽没有细说,只言片语里漏出的已足够令人心惊——可是,他却也不能凭沈桃真的把这个人弄死。
“这个人是罗大财,当年那个买下你的人,你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想必很辛苦。”
庄笙的声音平静淡然,既不冷漠也不煽情,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沈桃听到他这样的话,神情微微一怔,荒芜的心田蓦然注入一丝暖流,顿觉酸楚。
她软化了表情,眸光中泛起淡淡晶莹,语气却平淡,像在叙说别人的故事。
“那年我十六岁,刚上高中,和家相比,我更喜欢待在学校,有时放假也不回去。那天,班里的同学说要聚会,我从不参加这类活动,因为父亲不允许。我一个人留在了教室写作业,不久后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同桌打来的,说她们在某个酒吧玩,结果要走的时候发现钱不够,所有人都被扣在那不让离开,要我帮忙送一些钱过去。她的声音很着急,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所以我去了。”
直到这里,沈桃始终没有起伏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明显的变化。
“我带上自己所有的生活费,到了他们说的酒吧,但没有人被扣住,他们正在喝酒,看到我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说果然这样就能把我骗来酒吧。我静静站了会儿,转身离开,后面有人吹口哨,我不知道是谁,也没有回头看。我当时心里有些难过,就没有坐车回学校,而是一个人走在路上。”
庄笙听到这里,眼睛里慢慢流露出悲伤。
沈桃停了下来,她眼睛望着前方,却没有焦点,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感情。
“有人从背后袭击了我,我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小屋子。之后一直转移,然后就到了这里。三年里,我流过四次产,孩子不是一个人的,手脚被打断过两次,身上的伤从来没好过。我逃过很多次,每次被抓回来都要挨上一顿毒打,打完后被放进一个木桶,上面加了盖,只留头在外面。短则六七天,长则半个月,直到我说再也不逃才会被放出来。最后一次,我成功了”
沈桃的叙述到这里结束,庄笙听后久久无言,目光微颤,落在罗大财套着的木桶上。身后沉默守候的孟衍,握住庄笙冰凉的手指捏了捏,给以无言的抚慰。
沈桃顺着庄笙的视线看向木桶,和木桶里此刻安静如鸡的罗大财,淡声道:“所以你不该抱怨,起码,我两头都没给你封上。”
罗大财瑟缩了下,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庄笙从木桶上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沈桃,“你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善待,后来还被迫替自己的弟弟顶罪,坐了八年牢。我想,要你顶罪的,是你父亲吧?”
明明是被儿子所伤,却在断气前逼迫归家不久的女儿顶罪入狱,那个时候的沈桃,一定比十六岁那年站在酒吧里的时候还要难过吧?所以才会在出狱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挖出生父尸骨,抛置于外。
“那你恨你的母亲和弟弟吗?”
沈桃眼神有些恍惚,“恨?父亲常说: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六岁的时候在我胸口刻下几个字母,那时我不知道意思。他不允许我有任何负面情绪,从小对我和弟弟都很严厉,尤其是我,破了戒,犯了贪嗔痴念,就会施以惩罚。他会剥光了我的衣服让我跪在家门口,说这样才能让身心澄净。然而佛说众生平等,他却没有做到。”
沈桃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明,声音越来越平淡,仿佛抽离了所有情绪。
“我不知道什么是恨。他被自己的儿子捅得飙血,却还强撑着安排好一切,交待自己的妻子把刀塞进我手里,那是他一生中最像一个父亲的时候,只是父爱施与的对象不是我。我在监狱八年,始终没有想明白我要忏悔什么,所以出狱后我去墓前问他。”
庄笙听到这里怔了怔,原来挖出尸骨只是诘问,而不是因为人死了没办法报复回去所以只能挖尸泄恨吗?
他少年时出国,在国外待了很多年,并不了解佛教文化。
这些佛教信徒向死人问话的方式,竟然是要挖出尸骸来,对着一堆白骨来提问的吗?
庄笙回头看了看孟衍,对他眨了眨眼睛,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孟衍看到他眨眼茫然的表情,笑了,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对沈桃的故事并不感兴趣,只是庄笙需要听,所以他陪在这里。
沈桃不知道庄笙心里想的,继续说下去。
“小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需要忏悔,别人却不用。后来长大才慢慢懂了——”沈桃慢慢转头看向庄笙,声音缓慢地说道,“有些事情就是需要有人去教,才会去做。所以我一路上遇到很多需要忏悔的人,就出手帮了他们一把。”
谈话至此才算回到跟案子有关的正题,庄笙的脸白了白,有些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就算是让他们忏悔,也没必要杀人啊。”
沈桃看着庄笙,“你知道我为什么让那些人忏悔吗?”
那些人?是指所有那些被她杀掉的人么?
庄笙眸色微沉,缓缓摇头。
沈桃说道:“我像苦行僧一样一路步行,困了就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睡,饿了身上有之前买的馒头可以吃,偶尔会遇到一两个善心的人提供食宿。这些人中,有些是真的出于善意别无所求,有些却是图我这一身皮肉,而我不愿意。我在监狱的事情想必你已经了解,那是我第一次想要别人忏悔。我不能一直留在那些人身边监督他们每天忏悔,我走了,他们肯定会偷懒,那之前做的就前功尽弃,所以我只好让他们做的忏悔变成最后一次,这样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她说到这里顿住,看向庄笙的目光流露出微微不满,“你那么聪明,肯定也发现了这个村子的问题。村里所有的女人都是被买来的,女人们生出的儿子被留下,生出了女儿则会被卖掉,卖女儿是这个村子的一项重要收入来源。”
庄笙听的瞠目结舌,觉得不可思议,有些难以理解。
他接触过村里的孩子,当时没太留意,所有的小孩都灰扑扑的,从外表几乎看不出男女。但现在细细想来,似乎全部都是男孩子,没有一个女孩子。
沈桃提起这些来,语气并不怎么激烈,甚至称得上平淡——或许她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已经在那些年里消耗干净了,所以不管提起在村子里的经历还是自己的原生家庭,她都无爱也无恨。
“这不知是多少年的陋习,而他们买回的女人,说是当婆娘,实际跟牲畜差不多,动辄打骂,唯一的作用是生孩子。你们看到的那个疯女人,生了三个女儿都被卖掉,还天天被毒打,是被那些人活活逼疯的。他们都是需要忏悔的人,我本来可以一把火烧干净,可你的到来却破坏了我的计划,我只能带走这最后的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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