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送上门来的苦力,不用白不用啊。
“那尹华在此先谢过鹤前辈了,”我偷偷踩了湛云江一脚,让他不要开口,然后向鹤怜指了指矗立在一旁的黑色巨山,“还请鹤前辈,带我上山。”
第034章
既然地面找不到合适的观星点,那就唯有上山了。
看着鹤怜微变的脸色,我在心里笑得乐不可支。他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对他提这种不近人情要求——
载着人平飞过百丈的地裂,与上翔至千丈高的山顶,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飞法。前者是借风滑行,不耗体力,后者则是要靠自己一双翅膀一翕一展铆足了劲儿扑腾,才能盘旋而上。
昔年我跟随师尊赤水真人南赴戮龙大会途径此地时,也曾冒出过登上黑色巨山之顶一览魔域的想法。那时鹤怜还是天衍宗的鹤使,一路随行,我虽然有偷偷想过,却实在开不了口,所以那时,我是自己一点一点攀上去的。
可如今不同了。
鹤怜能对我满脑子起歪主意,难道我就不能打他的歪主意?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鹤怜只稍作思考便地应下了。
他轻一笑声,阔袖迎风而展,袖尖上的黑墨羽纹在我眼前一掠而过,一瞬的白雾蒸腾之后,再见他时,已然显出了原身。较之寻常白鹤,鹤怜的体形要高大许多,丹面朱喙,曲项高雅,通体洁白,不染纤尘,和他本尊像得很。
我笑着向他行了一礼:“那便有劳前辈了。”
一旁的湛云江却将我拦了一拦:“尹华,此举过于冒险,万一……”
“剑尊多虑了,”我摆摆手,“鹤前辈年纪比你都大,难道还会飞不稳么?何况我修为低微,要上这倒锥巨山唯有这一个法子,总不能……总不能让剑尊你背着爬我上去罢。”
说完,也不再等湛云江说什么,我不客气地翻身爬了上去,然后屈膝跪坐在了鹤背上。
白翅横展,足一丈有余,翅尖露出排列紧密的黑羽,借着风有力地扇动了两下,我便感觉自己凌空而起了。
黑压压的大地很难辨认距离,等到身侧刮来的风渐渐变大,其实已经绕着巨山上翔了一百余丈。
我俯首往出发的地点瞅了一眼,发现湛云江人已不见,但四周景物太过雷同,我也不确定自己看的那处是否就是之前那处。
正想着那人去了哪里,身下的鹤怜忽然传音道:“尹华倒还是轻得很。”
我忍着笑,答:“辛苦前辈了。”
鹤怜应是听出了我隐藏着的笑意,但他却未生气,只问:“上头风景可好?”
“不错不错,挺好挺好。”
说完我便笑了。
虽然我曾一度对他十分排斥,但到底不曾真正讨厌过他。再加上事情过了那么久,我也经历了不少事,现在回想起来,鹤怜其实算是一个君子。他从未强迫过我任何事,我拒绝他、疏远他,他也只是默默离开,从不曾伤害过我。
想到此,不免有些哽咽,鹤怜的确不曾伤过我,可是我,大约是狠狠伤了他的罢。
飞了约有半炷香的时间,头顶的星河仿佛倒扣了下来,身体一侧的黝黑山体更是巨大到无法形容,想来用不了多久便能抵达山顶。
我整个人放松下来,将跪坐换成了盘坐,鹤怜察觉到我的动静,传音问我:“尹华可是累了?”
我被头顶茫茫星河所震撼,顺口就说道:“怎么会累呢,这不比用自己的手脚爬上来轻松多了?”
鹤怜笑道:“所以当年,你为何要自己爬上去呢?是怕我载不动你么?”
我说:“我那不是……”
我猛一个回神,赶紧止住话头。在意识到鹤怜方才究竟说了什么之后,我惊得险些从它身上栽下去。
鹤怜立刻用翅膀将我护住:“怎么了?你当心些,这里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多谢前辈回护。”我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鹤怜虽然没有继续追问,我却已然再难维持从前的平静。
抛开我这一世的肉身与原身近乎一模一样不说,我甚至从没有刻意伪装过自己的性格处事、习惯癖好,因为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这世上除了温尧和裴宪君之外,还有谁认得我陆隐华。可即便是他们两个,在与我相处的十六年间也从未怀疑过我的真正身份,毕竟昔年的“陆隐华”早已飞升成仙,而“尹华”,却只是个才步入金丹境的毛头小子。
于是我随心而活,一任自然,直到遇见这个世上最了解“陆隐华”的人——鹤怜。
“抱紧我脖子!”
就在我思考要如何是好的时候,变故陡然发生。
我境界过低,在旧魔废域的法则压制下几乎感受不到十丈外的任何气息,当我意识到有个体形不亚于我东西以极迅猛的速度贴着我擦过时,鹤怜已一个侧飞将我带偏了十几丈,几乎要撞上山体。
我伏下身,想去搂住白鹤的脖颈,但它是在太细了,我怀疑鹤怜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根本没考虑到他现在是一只鹤!
于是我当机立断,抱住了鹤怜的胸。
而就在下一瞬,一声极度尖锐刺耳的啸唳突然从身后方刺来。
第035章
“鸤枭?!”
白鹤一声惊鸣,随即振翅将我带离那片区域,紧接着“磅”的一声巨响,方才还与我紧贴着的山体已被轰落了一大块岩石。
那些黑色的碎石在被震离山体之后,却并没有直直落下地面,反而定在了远处,保持着被炸裂开的那一瞬间。
我来不及感叹这画面有多神奇,那穷追不舍的玩意已经再度发起进攻。
鸤枭这种以血肉为食的猛禽本就要比白鹤的速度快,而鹤怜身上挂着我这么个累赘,速度被又拖慢了不少,加上山体周围被鸤枭击开的碎块却越来越多,导致鹤怜的翅膀总是撞上碎石,活动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那鸤枭见我二人躲得吃力,进攻越发肆无忌惮。它的角度刁钻,一击不中立刻飞撤,行动中还故意撞开山石,让鹤怜本就不太妙的处境更加难受。
但鹤怜又不得不盘旋在碎石中,如果他选择直飞去空旷处,那便是正中了鸤枭的下怀。在没有任何遮挡物的情况下,鸤枭会在最短时间内追上我们。鹤怜如今是白鹤形态,满身的本事使不出,因为一旦化出人形法身,不用等鸤枭做什么,我们两个便能直直从半空落下,鹤怜半路上还能变回鸟飞上去,但我肯定是死透的。
我觉得这么下去不行,于是一边吃风一边朝身下白鹤大喊:“喂,你到底得罪了那家伙什么!欠债还钱赶紧的,别连累我!”
鹤怜传音笑骂:“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跟我贫!抓紧点儿,千万别松开!”
他话音刚落,鸤枭双翅划破空气的锋鸣声便又从我侧后方传了过来,那双狠厉阴鹜的眸子里所透出的视线,几乎要把我扎个对穿。
我一个激灵,脑海中精光一闪,对了,我身上不是还带了个刻着保命阵法的血铭心么!
我欣喜又激动地立马伸手去掏,哪知那鸤枭等得就是现在,黑色双翅一震,猛地俯冲了过来,带起的破风声几乎要把我耳膜刺破。
鹤怜情急之下将一侧翅膀掀开,接着整个鹤身都朝着远离山体的外围侧偏了而去。我此刻只有一只手抱着他脖子,另一只手刚摸到那枚鹅卵大小的玉石,还没来得及操作,人便被他这个近乎狂野的飞行给甩了出去。
我有些懵,一时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手里的血铭心剔透鲜红,像一颗死寂无声的心脏。
我面朝星空往下坠落,耳畔的风盖过了一切声响。
意识浑浊之际,双目的视力却前所未有的清晰,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石块、遍布在各处的破碎河道,在这一刹全都不见了,视线里只有满天耀眼的群星,它们不停地闪烁跳跃,仿佛有了真正的生命,在天幕上狂纵地燃烧着、生长着,生机勃勃。
迷离之际,我被拢进入了一个静止的空间。
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大地不该如此温暖,死亡也不该这样轻柔。
从近乎千丈的高空坠下,我应该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就全身筋骨寸断,五脏六腑被断骨扎透、碾成血泥,视线被血色遮蔽,肺叶中的血沫让我再难呼吸,直到最后的最后,我才可能有机会察觉到覆盖了全身的剧痛,但有且仅有一瞬。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被一个人接住了,在我以为的必死之际。
白发落在男人紧拥着我的手臂上
他将我紧紧圈住,黑眸里是汹涌的浪。我失神地看着他,脑海却回想起了那个我迄今都没有确定是梦还是醒的夜晚。
第036章
留宿观澜阁那天,浚霆离开后,我和湛云江做了一笔交易。
晚上,我沐浴后穿着中衣去了他的厢房。
头发是湿的,一路走过,留下了滴滴答答的水迹。
屋里只零星点了几盏灯,男人极少见地半躺在临窗的竹塌上看书,见我推门进来,便招手让我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他让我坐在他腿间,然后引导我僵硬的身体靠上他的胸口。在发现我的头发还没干后,他有些不满地斥责我这样睡觉会头疼,然后用法力慢慢将我头发蒸干,把我揽进了怀中。
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气。
我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一直在看书,即使在感受到我的目光后也没有把书放下,只问我:“怎么了?”
我心虚地回头:“没什么。”
“说你心里想的,”他翻过一页,“不要敷衍我。”
我沉默片刻,说:“我在想,你真的是湛云江吗。”
一向以冷漠示人的男人竟短促地笑了一声,放在我腰间的手微微用力,我整个人的重心都倒在了他身上,坚实的胸腹,热得有点发烫。
“你直呼本尊名讳。”似是在反问,但语调却是陈述。
我木僵着一动不动:“反正你我这种关系也不算师徒,没有师父会对徒弟提出这种要求。所以,你无权要求我怎么称呼你。”
湛云江终于把他用来装模作样的书放下,然后用两只手环住了我,鼻尖凑到我垂顺的发丝中贪婪地嗅着。
是寒梅酒。我做凡修时常自酿自饮,初入喉清洌如泉,后劲却甚是恐怖,酒量不好的人绝对碰不得。
印象中,湛云江极少饮酒,偶尔小酌也不过是润润唇罢了,今日这情形……他到底是喝了多少。
“分明是你先对本尊提出要求,”他在我耳后沉沉地呼吸,带着梅香的热气让我两颊通红,“尹华,你可知道,很久以前我就想这样抱你,想见你出浴时的样子,想亲手为你擦干头发。你的头发,像黎明时分的天幕,非常,非常好看……”
好罢,现在我确信,湛云江是真的醉了。
这简直难以置信。
但他还在继续诉说,深情款款,却语无伦次:“我还想,想听你喊我的名字……尹华,我这些年其实过得很不好,我在后悔,一直都在后悔……我连梦里,都见不到你……”
“尹华,你喊我一声阿湛罢……”
我浑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一个平时跟冰垛子似的冷面阎王喝醉了能柔软成这样?这他娘的是被夺舍了罢!
“……阿湛。”
我勉为其难地喊他。
他心满意足地唔了一声,将我抱地更紧,像要揉进他的身体里。隐约间,我似乎听到他也在唤我的名字,极轻地,极温柔地:
“尹华,我的尹华……”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他什么也没做,我却已经昏昏欲睡,朦胧中察觉到他将我抱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放到了内室的床上。
他让我枕着他的手臂睡下,另一只手轻缓地给我拉上了被褥。半睡半醒间,我听到他用低沉悦耳的声音哄着我,说他有多喜欢、多舍不得我,还让我以后不要害怕,放心地依靠他。
我咕哝着躲进他温暖的怀里,紧紧贴着他,他的心跳沉稳有力。
***
同样的心跳声,此刻就响在我的耳畔。
究竟是梦,还是醒呢。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堵在了罅隙中,进退不得,静止的碎石环绕在侧,呼啸的风声停止了,鸤枭刺耳的尖鸣也不见了,只有这个男人的心脏还在有条不紊地跳动着。
“别怕,我在这儿,我接住你了!”他拥着我,那力道仿佛像在挽留不可重来的过去。
我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第037章
湛云江踩着被鸤枭撞出的浮在空中的碎石,几步间便回到了山体上。
我不敢往下看,这高度简直令我心惊肉跳,难以想象他竟然是这样救下的我,万一,只要一个万一……
他换了单手托住我,另只手握着剑,挂在倾斜到近乎水平的山体上攀爬。我惜命地环住他的脖颈,颈上的肌群和青筋清晰可见。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亲一亲他绷紧的下颚,告诉他放松些,不要把牙关咬得这么紧,因为这样的话两腮会微微绷起,脸型就不好看了。
但我很快就清醒过来,敛起了全部的情绪,只是对他说了句:“多谢。”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我,只专注着向上攀爬。
半个时辰后,湛云江带我翻上了山顶。
倒锥形巨山的山顶,其实是一块无比平整的巨大平面,而在每座山、每一块平面的正中央处,都有一座规模宏大但风格诡异的魔族宫殿。
万载岁月没能将它们毁去,这些建筑古老而坚忍,丑陋又固执,它们盘踞在这杳无人烟的地方,等待着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主人。
当年,我第一次攀上巨山平顶,在见到这些建筑后震惊到几乎失语,险些以为魔族还存在于这片大地上,那种激烈的情绪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只是如今我早已见怪不怪,知道它们其实只是徒有其表,内里早已空空如也,便不会再关注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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