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找个合适的角度观星,忽然发现湛云江正在不远处默默看着我,也不吭声,也不动作,安静地像一座石像。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样看我,尤其是最近几天,他时不时就会这样盯着我出神。我想,他大概是又从我身上想到那个人了罢,他一定,非常想他。
尽管这令我非常不快,但想到他才救过我一命,我也不好没心没肺地无视他,便朝他走了过去,问他怎么了。
他伸手替我把被风吹乱的头发理了理,正要说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
循声望去,只见那魔殿殿顶不知被何物撞塌了一角,黑黢黢的陷进了殿堂内部。片刻后,一只白鹤从殿顶的窟窿飞了出来,双翅洁白有力,没有半分受伤的痕迹。
但紧接着,又有一个狼狈的黑色身影从那处废墟里踉跄着走出来。我略微想了想,那人想必是鸤枭的人形法身无疑了。
因离得太远,我只能大致这么看上一看,也不晓得情况到底如何。但一旁的湛云江却忽然攥紧了拳,原本淡漠的脸上满布寒霜。
荡云剑立时出鞘,我只看见他抬手一挥,一道透着蓝光、凛冽至极的剑气便在瞬息间陡然朝那人直劈而去。
而几乎就在同一刻,湛云江一步迈出,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他人已紧随剑气逼至鸤枭跟前。下一瞬,鸤枭背后喷溅出一大串泛着寒气的血珠——那是第一道剑气贯穿他时带出的血水,而湛云江的剑丝毫没有停顿,又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巨大裂口,从左肩直直劈向了右下腹。
几乎是生死一瞬,鸤枭周遭顷刻骤起一阵黑风,本体化出,没有任何纠缠抵抗,立刻挥翅遁逃。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直到鸤枭痛苦的凄鸣声传来,我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然后无法控制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因为在这一刻,我仿佛与那濒死的鸤枭感同身受了。
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被荡云剑所伤的痛楚——那绝不仅仅只是一道单纯的剑伤,而是因极致的寒冷而产生的蚀骨灼痛!
湛云江附着在剑上的法力能在瞬间冻伤创口周围全部的肌群与经络,随着剑气漫延,寒气会如尖针一般沿经络走遍全身,所过之处寸寸断裂,再难修复。
我仅被他以这样的方式杀死过一次,可这种剧痛只要尝过一次,哪怕肉体消失,神魂也会永远铭记,且永世难忘。
第038章
我跑过去的时候,湛云江正用剑指着鹤怜,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鹤怜束在发上的绸带已不知落到了哪里,没了拘束的青丝在风里肆意飞扬,使得他原本飘逸出尘的气质无端多了几分邪气。
他单手捂胸,唇色泛白,显然是受了内伤,只是语态依旧平稳,没有半分迟疑:“我无甚可解释的,是我连累尹华罢了。”
“那你为何要放他走!”
湛云江手腕一转,那柄还沾着猩红的血水的荡云剑已直直抵在了鹤怜的喉结处。
也不知鹤怜是有恃无恐还是天生心大,被湛云江用剑指着喉咙竟还能笑出来,他说:“云剑尊,鸤枭生性阴诡,保命的伎俩更是层出不穷,你将这顶帽子扣在鹤某头上,实在是冤枉。然今次到底是我牵连了尹华,我不会推脱这个责任,你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拿我刺上几剑出气罢。”
湛云江执剑的手微微一收:“你以为本尊不敢?”
“等等!”
我见湛云江已是出剑之势,赶紧上前拉住他的袖子:“别冲动,把剑放下,先放下。”
湛云江举着剑不动,只是将气势略收了收。
鹤怜见我全须全尾,眉宇间的担忧松懈下来,轻声唤了我名字。
我转头去看他,白衣染尘,青丝凌乱,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终于落到了地上。
“鹤前辈,你不用谢我,”我放慢语速缓缓说道,“我并非是相信你才阻止剑尊杀你,相反,我甚至比剑尊更确信你和那鸤枭是一伙的。”
因为在鸤枭袭来的同时,鹤怜突然揭穿我的身份,他用这种办法扰乱我的神志,以至于鸤枭出现时我根本来不及反应,险些直接坠落。
但……
“只不过我实在很好奇,我与前辈你无怨无仇,与那鸤枭更是素未谋面。你们,到底为什么想害我?”
鹤怜欲要开口,我立刻抬手阻止了他,并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一如当年,我还会亲切地唤他哥哥的时候:“这么说或许不太准确,因为你与鸤枭想害的并不是我,你们真正的目的,是借我为饵,谋害云剑尊。”
手下男人的小臂紧紧绷着,我斜眼看他,见他脸色不变,想来也早就觉察到这点了。
鹤怜的神色更加茫然,他甚至想不顾剑刃走近我:“尹华,你怎会如此想?”
我接着道:“但是,你放弃了。”
鹤怜僵住,停在了原地。
“若是我没有猜错,你们最初的打算是将我甩下高空,引剑尊不顾性命来救我。剑尊在此地无法御剑,单凭那些浮空的碎石,踩空坠落的概率非常大,你们只要稍加干扰,剑尊在心急之时未必不会踏错。”
“然而……”我向鹤怜走近一步,“你放弃了。”
“如果你按照原计划,将我从身上甩落,之后让速度胜于你的鸤枭追上我,我也未必会死。而且我想,你应该也不希望我死,对么?然而你与鸤枭似乎并不是互相信任的关系,所以你在最后关头放弃了这个计划,却没料到鸤枭恼怒,对我穷追不舍,我最终还是掉了下去。”
鹤怜丹红的唇瓣抿着,垂眸凝着我,瞳中是满天星辉。
“不过可惜的是,鸤枭为了阻挠你,让山侧的浮空碎石密集了不少,于是也让剑尊的行动方便了不少,我这才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而剑尊也没能如你所愿,死在这里。”
说到此,我笑着朝鹤怜拱了拱手,问:“鹤前辈,在下这段猜测,可有说中一二?”
又问:“方才坐于前辈背上,前辈说尹华并不重,那么如今,尹华是否重些了呢?”
鹤怜,一千三百年了,你以为我这些年里,半点成长也没有么?
鹤怜的神色终于舒展,那双美艳饱满的丹唇甚至扯出了一个极其愉悦的笑。
他道了一句“后会有期”便笑着往远处走,湛云江没有拦他,我也没有。夜幕下,他一身素袍在风中翻飞,满头青丝张扬,与泼墨似的袖口一起,融进了漆黑的天地间。
白雾蒸腾,一双黑尖白翅自雾中伸展,接着轻盈一扇,那窈窕鹤身便在穹窿下翩然远去。
我静立在原地不动,直到湛云江自身后将我揽进怀中。
我任由他抱着,问:“剑尊,你不去杀他么?”
湛云江却只是深深地亲吻我的发:“我只想守在你的身边,一步,也不离开。”
第039章
好不容易上了巨山之顶,自然没有再下去的道理,而事实上,在旧魔废域中一直都有一条最方便且最好走的路——浮空河床。
这条诡异的天空之河曾被誉为是魔族的生命之河,名曰堕河,而如今的凡修对魔族一无所知,堕河之名也早已为人所忘却,生活在旧魔废域的邪道们将之命名为碎天道。
堕河的河床残块上附着了许许多多奇异的沉淀物,远看是白色,凑近看却会发现它们五彩斑斓,因为包容了太多的颜色,于是远看反而成了白色。
当年我因好奇将其剥离观察,却见它们立即散为细小光粒,无视结界钻入体内,随后完全消失,既不痛也不痒,完全没有任何作用。我以为这些东西只是一种神奇却无用的矿物,后来去了天庭才知道,它们其实是“欲望”的结晶。
而当年的堕河所汇聚流淌的,正是万物众生无穷无尽的浑浊欲望。
如今魔族消失,魔域形同废墟,堕河也成了碎天道。
破碎的河床虽然歪七扭八,却连接着每一座锥形巨山,所以,只要有本事攀上山顶,那么借助河床行进,便能到达旧魔废域的任何一处地方。
借助大昊罗经仪给出的舆图,再加上一路推算微调,四天后,终于抵达了玄一无尘境的确切位置。
而这时距离浚霆分身散灭已过去九日半,再有半日,他便能遣下新的分身。有了盼头之后,人也跟着精神起来,也没顾得及休息,便紧锣密鼓地开始为开启秘境做准备。
通常来说,当天地灵气游走到某个阶段,与秘境本身的特性达到了某种程度的契合时,秘境便会与外界产生共鸣,并在特定区域与外界开启连通,等候在外的修士便能从那条连通的缝隙进出秘境。
但眼下却并非这天时地利之机,秘境之外的人要想进入其中,不得不将之强行破开。
有了秘境的确切位置,要强行破开秘境倒也并不难。如湛云江这个境界的高手,只要用剑向虚空多劈几次,总能劈出一条道来,但这并不代表这条随手劈开的通道可以进去,进去后还能出得来。
所以我所要做的,就是算出一个最佳的位置,将强行打开秘境的危险降至最低。
湛云江见我又取出了大昊罗经仪,便主动过来替我托着:“我曾听人说,若要强行进入一处封闭的秘境,是要通过一些外部条件来推算秘境的阵门所在,通常是寻生门而入。”
我一面点头赞同,一面进行操作:“那人说得不错。”
天地玄阵通常以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排列展开,其中开字一门是秘境自然开启时供人进出的最安全的域门,而但当秘境处于非自然开启状态时,唯一能安全进入的,便成了生门。
然湛云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这条人尽皆知的规则,其实只适用于旧魔废域以外的秘境。
我让湛云江带我将方圆十里的黑色大地丈量一遍,并在地脉深处刻入了阵法,当然,这其中绝大部分的法力都是借了湛云江的。
之后再次操作罗经仪,算出确切的开启时机,整个过程便告一段落,接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今夜酉时到来。
第040章
我收起罗经仪,对湛云江道:“今夜戌时为最佳时机。”
我之所以说是戌时,是因为浚霆当日离开时是酉时一刻,为防止万一,我等他一个时辰,到戌时,应该能回来了。
但戌时同样是极限,再拖延下去,秘境的阵门很可能又会变化,而一旦出现差错,便是生死难料。
湛云江应了一声,拉着我坐到一旁的巨石下:“距离酉时还有三个时辰,今日你十分辛苦,最好先歇息一会儿,时辰到了我会叫醒你。”
我顺从地坐下,他伸手环住我,将我靠在他结实的胸口。
安静了一会儿,我突然开口问他:“有酒吗?”
湛云江怔了怔,道:“没有。”
我快速瞥了他一眼,男人眸色清冷,神态淡然,不像在撒谎。
我只好往他胸口一靠,埋怨道:“剑尊,你不能这样小气。”
“我没有小气,”他轻笑,手却不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我的头发,像在摆弄心爱的物件,“今日你还有要事,喝酒会误事。”
强词夺理。
或许是想到这一路行程收官在即,心情有些亢奋,我闭目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不仅没睡着,反倒越来越清醒了。
“剑尊,你醒着吗?”
我唤身后的男人,他虽抱着我,却一直在闭目吐纳。
听到他唔了一声,我问道:“这几天我睡觉的时候,你好像,在背着我捯弄什么物什?当然,我不是想跟你打听什么,只是这么干等着实无趣,找点话题聊聊。如果这个问题冒犯到你,你就当我没问过。”
湛云江睨了我一眼,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虽不是什么秘密,现在却还不能告诉你。你若真想知道,便再耐心等一等罢。”
原本我是真的没话找话,可现在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把我的好奇心给吊了起来,这厮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他不是一向最笃信“是便是是,不是便是不是”的么。
我哼了一声,不再追问,想了想,又换了个一话题。
“剑尊,我曾听温尧那……咳、温宗主提起,说三百年前你曾每隔一段时间就出一趟远门,却不肯告诉别人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关于这个,我其实也有那么一点好奇,你……”
湛云江没等我把话说完便快速答道:“渡劫。”
“什么?”我愣了愣。
“我说,我出远门,渡劫。”
渡劫?他一个渡劫境圆满的人渡什么劫?飞升劫?可他不是没飞升吗?
蓦地,我恍然大悟。是了,他的确没飞升,所以他口中的渡劫……
我扭过头去看他,目光包含了发自内心的怜悯与痛惜:真是同道中人呐,云剑尊!若不是你我之间隔了血海深仇,我真想与你拜个把子从此称兄道弟!
大约是我的眼神实在太过伤人,湛云江虽然没说什么,但还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我胆子不觉又大了几分,接着问道:“那剑尊可否告知,你……一共渡了几次?”
他闭上眼睛,有些无奈地答道:“九次。”
我当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立即止住笑意,并朝他跪了下来:“剑尊息怒!是尹华失礼了!”
该死!我怎能如此得意忘形!九次渡劫九次不过是怎样的痛心疾首,这世上怕是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可我……我竟敢当着湛云江的面嘲笑他?!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湛云江不仅没有发怒,甚至立刻把我拉了起来。他把我抱进怀里,紧紧拥住,力道之大几乎让我透不过气。
我不敢挣扎,却听到他一向从容的声音竟有些微微颤抖,他说:“尹华,你笑话我也无妨,因为这一切早已经注定了。我这一生,都成不了仙。”
我僵住了。
自那年下凡历劫,我认识这个男人已经整整三百年,这三百年间,他无时无刻不在修炼,勤奋、顽固,甚至可以说是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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