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耀怔了怔,似是不解为何我会突然提起那件事,但他还是答道:“记得,那个人叫赵筹,是你某个师叔的弟子,据你所说,他还很有背景。”
我惊叹:“星君,你记得未免也忒清楚了!”
白耀问我究竟何事,我将他拉出一团乱的寝殿,随意找了间整洁的石室,把方才在脑海里整理出的头绪与他说了起来。
话说那赵筹在叛出天衍宗后,自甘堕落,修习邪法,甚至还屡次放言说要拿那天衍宗姓陆的给他当修炼的炉鼎用。那时我在四荒虽被冠了个第一美人的称号,却是个实打实的刺头人物,很不好惹,因此不光是邪道,就连正道也有人等着看我好戏。
我自然不能任由赵筹那尿货放肆,只是他行藏过于油滑,我竟一次也没逮到过他。
由于对我这块没吃进过嘴里的肉念念不忘,就在我五百岁生辰那日,他果真偷摸来了天衍宗。
那晚大宴之后,我喝了个酩酊大醉,推拒了所有人的相陪,独自回到自己的洞府,之后又是一顿无度狂饮,直到察觉酒中被人下了秘药,才发现赵筹那厮不知何时已隐在了暗中。
我当即砸碎酒坛,拔剑冲他刺了过去。
那时我已晋入渡劫境,而他才初初合体,并不是我的对手,只是没想到他那些下三滥手段用得愈发熟稔,不仅在酒中给我下药,竟连我洞府内日日熏的香料也被他动了手脚。
据他当时所言,那两副秘药是邪修道上出了名的阴阳教所制,并非寻常媚药,若只服下第一副,随意找个人交合便可解毒,但若是同时服下内外两副,则将激发体内全部修为,丹田中的法力成倍叠增,需立刻与人交合,并将修为全部渡予对方才可保命,否则将因承受不住法力激荡而经脉寸断、爆体而亡。
而若是我果真将一身修为都渡给赵筹,没有法力傍身的我岂不是要彻底沦为他的玩物?这妖道当真是阴毒至极。
我的记忆便停在了此处,之后发生了何事我一无所知,只记得次日醒来时我已安然无恙,虽受了些许外伤,但修为仍在。而那赵筹也已被人击毙,尸体数日后才被人在山崖底下寻到,已经破烂得不成人形。
再然后,我便去了玄一无尘境。原先我以为是自己突发奇想,没想到……这事竟与湛云江有关。
“只是受了些许外伤?”白耀听完立即问道。
我肯定地说:“的确只是受了些许外伤。若赵筹所言属实,即便那晚我为了自保果真与湛云江发生了什么,也定然是你情我愿,再不济也该是他半推半就,总之,绝没有方才你我所见那般……咳,那般不堪。”
也不晓得白耀到底信没信,但他细细思索了片刻后,忽然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我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我看他一副等着我追问的模样,只好满足他:“星君且说。”
白耀便说了下去:“梦欲识海中的梦境虽是根据人的真实记忆演化而来,但记忆这种东西,却并非都是真实。凡人会下意识地将美好的回忆想象得更美好,将恐怖的回忆铭刻得更恐怖。”
我赞同着附和他:“星君所言极是。”
白耀继续说:“这个梦境的主人是那位天衍宗的女弟子,可经方才所见,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进入过你的寝殿,对里头究竟是什么样、发生过什么,应当全然不知。我想,她最多也只是在你寝殿门口偷偷听了会儿壁脚,并凭借你与温尧寥寥几句对白,在事后自己给自己脑补出了……那番场面。”
我听完,惊觉有理,不由得长吁一声:“这个裴宪君!真是吓煞我也!”
再想想这一世她偶尔看向我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眼神……
原来在她心中,我陆隐华竟是一个悲惨到不惜用银索绳捆住自己师兄并强行侵犯他(甚至还成功了)的变态追求者……
这叫我情何以堪!
我正感慨之时,白耀忽然又道:“隐华,可我细想下来,觉得还是不对。若那时候你与他是你情我愿、半推半就地成了好事,那为何……为何你醒后要去玄一无尘境呢?那姑娘所见为虚,可所闻却为实,你同温尧说的那几句话,分明已是心如死灰之境,你那时候,是真的想要忘记他罢。”
此言一出,我再度陷入沉默,沉吟良久后问道:“那依星君你之见,两个才行过好事的人,这之后是要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一方对另一方彻底失望呢?”
白耀斜着头睨我,口气有些阴恻恻的:“你为何来问我?我像是了解这种事的人么?”
我诚恳道:“还请星君不吝赐教。”
白耀被我气得不轻,但到底还是琢磨了片刻,琢磨完后,他再次斜过眼睨着我,说:“那怕是只有一种可能了……便是他睡完了你,却不肯对你负责。”
我几乎要吐出一口老血,可就在这时,神识内忽然嗡声大作,犹如将头置于被敲响的铜钟之内。
白耀立即用神力将我护住,直到完全隔断了我与梦境之间的关联,我才渐渐清醒。
“怎么回事?!是欲望浊息的污染么?”我想起自己之前仙元崩散的事,惊恐地问他。
白耀摇头:“是林子里出了变故,梦欲识海受到了波及。”
我讶然:“觅梦林出事了?”
“有人在试图击破我布下的结界,”他看我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来找你了。”
我僵住了。
第058章
我没想到会这样快就与他见面。
隔着一层透明的结界,他站在我跟前三丈处,拄着那柄半人高的荡云剑,凝目望着我,宛如一尊残破的石像。
梦境中那个昂藏挺拔、风华盖世的湛云江已经不见了,他此时只是个浑身血迹、伤痕累累的重伤者。玄青的袍子被血污浸得透黑,裸露在外的身躯几乎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有几道伤口几乎深可见骨,黑发凌乱地披散着,发梢被干涸的血浆虬结在了一处,十分脏污。
但正是因为他伤成这般模样,才能让痛楚保持自己清醒的神志,追到觅梦林最深处来。
三人谁也没有先开口,沉默和斑斓的光一样,在巨大的树冠下无止境的折射与蔓延。最后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样无意义的对峙,起身朝湛云江走了过去。
白耀在我踏出第一步时拉住了我的手,这个漂亮得像工笔勾勒出的人儿,正用一种请求的眼神望着我,分明是在告诉我不要过去,不要再去那个男人身边。
我朝他摇了摇头,却被他用力一扯,脚下一个趔趄直直跌进了他胸膛,他压下我的后脑,狠狠一口咬了过来。
我嘶地一声,只觉下唇一阵钝痛,隐约尝到了一股腥味。
我立即撑着他的胸膛爬起来,压低了声怒问他:“星君这么做,未免太有失风度!”
白耀却勾起芙蓉色的唇微微一笑:“本君是替你留个印记,免得你心志不坚,被人蒙蔽。既然你非要过去找他,那就记着他当初是怎么对待你的,别被他三言两语就给哄好了,那本君岂不是要心疼死。”
说着,他手执玉箫轻轻一挥,撤去了结界。
我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有些话我本是不打算说出来的,可看此刻白耀对我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又觉得那些话不得不说。
我做了一个人的替身已经是奇耻大辱,若再做第二个,那就是猪狗不如。
于是我蹲下身,揪着白耀的衣领,凑到他掩于黑发后的耳廓边低声说道:“廉贞星君待隐华真是实心实意,叫隐华好生感动。他日若有机会,我定会与你仔细聊聊我的师尊赤水真人,或者该称为景昶仙君,在凡世的生活琐事,以慰星君你……多年相思之苦。”
白耀身子陡然一僵,正欲开口,我立即用食指竖在了他微启的唇间:“嘘,现在不行,我尚有要事亟需处理,还请星君耐心等一等。”
说完,我没再理他,转身朝湛云江走了过去。
在经历了梦欲识海的三场梦境,湛云江这个人对我而言,便再不是之前的他了。我站定在他身前,一寸寸端详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这双沉寂如渊的眼睛,曾经也如星空般明光灼灼,可到底是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呢。
他忽然眨了下眼睛,黑沉沉的眸中有一瞬的星辉闪起,我竟惊得退了半步。
那双失了血色的薄唇微微抿起,唇角往上勾,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他道:“现在知道怕了?”
嗓子也哑了,就像当年那双皂靴踩在雪地上时所发出破碎声。
可他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倒下。
我皱紧眉头盯着他,他见我不说话,沾满了血痕的手慢慢抬起,似是想触碰我,却在伸到我脸颊旁时停了下来,接着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问我:“尹华,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很危险,跟我回去罢……好吗?”
温柔、卑微,近乎乞求。
我却摇头说:“不好。”
湛云江,我们早已经结束。
在我选择忘记你的时候,就已经结束。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用我所能做到的最冷漠无情的语气对他说道:“在我将你诓进死门的那刻,便是想杀你的,虽然现在看来我失败了,但……我迟早还会这么做,我一定会这么做。”
我曾在这秘境的死门栽过一次,虽然伤重,但到底只送了半条命,湛云江的实力在我之上,没道理我死不了他却死了,所以当时我诓他进死门的目的,只是为了甩脱他。
但我不能这么说。
湛云江果然沉默了。
我抬手从发髻上抽出了那支紫玉髓雕成的云燕纹簪子,拾起他垂在身侧的手,将它放到布满伤口与血痕的掌心:“这支簪子,是你替我插上的么?”
他手指僵硬,没有接过,我便将它们一根根捏住,掰上去,再收紧,直到这只手将那细瘦的簪身握住。
“你收回去罢,我不需要这个东西。”
它曾是我的妄想、我的奢念、我的飞蛾扑火、我的心甘情愿。
可终究是阴错阳差,时过境迁。如今我已经不想要了,湛云江无法诉诸于口的一腔情意对陆隐华而言,再没有任何意义。
男人握着发簪的手颤抖着,眸间那抹温和的光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愈来愈深的颓败与枯朽,像沉入了漆黑的寒潭,无一丝生机。
我正准备要以“后会无期”作结,与他就此陌路殊途,他却忽然开口问我:“……是因为它,不是那紫光檀雕的么?”
听到紫光檀这三字的瞬间,我心口猛地一跳,就听湛云江用嘶哑的嗓子继续说道:“可是尹华,这天底下,再找不到紫光檀了……!”
第059章
变故陡然发生在一息之间。
由无尘树组成的觅梦林固然是世间难寻的梦幻景致,但这并不能改变这个地方亦是世间最脏污之地。
欲望、浊息、混沌,充斥着整座觅梦林,潜入此间之人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这点,竟将廉贞星君白耀都蒙蔽了过去。
当黑色的魔息出现、大地下方赤红的阵法陡然显形时,事情已经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没有人能在这个地方阻止魔息的力量,因为所有无尘树的叶子都是他力量的源泉。
我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如此大量的魔息,发动过半的阵纹已经射出无数条手臂粗细的锁链,将我与湛云江和白耀完全隔绝开来,我在阵法的中心看到了那个白衣翩翩、清贵如谪仙般的男人。
“鹤怜——?!”我被定在阵法上不能动弹,仙元仿佛被无数只手一齐撕扯,剧痛让我几乎当场昏厥,“你要做什么!你竟然修了魔道?!”
不对,即便鹤怜修了魔道,但他毕竟还不是魔,不可能掌控得了魔息。
鹤怜并不理会我,专注操控着脚下的阵法,掌心迸射出猩红的光。
我看得胆战心惊,正想利用自己对阵法的了解尝试破坏他的计划,却看到阵内大量魔息忽然向着一个地方凝集过去,接着那位置渐渐显出一个修长高挑的人形,红光漫射在他漆黑的身上,一种极不详的预感从我心底油然而生。
只见那被魔息包裹的黑影缓缓抬起了头,遮在头顶的漆黑兜帽被他用苍白的手揭开,露出一张我以为永远不会在这个世上再看见的脸——
“……星君?!!”
前任破军星君曲幽对我灿然一笑:“小华,好久不见。”
***
法阵将我掠入虚空,我修为太低,连一息都没撑住就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头还是疼得很厉害,整个人昏昏沉沉,一时间完全想不起发生了什么。
模糊中看见有个熟悉的人影端坐在我榻前,鸦青黑丝随意束在胸前,清俊出尘的脸上,丹朱色的薄唇原本抿着,见我转醒便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像两瓣相叠的花。
“……鹤怜?”
他将我扶起,又往我身后塞了一个软软的垫子。
我撑着头看他,视线逐渐清晰,他端着白气腾腾的药碗,用勺子舀了一口凑到我嘴边。
我“啪”地打开他的手,药碗被我掀翻,棕黑色的液体洒了一地,泛出一股苦涩气息。
“你,修了魔道……”
我有气无力,连说话都有些困难,实在不该在这种时候和他作对,可我没法忍,因为模糊的记忆中,正是鹤怜突然在觅梦林开启法阵将我带走。只是……只是当时好像还有一个人,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人……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
鹤怜眉头轻轻蹙了蹙,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弯腰拾起竹碗,并用术法将打翻的汤药收拾干净。
我见他要走,又立刻拉住他的衣袖:“你去哪里,你把我抓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鹤怜停住身,侧着头看我:“我以为你会先问我,湛云江在哪儿。”
我咬紧了牙:“……我并不想知道他在哪儿。”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然后拨开我的手走了出去,但很快又回来,手里端了第二碗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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