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挣着从榻上起来,再度把他手里的药碗掀翻,跌跌撞撞冲出了竹屋,却在下一刻顿住了脚步。
屋外漆黑的高天上,悬挂了一轮赤红血月。
“怎会……是血月……!”
再看不远处,是一面几乎望不见边的巨大湖泊,湖边盛放着一丛丛鲜红的花簇,我软着腿走过去,然后见到了比血月更令我毛骨悚然的东西——钵头摩华。
钵头摩华也被称作红莲,专生于业火焚烧过的大地,依靠吸食魔息绽放。但据我所知,如今四荒除了旧魔废域最深处的地裂,以及葬着两条魔龙的焚神渊下,再无别处有这种赤红莲花的存在。
我越看越是心惊,突然想起前不久白耀同我提过的南荒焚神渊魔息泄出一事。但此处所在只是片内陆水泽,与地处南海的焚神渊相距甚远,若是魔息已蔓延至此,整个天庭都会被惊动。
鹤怜已经跟着我走了过来,想是见我连站都站不稳,便伸手来搀扶我,我本就在为血月和钵头摩华暗暗心惊,没料到他会突然碰我,一个激灵把他的手给甩开了。
他一贯清然的眸色逐渐变深,沉着声问我:“怎么,现在连碰都碰不得你了么。”
我知道他误会了,但也不想解释,只继续思索着眼前所看到的意味着什么。鹤怜见我紧锁眉头,突兀地笑了一声,冷冷道:“你以为你弄清楚了这里是哪里,你便能出得去了?”
他拉着我的手腕把我拽到身前,倒映着赤月红光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告诉你也无妨,这里是具区泽,是我鹤族的领地。”
这是不可能的,毕竟是鹤怜将我掳来,怎可能明目张胆将我带回他的领地。
鹤怜看穿了我的想法,另一只手伸到我背后,把我牢牢压进了他的胸膛:“你不信?不信便不信罢,反正在这个地方,没人能找到你。”
我挣扎了一番,发现他纹丝不动,只好暂时放弃,给自己保存点体力。鹤怜低头在我耳廓轻吻,问我:“你真的不问问我他怎么样了么?我看他好像被你伤得不轻,真可怜啊……”
我僵了一下,但不打算理他。
那个人怎么样,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若是鹤怜想用他来刺激我,那只好辜负他一番心意了。
鹤怜安抚似的拍了拍我后背:“别紧张,他没事,还活得好好的。你不用为他担心,毕竟,他也不可能来救你。”
他还想再说什么,半空忽然传来一声诡异的长啸。
我只愣了一瞬便马上反应过来,这声音我极熟悉,正是在旧魔废域袭击过我的那只黑色鸤枭!
第060章
果不其然,那鸤枭穿透夜间的薄雾从湖上低掠而来,黑夜中,赤红的月光无法穿透它身上附着的黑气,唯独一双眼睛映得鲜红如血。
他停在我与鹤怜跟前,转瞬化出一个黑衣人影,黑袍宽大,将他严严实实遮在底下,我只看看到他一小截苍白的脖颈,没有一丝活人该有的血色。
他的声音似乎是经过了特殊的伪装,非常粗哑难听,他并没有看我,只对鹤怜道:“不是说醒了就带他过来么,你还在磨蹭什么。”
鹤怜躬身向他行了一礼,白色的长衫掀起轻盈的皱褶,动作优雅却不见半分恭敬:“他修为太低,在阵法中受到了波及,还需要休息。”
鸤枭黑袍下的身子动了动,发出一声怪笑:“你又想把他放走?”
鹤怜轻轻摇头:“这次不会了。”
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无非是关于我的生死问题,或许他们对我的元神感兴趣,毕竟我是一个在凡界渡劫的神仙。
据说在很久以前,也曾有落难地仙的仙元被凡人剥夺,炼化后化为己用,虽然这个凡人的下场不怎么好,但由此可见,神仙的仙元对凡人的确是有用的。
只是我无法想象鹤怜会对我做这种事,我想他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而且之前在旧魔废域,他与鸤枭的目的也并不是我,而是湛云江。
这样的思考毫无头绪,只得暂停。
鸤枭已化回原身振翅飞离,双翅翕展间,身姿凌厉矫健,没有半分曾受过重伤的样子。
鹤怜见我一直望着鸤枭消失的方向,对我说道:“鸤枭只是那个人的分身,湛云江的剑是杀不死他的。”
这已经是鹤怜第三次主动提起湛云江,他到底想暗示我什么?
“不用等我休息了,”我转身看向他,“带我去找鸤枭,或者说,去找那个人。”
那截苍白的脖颈似曾相识,如果当时我在阵法中果真见到了第二个人,那一定就是鹤怜口中的“那个人”。
但他究竟是谁,为何我只要一想起他,身体就开始止不住的发冷,不仅仅是害怕,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畏惧。
但此刻也容不得我畏惧了。
“你最好还是多休息一下。”鹤怜不赞同的我的要求。自我醒来见到他,便觉得他素来清和的眉宇间总凝着几分郁气,像是在担心一件他不愿发生却必然会发生的未知之事。
一层薄云被风吹着缓缓飘移,将那轮不详的红月盖住了几分。
尽管这个地方一丝风也没有,但临湖还是有些清冷。我推开鹤怜想来搀扶我的手:“不用你操心,左右你们要的不是我的命,何况,迟一分早一分,我总是要去的。”
他默默看了我一会儿,眼神中有一团微弱的情绪消失了,他问我:“隐华,其实你一直都觉得我不怀好意,我做的一切就只是为了得到你,我甚至会为此……不惜代价伤害你,是吗?”
我差点把“难道不是”这四个字脱口而出。
对于这个人,我是失望的,可同时又是愧疚的,他的确不曾伤害过我,但他却因我而伤害了别人。
所以我说:“现在我还不知道,但以后,我会知道的。”
鹤怜把我领到了湖边一处码头。
码头最前端刻着一方圆形阵纹,那是个朴素的传送阵,尚未被法力激活,阵纹隐在暗中,十分不容易被觉察,但我精修此道,因而一眼就发现了。
鹤怜的脚步停在了传送阵前。
我见他并没有要一起去的意思,便问他:“你不同去?”
鹤怜摇头:“他的地方我不能过去。”
我没有勉强,这或许是鹤怜与那鸤枭之间的某种约定。我拾步踏上圆阵,只用了些微法力便激活了阵法,阵纹交错的红光逐渐耀眼,鹤怜却在此时又突然出声叫住了我:“隐华——”
一袭白衫的男人临水而立,鸦青的长发遮住他半侧的眼睛。
“怎么了?”我问。
他张了张嘴,然而话才说了一半阵纹便已发动。我来不及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人已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这处传送阵的终点并不是很远,它将我送到了湖泊某处的沙汀上。湖上白雾更浓,已经完全看不到湖岸了,唯独汀岸边的红色钵头摩华开得血红如火、娇艳欲滴。
我很想无视这些不详的东西,沿着汀边的浮水栈道快步往前走,只是越靠近沙汀,那些红色的花越是繁盛,几乎像熊熊燃烧的火原一样。
我加快脚步,上了沙汀,岸上只有一座古朴的水榭,空无一人。
这座沙汀本就不大,一眼便能望到头,我四处寻了寻,确实不像有人会藏在这里的样子,于是只能往那处水榭走。
水榭四面漏风,里头自然是没有人的,只是在正中央的矮桌上摆了一张五弦玉琴。
夜色昏黑,红月的光只照到水榭檐下一隅,可那张琴却有种说不出的眼熟。我走近仔细去看,却越看越是心惊——
琴身冰绿带蓝、晶莹通透,是一整块极罕见的少庭灵玉制成,上头雕着一副栩栩如生的明月出海图;五根琴弦色泽纯白、质地均匀,逆光时隐有点点的碎光闪烁,这是少庭特有的碎雪蚕丝所制,其坚韧度可御刀剑。
心脏重重一跳,我直接将琴身翻过查看,果然在琴尾边缘处找到了两行以小篆雕出字——无涯以归,归已无涯。
这是我师尊赤水真人的无涯琴!
第061章
我那师尊剑术精绝,是当世知名的铸剑师,但他其实更酷爱抚琴,甚至还是个鲜为人知的制琴高手。在他亲手所制的众琴中,他最钟爱的便是这张少庭玉制的无涯琴,日日弹奏、爱逾性命。
据我所知,当年在我飞升之后,师尊独自外出云游,其他什么都没有带,唯独带上了这张无涯琴。
可如今这琴竟出现在了这里,一处空无一人的湖中水榭,那我的师尊又身在何处?!
那种诡异的畏惧感再度涌上心头,我一个不慎拍到了琴弦,几个无序的琴音便随之响起。哪知就在这时,黑黢黢的水榭中忽然红光大盛,脚下的地面竟浮出一方丈余大小的圆阵。
竟又是一个传送阵,而触发此阵的机关却是这张无涯琴。
我自知躲不过,便干脆不躲。眼前一阵虚幻,身体被虚空纳入,再睁开眼时,人已到了一处幽深洞穴。
这洞穴应是深藏地底,远近都有地泉空旷的簌簌声。虽有月灵石照路,却崎岖颠簸,很不好行,我行了一段后发觉越往里走,越是交错纵横,而每到一处死路,脚下都有一个传送阵,我总不可能徒手挖山,于是只能借助这些阵法在这个巨大的地下迷宫东奔西跑。
大约折腾了半个时辰,我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总算见到了一点不一样的风景——这回,死路的尽头不再是传送阵,而是一扇可以用宏伟来形容的巨大石门。
我缓步走至石门前,见这两扇石门重逾千钧,上刻满神族文字,痕迹虽然古老,却因神力的加持而丝毫没有被岁月所侵蚀。
“神文……怎么会有神文……”
我伸手抚过那些只有神祇才能看懂的文字,隐隐感到一股来自久远岁月前的神力还流淌其上,令人发自内心地敬畏。
就在我思考要如何通过这里,石门上的神文闪过一丝光华,接着缓缓开启,竟无半点声响。
石门之后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宫殿,不,准确的说,这应该是一座荒置了很久的,神宫。
这座建在地下的神宫到处都铭刻着深深浅浅的神文,四根丈许粗的盘龙巨柱屹立于四方,宫室和通道四通八达,殿顶虽未经加工,却是一处天然的矿脉,步入其中,犹如置身斑斓星海之下。
“这究竟是哪里……”
我从未在任何典籍上看到过有关于这座地下神宫的记载,建在四荒境的……神宫?
再看这空空荡荡的大殿,除我之外压根没有半个人影。那鸤枭特意把叫我过来,难道是来观赏他的地下宝殿的?
然而更叫我想不通的是,那人明明身附魔息,又要如何在这种到处都是神文的神宫里行动?这简直匪夷所思。
地宫的格局非常庞大,但每一部分都被分割开来,和之前我走过的地下洞穴如出一辙,廊道的尽头不是转弯,而是死路,连通一个宫苑到另一个宫苑的是重重叠叠的阵法。尽管我深谙此道,却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摸清这个地宫的全部形貌。
兜兜转转间也不知寻了多久,最后总算在一处建于寒潭旁的宫室外听到了一点动静。
寒潭的温度极低,潭水却没有结冰。我踩着玉石筑成的华美九曲浮桥往那处宫苑走,那点细微的动静也逐渐放大,屏息听了一会儿,在分辨出那究竟是何动静时,我终于面红耳赤。
看来引我至此的人颇有几分恶劣的趣味,竟然爱好当着外人的面演一出活春宫。
只是,虽然对方有表演的欲望,我却没有窥视的癖好。正欲调头离开,一股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竟将那宫室外重重纱幔掀起了一角。
轻纱飘扬,如羽蝶蹁跹,借着周围无数月灵石的光芒,我在那揭开的一角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怎么可能!
我惊骇难当,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进浮桥下的寒潭之中。
而就在我稳住身子重新抬眼去看时,那人已似有所感地缓缓朝我转了过来,隔了一层薄薄轻纱,只一个若隐若现的侧脸,便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俊美绝代的。
我控制不住地开始瑟缩和战栗,连呼吸都跟着不停颤抖。我想起来了,在觅梦林的大阵中,那个被魔息包裹着、掀下兜帽对我微笑,称我为“小华”的人!
我想起他是谁了——
他是本该已经消失在这个天地间的人,我是我绝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的人!
“……星君!”我低呼出声,浑身冰冷。
前任破军星君,曲幽。
第062章
一千三百年前,我白日飞升,位列仙班,由天君钦点,任北斗宫瑶光殿破军星君座下副官一职。
那日,我于仙泽丰瑞的瑶光殿上初见传说中的破军星君时,感到十分的……幻灭。
并非是他长得不好。若论相貌,天庭流传有不少他昔年的画像,那是个极有气概的俊美男子,身覆银甲、坐跨麒麟,气宇卓然、龙章凤姿。身为北斗的武将,又有神族战神之称,爱慕他的男神女仙不知凡几。
只是我见他的时候,他已十分衰弱,面色灰败、残躯潦倒,像极了我在凡界见到的那些身染沉疴的病公子。
我当时十分不解。在凡人的刻板印象中,神明是金光万丈、与天同寿的,破军星君既为神族武将,更应当是威武肃穆、挺拔如岳,又怎会是这样一幅随时都会撒手人寰的模样?
以至于当我在典籍里看到那些有关上古时征战三界、诛魔龙斩恶鬼的战神破军时,只以为是在讲述前一任或者再前一任的破军星君。
直到有次与天君闲聊说起此事,天君才告知我,典籍中记载的那位战神的的确确就是我如今的上峰,曲幽。
曲幽与天君神龄相当,十万年前正是他以战神之威叱咤三界的巅峰时期,但在诛龙之战中,他遭昔日挚友、魔龙蒲牢所害,因诅咒而被魔息污染,无法驱除,之后长年累月越发严重,到如今他的神格已衰弱到了极限,随时都有陨落的可能。
我听后十分唏嘘。
此后,我作为他的副官与他朝夕公事,对这位昔日不败战神的了解日渐加深。
他与浚霆是神族前后两代大将,但性情脾气、作战方式却迥然不同——浚霆为人粗犷、不拘小节,打仗靠的是以一敌万、凶悍无匹的刀法,以及他身负龙族血脉天生便磅礴不尽的法力;曲幽却是个温和从容之人,昔年掌兵时,除去他本身卓绝的剑术外,更多倚仗的是他智绝无双的战术以及波诡云谲的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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