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身床下的宋了知紧张万分,大气都不敢出,果然没过多久便听到有暗门启动的机关声,他视角受限,看不到来人样貌,唯见一双锦靴慢慢走近,停在床边。
“今日醒着?”他听见一个男人语气轻佻的调笑,“微臣给陛下请安了。”
房里总共就他们三人,那家伙定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但宋了知听他管阮雪棠叫陛下,心中亦是不解。
阮雪棠早在重语冰进来之前就将被子拉好,盖住宋了知为他包扎的脚腕,对重语冰那阴阳怪气的请安也没多大反应,又因为嫌弃对方那副痨病鬼的寡淡模样,所以侧过头全心全意对着墙面发呆。
重语冰却不打算这样轻易放过阮雪棠,拿汤匙搅了搅他端来的汤药,浓黑如墨水的药汁散发出腥臭味,他笑道:“既然陛下醒了,便让微臣来伺候您喝药吧。”
话毕,不顾阮雪棠的挣扎,重语冰直接掐着阮雪棠下颚,端着碗就往他嘴里倒去。
阮雪棠如今没多少力气,双手努力想将重语冰推开,挣扎时指甲狠狠刺进对方手背,但重语冰不为所动,粗糙的手掌仍钳住阮雪棠不肯放开。
大半药物被灌入口中,苦涩的味道在舌上绽开,来不及吞咽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雪白里衣,那种黏腻的口感让阮雪棠几欲作呕,俯下身猛烈地咳嗽起来。
宋了知虽然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听到先前那番动静和阮雪棠痛苦的咳嗽声后哪还能坐视不管,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算是死也要护住阮公子!
他正欲从床底爬出,阮雪棠却不慎从床上跌下,脚腕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宋了知心急如焚,竟在那电光火石间与阮雪棠对上视线,眼见着阮雪棠边咳边冲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宋了知与阮雪棠相处那么久,哪能不知阮雪棠这是让他忍耐的意思,宋了知双拳紧握,一忍再忍,几乎快将下唇咬破,目睹阮雪棠被那人粗暴地拽回床上。
就在那一瞬,宋了知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重语冰约莫三十来岁,其实长得很不错,但或许是童年总是四处逃命的缘故,生得过分瘦弱,长大了还是那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常言君子如松竹,但像重语冰这样当真比竹子宽不了的几寸的小身板实在叫人担心风一吹就把他这株细竹给刮折了,怨不得阮雪棠总怀疑他有痨病。
看到阮雪棠因药效软倒在床,连呼吸都变得微弱,重语冰心情大好。
刚将阮雪棠换回来的时候,他们没想到对方身手这样好,刚一清醒就从暗室逃出,重语冰费了几年光阴才召集到二十位幸存的羌翎前朝旧臣,结果阮雪棠一出去就宰了五个,令原本就人数不够的满朝文武雪上加霜,若不是他带着一大帮士兵前来阻止,以阮雪棠这个下手速度,恐怕羌翎又将面临一次亡国。
自那以后,他便用铁链将人囚在暗室之中,吃食和药物里都掺了软筋散,总算把阮雪棠老老实实的关在了这处。
“你知道吗?”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其实眼睛一直盯着阮雪棠不放,“昨日负责夷郡案的商祺已经到了钰京,过不了多久,世人眼中的阮谨就要死了。”
阮雪棠刚才已从宋了知口中听说了这件事,又觉得重语冰这长相着实有碍观瞻,索性直接闭上眼,由得他自说自话。
重语冰最看不惯阮雪棠这种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态度,冷笑几声,继而说道:“陛下不谢微臣救命之恩?若不是小臣那日偷梁换柱,陛下的项上人头可就难保了。”
“再过半月,这些年我藏在四处的军队就将集结完毕,接着就将你的身份昭告天下,彻底拥你为王。”重语冰幻想着千军万马的场景,仿佛已经看到了顺利攻下钰京时的盛况,激动到浑身打颤,“羌翎王族的后裔......相信我,这个消息若是让羌翎境内饱受压迫的百姓们听见了,一定会有更多人跟随我们。”
阮雪棠睁眼看了一眼他的疯相,忽然哼出一声笑来,讥诮道:“以你那捏面人的手艺,杀了我,自己装成简凝之的后代不好么?”
在羌翎亡国之后,重语冰跟随父母四处逃亡,为了活命不得不放下旧时的尊严在街上学了捏面人的手艺,也算学有所成,一个个面人做得惟妙惟肖,长大后便仗着捏面人的那点天赋学会了制作人皮面具,得以将阮雪棠和他人调换。
乍然被阮雪棠揭了老底,重语冰恼羞成怒,却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厉声说着:“想死?没那么便宜。你体内流着阮家的血,阮云昇囚禁我朝太子,灭我羌翎,害得我一无所有,光是这笔账便不能轻易翻过去!”
在重语冰每天怨妇式的滔滔不绝之下,阮雪棠甚至可以背出他那点经历,曾是羌翎官宦之后,在家饱受父母宠爱,哪知羌翎亡国后家道中落,沦落民间。
尽管如此,阮雪棠仍旧不是很能理解重语冰的这些怨气。
首先,他认为正常宠儿女的爹妈都不会给自己儿子取重语冰这个晦气的名字,其次,阮雪棠自小长在王府,虽不受宠,但也算是在富贵窝里长大,听到重语冰父亲原先那拿不上台面的小小官职后,十分不明白重语冰怎么总把自己说得像皇室遗珠似得。
阮雪棠沉默片刻:“所以你是想留着我当个傀儡?”
重语冰突然狞笑道:“不,等羌翎复国之后,自然由我戴上你的人皮面具稳坐皇位。至于你么——”
他凝视着阮雪棠因先前挣扎而微红的脸颊,突然伸手抚上阮雪棠红润的唇瓣:“这样好的容貌,杀了的确可惜,不若留在身边侍候,得些乐子。我已查出阮云昇是双性之体,若你也是......呵,到那时候,便让你给我生几个孩子,也算为羌翎王族留了后。”
阮雪棠脸色冷了几分,扭头避开对方的猥亵,同时明显感到身下的床板动了动。
然而重语冰说完自己这份畅想之后,突然忆起还有事要处理,匆匆走了出去,全然不知自己若是晚走几步,他这支细竹竿就要被宋了知直接掰断了。
重语冰前脚刚走,宋了知便从床底下钻了出来,连忙把阮雪棠抱进怀里检查一番:“阮公子,怎么样,他刚刚有没有伤着你?”
阮雪棠浑身乏力,落进一个灰扑扑的怀抱,但或许是因为先前被重语冰气得够呛,所以格外留恋宋了知的温柔,随他抱着摆弄。
宋了知没在阮雪棠身上发现什么伤痕,又想起重语冰那番下流可耻的话语,迫不及待地想将阮雪棠带离此处,先是对阮雪棠脚腕的锁孔细细观察,最终拾起一块石头砸向固定在墙里的铁钉。
一下接着一下,石头砸向墙壁时发出沉重的声响,却纹丝不动,似乎在嗤笑宋了知的白费力气。手指努力掰开墙里的泥沙,宋了知指尖被碎石割破,指甲甚至已经开裂翻起,十指鲜血淋漓,他仍抿紧唇,一声不吭地想要救出阮雪棠。
阮雪棠目前还没有与宋了知一同殉情的想法,心知这样下去宋了知迟早也会被逮住,遂道:“宋了知,你先离开这里。”
宋了知仿佛没听见阮雪棠说了什么,继续手上的动作,逼得阮雪棠将话又重复了一遍:“宋了知,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他倔头倔脑,单是摇头:“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阮公子,这样太危险了。”
若不是阮雪棠现在没有力气,宋了知屁股早就被打开花了。他气鼓鼓地瞪着宋了知:“你不去召集人马,又要如何救我?”
“人马?”宋了知止住动作,眼里也有了光彩,“阮公子,你的意思是......”
“钰京郊外还藏了一些兵卒,你去把人都找过来。半月之后这里会有大批羌翎的军队在此汇合,但在那之前他们的人手不过几百人,我们尚有胜算。”他说得轻巧,但其实阮雪棠自己如今也没多大把握保证那些士兵还没有跟着何世奎一同叛变,满心想着先寻个借口把宋了知弄出去再说。
宋了知素来信任阮雪棠,未起半点疑心,在阮雪棠额头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后,便急急起身:“那你这几天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救你!”
阮雪棠挥了挥手,示意他立马滚蛋。
宋了知循着先前的路往外走,顺利出了暗门,一路上小心翼翼,千辛万苦才避开众多看守来到大门处,却发现门口被凶石引开的看守已经回来,正聚在一块儿闲谈。
人数实在太多,又都配了长刀,肩负救出阮雪棠重担的宋了知不敢冒险,只能重新回到宅子里,企图寻找其他出口。
宅内的看守比宋了知进来时多出不少,宋了知一路东躲西藏,走到花园中央,却看见一队守卫正往花园走来,危急关头,他顾不得那么多,只能先藏身在假山之中。
听着假山外的动静,宋了知低下头,发现假山内的泥土有新近被翻动过的痕迹,难免感到奇怪,待守卫走远后蹲下身扒开眼前的泥壤,竟发现了一块正正方方的木板!
宋了知心头一凛,将木板拉开,果然看到一条通往地下的蜿蜒道路。
他往里走去,隐隐约约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认定这里有一条地下河,心想或许可以顺着河流往外游出去。
脚步逐渐加快,然而当他真正走到底部之后,宋了知不仅发现了一条河流,还看见了一个被绳索捆在地底的熟悉面孔。
第一百零七章
107
今日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暖融融的,几头野鹿正垂头在河边喝水,偶有雀鸟莺啼,恰是一片详静。
突如其来的水声打破了眼前的安宁,平静河面上冒出个脑袋在大口喘息,把动物们吓得四散,纷纷逃回林中。
宋了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人游到岸边,肺里仍旧火辣辣的灼痛,浑身湿透,半跪在地上咳了半天,吐出好几口河水。差点溺死的他顾不上歇息,确认过昏迷着的裴厉还有微弱鼻息之后,急忙把人往镇上的医馆送去。
看见伤痕累累的裴厉之时,宋了知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钰京城内翻飞的白帆还历历在目,他走上前去,发现裴厉身体冰冷,气若游丝,与真正牺牲已无多大差别,哪还记得两人过去的恩怨,只想着先把人一同带出去再说。
雪天的河水寒冷刺骨,宋了知拿绳子将不省人事的裴厉绑在自己身后,带着人从地下河游了出去。
其中凶险自不必说,若非宋了知身体强健,水性不错,恐怕两人都要亡命于此。
到了医馆,宋了知托药童买回两套干净衣物,换下湿衣,坐在炭盆边捧着热茶哆嗦了半天,总算暖和一些。待冻僵的手脚恢复了知觉,宋了知起身往里间走去:“大夫,他怎么样?”
与往日碰见的鹤发医者不同,这间医馆的主人十分年轻,看上去与宋了知同岁,平易近人:“衣裳已让僮儿换过,在下亦为他施了针,患者多为外伤,上药后仔细休养,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宋了知谢过大夫,刚要问诊费多少,那大夫却挥手撵出药童,令他在外守着,不许旁人靠近。
大夫如此煞有其事,仿佛有什么惊天大事要与他密谋,宋了知不由紧张起来,担心医者也是重语冰的属下,暗道不好,警惕地望着对方。
“你看过他身上的伤么?”那大夫看出宋了知的紧张,示意他坐下,“那些伤可不像山贼留下的。”
宋了知粗略检查过裴厉的伤势,知晓他身上有不少经受酷刑的痕迹,的确让人起疑。
“呃......大夫,您放心,他真的不是什么坏人。”怕暴露裴厉身份,宋了知的解释显得苍白又无力。
见宋了知仍有所保留,那大夫索性把话说明了:“你们是不是南军?”
南军——宋了知曾听何世奎提起,现下有不少百姓们如此暗中称呼起义的军队。一是因为他们始终不知是谁创立了这支浩大的军队,只听说薛家黄家都有参与,但真正的领导者是谁并不清楚;二是因为这些百姓多数偏向起义军队,不愿随朝廷一样唤他们反贼。
宋了知不解地望着对方:“为什么这样说?”
那大夫拧着眉:“这倒奇怪了,他身上的箭伤分明是我朝军队留下的。你们不是南军,莫非是哪里来的流寇?”
瞬间,那大夫蹭地一下站起来,倒比先前的宋了知还警觉一些。
“他身上有箭伤?”宋了知这才想起裴厉误传的死因就是中了冷箭才跌落山崖,当时在地下情况紧急,他又没有扒情敌衣服的爱好,只大概检查了一番,未来得及发现裴厉的箭伤。
僵持片刻,大夫见宋了知也不像什么凶恶之徒,稍事安心,从一旁的药柜中拿出两只形状不同的箭头摆到宋了知面前:“这一种倒刺的重箭是我朝军队特有,而这一种带脊两翼的弩箭名为鱼头箭,为南军所用,你的这位朋友乃是被有倒刺的重箭所伤。我曾救助过几位兵将,这是他们告诉我的。”
宋了知看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箭头,心知年轻大夫大概率没有撒谎。
他认得那只重箭,当日他腿上从伤口拔出的箭矢便与重箭一模一样,可若真那样说来,裴厉岂不是被自己的军队给射了一箭?
宋了知对这种事向来不灵通,只得等裴厉醒后再问;至于另一只鱼头箭,他亦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他急着去救阮雪棠,耽误不得,看这大夫似乎对南军很有好感,于是又撒了回谎,含含糊糊的表示他们的确与南军有那么点关系,果然从大夫眼中看见了兴奋欣喜的光芒。
其实也不稀奇,过去有志之人多数都忙着读书考科举,但如今恰逢乱世,家国飘摇,王朝能不能坚持到明年秋闱都未可知,各自自然都有各自的打算。若不是薛令修他们把主意打到阮公子头上,宋了知对反抗暴政的南军其实没多大意见。
他付足了银子,把裴厉暂托给医馆照顾,急匆匆往镇上的客栈走去,寻到了他们的马车。恰好此时凶石也回来了,关心道:“你见到他没有?死了吗?”
凶石连续两天狗嘴吐不出象牙,宋了知如今和他计较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说:“阮公子暂时安全。”
宋了知到底不放心留裴厉独自在医馆,便提议凶石留在此处照料,自己先驾着马车回去。
凶石却有些不乐意,他生平只爱三件事,吃饭、杀人,以及胸口碎大石,伺候一个要死不活的将军显然不在他的爱好范围之中,拉着宋了知不让他走:“你要去哪?”
宋了知将阮雪棠要他召集人马的事转述了一遍,凶石听罢却摇了摇头:“你说钰京的那些?那些家伙们自从你带着他逃出王府后就跟着投奔何世奎了,你上哪儿找人去?”
“怎么可能?!”宋了知没想过阮雪棠有敷衍他的可能,始料未及道,“全部都叛变了?”
凶石颔首,叹了口气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要不是我少了只手,再就业比较困难,我也早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本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没想到又是一场空欢喜,幸而宋了知这几天接连遭受许多打击,一颗心被打磨得格外皮实,坐在马车上沉默了半晌,又恢复了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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