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伤是新留下的,被阮雪棠坏心眼地按了按,疼得宋了知直抽气:“嘶......这是重语冰手下弄的。”
他这才知道宋了知那天也受伤了,只是穿得厚,血全被棉衣吸去,不大能看出来。他手腕被攥出个红印宋了知都要紧张许久,偏偏对自己不上心,连绷带都不包扎一下。
“这处呢?裴厉打你了?”
“不是,这个也是山上士兵打的。”
阮雪棠检查完宋了知身上所有伤处,问明原由,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指尖抚过肌肤的每一处崎岖皆是为他所受,就连淤青的屁股墩儿都是为了救他从重语冰那院子潜入时不小心摔的。
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彼此,只能像互舔伤口的小兽一样,宋了知模仿着阮雪棠的动作将人摸了个遍,万幸没有发现什么伤疤。
一双手轻柔地拂过阮雪棠身体,最终覆在那双摄人心魄的眉眼上,长睫扫过掌心,宋了知心尖也像被羽毛拂过一般。
“还会变回以前的颜色吗?”宋了知低声问道,吐出的气息洒在阮雪棠耳边,隐隐带着潮意。
阮雪棠愣了一会儿,这才明白宋了知是在问他的眼睛:“不知道。”
然而宋了知还没开口,阮雪棠却突然很不自在地问了一句:“这样很难看?”
“怎么会!”宋了知连忙摇头,急急将人抱得更紧,“你什么模样都好看,就算你变成个怪物,我也还是照样喜欢你!”
阮雪棠窝在宋了知怀中沉默半晌,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极嫌弃地说道:“你才会变怪物。”
板车驶过一段坑坑洼洼的道路,棺材晃得厉害,宋了知护着阮雪棠,两人不约而同地无言了一阵。
待地势渐渐平缓,宋了知估算着时辰,心知他们离钰京越来越远,忽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突然开口道:“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会救不出你了。”
阮雪棠原本在阖眸养神,听到这话,悄然睁开了眼睛。
“你知道的,我脑筋不太好,对朝堂局势一窍不通,何大人又叛变了,我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只能一个人像无头苍蝇那样乱找。”他揉了揉阮雪棠如瀑的青丝,“就算后来遇见了凶石,也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真的想过要是阮公子你已经死了怎么办。”
阮雪棠从未听过这些,昨日宋了知在马车上向他讲述一切时,只是简单地说自己遇上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从未提过这些日子里他的惶恐和不安。
“不过我也不敢想太深,”他苦笑道,“那时的时间太紧迫,每一刻都不敢浪费。只粗粗想过,要是你真的死了,我就带着你的尸体回去,不是回南方,太远了,我不想让你受罪,我会带着你回雪山的小木屋里,就好像回到我对一切都满是期待,以为我们将要展开新生活的时候一样,我会抱着你的尸体,一起冻死在雪山中。”
阮雪棠忽然在宋了知怀里动了动,想借着缝隙的微光看清对方的神情。
“阮公子,你看,要是你当初没有回来找我,我大概也是会冻死在山上,这没什么的,就当是没办法改变的命运。”他一本正经地解释着,随即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还好你没有事,真好。”
话至此处,他见阮雪棠久久没有出声,以为他对先前的话题不感兴趣,遂振作心情,转而说道:“往年这个时候天已很热了,钰京这样大的雪,不知南方会不会暖和一些。阮公子,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若是可以的话,我想先回老家一趟,或许也可以去看看叶小姐?她还被软禁着,得想......”
在仇恨的路上,他始终一人独行,荆棘满地,无处安身,可是有一天宋了知出现在他身边,善良诚挚,从未知晓恨字是何,却要陪他一直走下去,企图用自己的身躯护住阮雪棠,不让他再受半点委屈。
“宋了知。”
无尽的黑暗中,这一声是那样清晰。阮雪棠难得正经叫一回他的名字,宋了知以为自己哪里说错话了,瞬间安静下来。
阮雪棠将宋了知满是血痂的手缓缓拉至唇边,让他触上自己柔软的唇瓣,嘴唇微启,无声地说出那三个字。
宋了知手像被烫到一般,猛地从阮雪棠唇边抽开,心脏快得像要跳出胸膛,他虽然看不见,但就读唇语一样清楚的感知到了阮雪棠想说的话。
不是一厢情愿,不是痴心错付,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宋了知用所有的温柔与爱意等到了他想要的回答。
“阮公子,你、我......”
他眼眶发热,发出的语调倒像是哭腔,连手都在颤抖,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疯狂亲吻着对方,在唇舌交缠的间隙大声说道:“我也爱你!”
裴厉牵着马车刚走到路边的一个茶馆,想给马匹喂些草料稍作休整,哪知棺材里突然传出这样大的一声“我也爱你”,周围茶客的视线纷纷落在这口棺材上,裴厉的脸色难得有了变化,还不等他蹦出两个字来解释,只听棺材又发出“咚”的声响,在板车上晃动几下。
感受到所有人害怕的视线,裴厉见这里离关卡已足够遥远,铁青着脸,缓缓吐出两个字:“诈尸。”
茶客们仿佛就等着裴厉这两个字,此话一出,连行李都来不及拿,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尖叫着逃开,纷纷作鸟兽散开。
店家都已逃走,他看四野无人,决定提前用撬棍将棺材打开。
待裴厉将棺材板移开,阮雪棠率先从棺材中爬出,嘴唇红润润的,衣衫也有些凌乱,而紧随其后钻出的宋了知嘴上更是裂了好大一道口子,不时揉着后脑勺。
阮雪棠一开始还愿让宋了知尽情索取 ,然而看宋了知那没完没了的模样,被亲得不耐烦了,狠狠咬破宋了知嘴唇,将人用力搡开,害宋了知本就不大灵光的脑袋又撞上棺壁。
“宋了知!”阮雪棠恶狠狠地说道,“你要是再不老实,我就收回那句话!”
宋了知连忙应了,的确是一副极听话的模样,但脸上的笑意却一直未曾退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112
宋了知原以为南方会比钰京会温暖许多,哪知一路风雪,百姓无从耕种,许多地方都闹起饥荒,全仰仗起义军施粥接济。也幸在南方大部分城池都已由起义军管辖,他们南下之路虽有波折,具是有惊无险的过了。
客栈厢房中,宋了知挑了最厚实的裘衣将阮雪棠裹住,低头系着缎带,虽看不清神情,但接连几次的出错已将他紧张的心绪暴露无遗。
终于系好绳结,他替阮雪棠将散落的额发拢至耳后,轻声道:“用不用带把伞,我看外面仿佛又要下雪了。”
“懒得拿。”阮雪棠左右活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确认这身衣裳方不方便打斗,“用不了多久的。”
距他们从钰京出发已近两月,裴将军一直护送他们,虽然时常与阮公子起争执,但实在帮了他们许多。宋了知对裴厉既敬佩又感激,如今还差几日路程便能到达目的地,他原先还在心中猜想裴将军有什么打算,哪知晚饭后裴厉就突然邀阮公子一人出去走走。
阮雪棠时至今日仍以为裴厉想要报复他,满心满意认为这是打算与他决斗,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宋了知默默叹了口气,难得满腹坏水的阮公子能单纯到这个地步,真不知是该告诉他真相还是由着他这样误会下去。
不过裴将军既然邀他单独出去,恐怕阮公子也即将知道裴将军心悦他这件事了。
纵是再大度的人,当自己恋人与其爱慕者单独见面时也没几个真正放心的,况且是在这个关键的节点,宋了知设身处地考虑一番,几乎可以想象裴厉向阮公子表明心意的画面——况且就算裴将军没有帮助过他们,自己也该尊重阮公子知情和选择的权利。
阮公子既然已经说过喜欢他,应该不会这样轻易就被裴将军哄了去。但裴将军样样都胜过自己,若是......
思至此处,宋了知忽然有些不自信了,恨不得把阮公子永远绑在自己身边。然而这样的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宋了知之前曾在雪山上信誓旦旦说要娶阮雪棠回家当媳妇,可也不能真把人往花轿里一塞来个强娶民男,凡事都已以阮雪棠意愿为准,哪里舍得让他难过分毫。
很快便到了约定的时间,裴厉就住在他们对门的客房,如今直接过来接人,宋了知开门时注意到裴厉手上亦细心地拿了把大伞。
宋了知同裴厉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侧身道:“阮公子,裴将军来接你了。”
阮雪棠临出门前总算看出宋了知神情不对,皱眉想要询问,结果裴厉突然将自己常带的斗笠压在他头上,遮去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瞳,只听对方冷声道:“还嫌惹得麻烦不够多?”
宋了知垂下眼,知道这两人又要开始针锋相对了。其实裴将军虽然言语激烈了些,话倒是说得不假,他们这一路没遇上什么追兵,反因阮雪棠的模样招来不少风波——便是没有那双蓝眼睛,阮公子的样貌也够惹眼了。
阮雪棠一如宋了知所料,果然没好气地讽刺回去。
目送阮雪棠与裴厉边争执边一同出了门,宋了知心中像吃过苦柿子一样酸涩,却守礼地没有偷偷跟上去,给予对方最大程度的信任,静静在房中等着他回来。
没过多久,只见外面天已全黑,宋了知推开窗扉,夜空中飘下绒绒雪花,不由有些担心两人安全,趴在窗边不时眺望,又往炉上烧了壶水,好待阮公子回来时有热茶暖身。
他原以为两人不会那么快说完,做好了熬夜的准备,哪知炉上的水刚刚煮沸,阮雪棠便独自撑伞而归,宋了知在窗边见到此状,连忙下楼迎接,以为出了什么变故。
他见到阮雪棠冷若冰霜的神情,面上仍镇静着,心中却焦急不已,边沏茶边试探着问道:“阮公子,裴将军呢?”
阮雪棠正在气头上,听宋了知提起裴厉更是怒上心头,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若是这次当真怀了孕,我就把裴厉和他的马一块儿阉了。”
端着茶杯的手蓦地失了力气,瓷杯在地上裂成碎片,滚水有几滴洒在肌肤上也来不及觉痛。宋了知直感觉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揪住,急急将阮雪棠拥在怀里检查,语无伦次地问道:“阮公子,什么怀孕?裴将军对你做了什么,他欺负你了?快让我看看哪里受伤了,都是我不好,我以为裴将军他是好人,我没想到他会那样对你......”
阮雪棠稀里糊涂被宋了知揽进怀里,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直到宋了知想扒他裤子察看下身时才反应过来,脸都气红了:“宋了知,你这疯子,你又想到哪儿去了!我说的是皎皎!裴厉他家的墨影今早把皎皎给......”
他顿了顿,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措辞:“给交配了。”
当然,在裴厉的眼中,这两匹马的交配明显你情我愿,乃是灵与肉相结合的文明行为,并不存在强迫的可能。皎皎作为一匹正值青春年华的小母马,既不像它主人那样脾气恶劣,也不像它主人那样眼光异常,的确很有追寻爱情的权利,这几个月又总与裴厉的墨影关在一处,日久生情也是理所应当。
宋了知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冷静下来后觉得皎皎和墨影能凑成一对儿也挺不错,好笑道:“裴将军找你出去就为了说皎皎的事?”
阮雪棠摇了摇头,见宋了知一副笑模样,只当他是在幸灾乐祸:“怎么,皎皎被猪...被马拱了,你很高兴?”
宋了知连忙否认,问阮雪棠裴厉到底同他说了什么。
裴厉找阮雪棠出来,自然不只是为了说这些。
他与阮雪棠刚出客栈时,天色还未全黑,有一些逃回南方的流民拖家带口地走过,这些人通常住不起客栈,只能尽量趁天黑之前找到寺庙山洞等可暂住一夜的地方休憩。
一群人如同疲惫的老牛,只佝偻着身躯埋头前行,唯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脸带笑意。她头发朝天扎了两个小辫儿,穿着满是补丁的破棉袄,她双亲手上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只能用布绳将她绑在身后,当包袱一样背着。
她手上拿了个拨浪鼓,做工倒是精细,但破了一面,一瞧便知是从富贵人家丢弃的,独她还当宝贝供着,只是手还太小,很难握住,不慎掉落在地。
她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娘,试图伸手去捡,差点从父亲背后跌下,只能用小手拍着父亲的后背,瘪着嘴叫唤:“爹...爹...鼓鼓......”
男人太疲惫了,只当背上的女儿是饿肚子了,头都没回,一昧哄道:“你乖,马上就到地方了。”
裴厉拾起破烂的拨浪鼓,快走几步,将拨浪鼓还给快要急哭的小姑娘。
忽地有个面容严肃的黑衣男子将拨浪鼓递来,小姑娘眨了眨眼,想接又不太敢,怯怯伸出手拿了回去。
恰在此时,那男人感觉到身后的动静,猛地扭头,结果被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裴厉吓了一大跳,慌乱地朝后退了几步,目光中满是警惕:“你是谁?想对我女儿做什么?”
裴厉永远是那副冷傲的面容,带了军人特有的煞气和凌厉,并不是第一次被旁人误会了,此刻亦没说什么,径直转身离去。
目睹了一切的阮雪棠怎能放过这样的时机,毫不留情的嗤笑道:“看来比起我,还是‘面容和善’的裴大将军更需要斗笠。”
裴厉没出声,将阮雪棠头上的斗笠压得更低,掩住大半容颜,他方才注意到有几个路过的流民一直在往阮雪棠那处打量。
脚步踏在无人踩过的新雪上,仿佛能听见沙沙的声响,裴厉领着阮雪棠往林间走,阮雪棠这时才注意到,裴厉腰间系着的那块龙纹玉佩似乎是那次围猎御赐的玉佩,没想到裴厉过去在朝堂地位不低,家里竟穷成这样,从头到尾就那么一块玉可戴。
夜里温度低,裴厉扫了阮雪棠一眼,原想问他冷不冷,但见到他身上的厚裘以及阮雪棠脸颊健康的血色,转而道:“你今后就打算随宋了知住在那破院子么?”
阮雪棠意识到他是指宋了知老家的院落,他原以为裴厉邀他出来是要打一架,没想到居然问起这个,挑衅地扬了扬眉:“又要说我自甘堕落了?”
他料定裴厉狗嘴吐不出象牙,哪知裴厉只是摇了摇头,对他要和宋了知的计划没有意见。
他过去总存了偏见,以为是宋了知带坏了阮雪棠,又嫌他一介布衣,没法护阮雪棠周全,可随着这两个月来的相处,他不得不承认,宋了知把阮雪棠照顾得很好。他扪心自问,若是换成他,或许也没法做到宋了知那样。
更何况这些日子他亲眼目睹阮雪棠种种恶行,即便对阮雪棠心有好感,也看出此人乃是纯种的坏胚,老实质朴的宋了知没被阮雪棠带入歧途都算他心智坚定了,根本不存在带坏的可能。
他自以为是的想将阮雪棠送回无风无雨的温室中,但到了钰京才知晓,阮雪棠在王府的生活并没他想象中那样轻松,裴厉心中一直笃定的对错早在他身后军队反戈的那一刻被推翻,既然忠君爱国都不一定是对,那这世上许多事也未必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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