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懒得应付那些阿谀奉承,全都没有应下。
但是今日这次不太一样。
今日这次是由一位陆姓书生提议发起的仲春踏青宴,到场者多为文人墨客,或是已金榜题名进士出身,官职不大不小的文官,或是尚在寒窗苦读,立下鸿鹄之志的书生。
仅有一位是武将世家出身——正是那位将于不久后战役中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汤乐远。
传言汤乐远为人正直,性情直爽,除却兵法武籍外对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不感兴趣,但意外能同不少文人墨客相谈甚欢。
今日主办踏青宴的陆姓书生陆元白便是汤乐远的知交好友。
祁子臻对陆元白没有太多印象,只是觉得他递来的请柬用词恳切态度诚挚,没有其他官家子弟明晃晃的讨好巴结之意。
他简单问过宁清卫,得知此人与汤乐远交好,这才打算应邀出席。
此番应邀他本意是想再多加了解汤乐远为人,不打算那么快拉拢,同样也不打算在明确此人可用前让宋尧旭知晓。
陆元白主办的这次踏青宴别出心裁,定在早晨辰时,是祁子臻见过的头一次以早膳作为宴席。
地点倒是中规中矩,定于文人墨客最常相聚的欣和苑内。
欣和苑是京城中有名的一座园林,春日百花齐放万物复苏,潺潺流水清冽叮咚。
更有一处梨花别苑,满院梨花盛放,清香扑鼻。梨花树下是大片柔嫩平坦的草地,最适合举办小型的露天宴席。
等祁子臻按照规定时间抵达梨花别苑时,宴席的人已全部到场。
梨花别苑内正好可供一人使用的小桌案,桌案后摆着小蒲团,可供跪坐。
到场的人并分两列,相对而坐,粗略看去约有十数人,其中最靠亭子那侧尚有个空位。
亭子前有一人的座位的面朝着两排,那人一袭朴素白衣,头戴一顶白冠,约摸弱冠之龄,面容清秀。
他见到祁子臻后愣了会儿,随后慌忙起身走到他面前,作揖道:“恭迎少塔主,不知少塔主竟真的赏脸前来,有失远迎。”
祁子臻打量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漠然颔首算作回应,态度说不上很好。
在场所有人当中属他地位最高,就算他表现得十分嚣张,也不会有人敢当面说些什么。
他面前的陆元白神态依旧谦卑,简单自我介绍后邀他入座。祁子臻施施然跟在他身后,到仅余的空位上坐下。
然而他刚在席位上坐好,就听见对面那个青年人不屑地轻嗤一声,嘟囔似的说了一句“狐假虎威”。
青年声音不算大,刚好足够附近的人听见。
陆元白脸色微变,忙低声训斥:“阿远,莫要无礼。”
接着他又重新看向祁子臻,歉意地笑着说:“抱歉,阿远他心直口快,并无意冒犯。”
祁子臻并未在意,语气淡然地回复:“无妨,不过几声叫唤。”
他的神态凉薄,随意听着还能琢磨出个几分不屑。
青年显然是过分解读了,面色不虞,冷哼一声撇过头去,似乎只是看在陆元白的份上暂时安分些。
短暂的“交流”算是告一段落,陆元白在一旁重新打一次圆场,宣布开始今日的宴席。
本次宴席的主题是仲春晨景,借着早晨时朦胧的雾水与清新花草香气展露自身才华,交流各自的志向。
然而经过方才那么一出,在场的人士多少有些放不开,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惹来杀身之祸。
祁子臻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淡然扫视一圈,确认在场人士中并无宋季启的走狗,随后端起桌前的茶杯悠悠站起身。
基本都在关注他状态的其余大部分人当即紧张起来,齐齐将目光转向他。
“我无意暴露行踪,因而此番唐突前来,确实冒昧。我对文乐也算有十足兴趣,在此以茶代酒聊表敬意,望诸位莫要拘谨。”
祁子臻端的始终是冷淡性子,但清冽的嗓音干净通透,听着又不显敷衍冷漠。
其余人两两对视一番,最后谨慎地望向陆元白。
他们对祁子臻了解不多,不知他这是否是假意的试探,只能寄希望于唯一和祁子臻有所接触的陆元白。
然而未等陆元白开口说些什么,祁子臻对面的汤乐远突然从身侧拿出一个酒坛子放到桌面上,开口道:“以茶代酒算什么?按我们这里的规矩,要表敬意就得用真酒!”
汤乐远不拘小节地盘腿而坐,身侧还放着好几个同样的小酒坛子,想来应是个好酒之辈。
祁子臻没有贸然应下,转而看向陆元白:“这规矩可当真?”
陆元白勉强笑笑,回应:“我们之间确实有这个规矩,只是少塔主初次前来,亦可不必遵循。”
祁子臻没有顺着他的台阶下来,看了汤乐远一眼:“无妨。既是规矩,我便没有推脱的道理。”
清冷的眸子中不带分毫温度,冷冰冰的,仿佛对一切都毫不在乎。
宴席中的氛围一下子又僵持起来。
反倒是汤乐远挑挑眉,收起了几分初见时的不屑,揭开被他摆上桌面的酒坛子,气定神闲地等着祁子臻自己去拿。
四溢的酒香悠悠然飘散在宴席之上,无需凑近祁子臻便知这绝不是普通文人常饮的淡酒。
他丝毫不在意汤乐远的态度,走到他面前去径直整个酒坛子,朝他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随后就着酒坛子径直仰头豪气地闷完大半坛。
辛辣温凉的液体火辣辣地滑入喉头,灼热的烫着祁子臻空荡荡的胃。他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一口气灌完了整整一小坛的酒,随后将全然空了的酒坛子砸在汤乐远面前的桌子上。
祁子臻抬手抹去唇边水渍,一对薄唇更显红润。他微眯着双眼,居高临下地看着汤乐远,眸底冷淡清明。
一袭素雅黑衣浸上浓烈酒香,漠然洒脱的姿态在纷扬白嫩的花瓣下傲然挺拔。
“这样,可够我聊表敬意?”
第43章 【二更】
在场所有人都怔住,看着汤乐远桌前姿态从容的祁子臻。
汤乐远本人更是彻底收回原本的轻蔑与偏见,拎着一坛酒拍案而起:“少塔主痛快,这坛算我代诸位回敬你!”
说着他也仰头干脆地干了一整坛的酒。
祁子臻抬眸,略略扫视一下眼前这个比他还高些许的少年人,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抬手在汤乐远手中的空酒坛子上轻轻碰了一下。
随后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席位上,步伐平缓,神态一如初来时的冷漠淡然,却比此前更多出一分亲和。
一场短暂的交锋在祁子臻碰杯的一声轻响后落幕,原本还胆战心惊的众人多少都放松一些。
等祁子臻就坐后,原本坐在他身侧的一名青年不禁赞叹道:“少塔主真是好酒量,要知道文远兄自带的那些酒可是数一数二的烈酒,我们最多半坛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祁子臻漠然颔首,谦虚回应:“谬赞。”
对面的汤乐远没有他那么淡然,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兴致勃勃地说:“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未见到过有人能如此从容饮下一坛我们汤家的醉琼酿,不知少塔主可有兴趣和我比试比试谁的酒量更好?”
汤乐远初见时有多不屑,这会儿就有多激动,像是恨不得当场拉着祁子臻痛饮三大坛。
“阿远,莫要胡闹。”陆元白无奈地低声训斥他一句。
然而这次汤乐远没打算再卖他面子,目光灼灼地盯着祁子臻。
像只兴奋的大狗狗。祁子臻在心底评价一句,没有应下汤乐远的请求,回答道:“晨间过量饮酒对身体不好。”
“所以只要不是晨间就可以了对吧?”汤乐远当即更是激动,“那就这么说定了!”
祁子臻:“……”
他看明白了,这个未来一战成名还英年早逝的少年将军,说到底就是一个嗜酒,还喜欢拉着别人陪他一起喝酒的毛孩子。
为防这个毛孩子把这话当真,祁子臻主动退让一步:“最多一坛,今日不能再喝了。”
汤乐远企图挣扎:“为什么啊?你是不是不敢和我比?”
激将法对祁子臻向来无用,他悠然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像是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汤乐远的脑袋一下子耷拉下来,十分失望并且勉强地说:“那好吧,一坛就一坛。”
那语气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可怜到陆元白都嫌他丢人,扶额叹气后再次对祁子臻说:“实在抱歉,阿远将军世家出身自幼好酒,又因年纪小常被我们惯着,太过小孩子心性,给少塔主添麻烦了。”
“无妨。”祁子臻还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汤小公子所带的醉琼酿也确是难得的好酒,倒算我沾了些便宜。”
简单客套过一番后,汤乐远又同祁子臻身侧的那名青年换了个位置,大大咧咧地坐到祁子臻旁边,推给他一坛酒。
为了方便携带,醉琼酿所用的酒坛子并不是很大,正好是两手堪堪可以握住的宽度,高度也不过一掌,这样的量对祁子臻来说确实不算大。
他接过酒坛子,向汤乐远那边举起示意一下后便揭开封盖,倒出一杯到茶杯里,看起来像是打算慢慢喝。
汤乐远更显失落,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拉着祁子臻开始聊天。
另一边,陆元白也重新宣布了宴席的开始,众人见祁子臻与汤乐远相谈甚欢没有半点再要吵架的样子,渐渐地总算放开了些,按照原本的宴席计划进行。
中途有人借着晨景吟诗作对时,也有人大着胆子请祁子臻来评判。
祁子臻还是很喜欢这种文雅活动的,应声后端着茶杯,点出几首他觉得不错的诗赋简单赞扬一句,宴席间的氛围一度很融洽。
等这场宴席进行到大半的时候,基本上祁子臻也可以同其余人或真心或假意地平常相处。因为他的年龄和在场之人相比,也仅仅只比汤乐远大,众人对他的称呼更是从“少塔主”变为了“子臻”或是“祁公子”。
其中关系进展最快的还属拉着他喝酒的汤乐远。
“诶我说,阿祁你年幼时是不是很出名来着?”汤乐远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晃着空了大半的酒坛子,语气很随意,“我依稀记得当时我爹就总是提起你,说你多厉害多厉害,要我向你学习。”
汤乐远只比祁子臻小几个月,和他算是同龄人。
祁子臻将空了的酒坛子放到地上,听到他这么问后随口应答:“还行,也就神童水平。”
汤乐远咋舌,又问:“那后来你怎么没有消息了?”
祁子臻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眸底纯澈,猜测他多半是不感兴趣,因而不知晓他后来的处境。
他没有马上回答,原本想先给自己倒一杯清茶,结果刚拿起茶杯就被眼疾手快的汤乐远又灌了满满一杯的醉琼酿。
祁子臻:“……”
他佯装自然地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地问:“听过伤仲永的故事吗?”
汤乐远实诚地摇摇头。
祁子臻抬手又拿了个新的茶杯径直倒入茶水,端起来轻抿一口后悠然说:“那你是该要向我学习学习。”
接着他就沉默地喝茶,看起来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被嫌弃了一把没文化,汤乐远郁闷地又灌了自己几口酒,总算识相地起身,转而跑去骚扰陆元白。
耳根终于清净下来,祁子臻看着脚边数个空荡荡的酒坛子,有些头痛。
他这次算是瞒着宋尧旭出宫,要是又带着一身酒气回去属实不好解释。
看来只能先偷偷回去换身衣裳了。
祁子臻轻叹口气,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要去和陆元白告辞。
恰在这时,他感觉脸颊上忽地落下一滴冰凉,紧接着又是一滴、两滴。
下雨了。
祁子臻抬头看着眼前淅淅沥沥连成一片的雨水,宴席内的众人也都纷纷停下原本动作。
“阿祁!”原本跑去骚扰别人的汤乐远又小跑回来,手中拿了把油纸伞,“这雨下得突然你应该没带伞,我送你到宫门吧?春日雨水多,我们大多会备上一把伞,你初次来应当没有经验。”
听到汤乐远的话,祁子臻朝四周看看,果然看见其余人大多都从随行物品中拿出一把油纸伞来。
喝了酒还淋着回去容易感冒,若是因为这场宴席而生病,很有可能给汤乐远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经过这次宴席,他大致摸清了汤乐远的性子,不打算牵累于他,最终点点头同意了他的提议,与他同伞往皇宫的方向去。
路上汤乐远又不停地约他下次一起比酒量,祁子臻烦不胜烦,随口应下后才得到片刻消停。
等离皇宫还有不到百步距离时,低着头留心地上有没有水坑的祁子臻又听见汤乐远突然开口说:“诶阿祁,前面好像站了个人,你认识吗?”
祁子臻闻言抬头看去,就见朦朦胧胧的雨雾之中一抹月牙白的身影若隐若现。
——是打着伞等候在那儿的宋尧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没有双更了咳
感谢【阿洛】和【雪柠】的地雷
感谢【柠檬精】的手榴弹
爱你们mua~
第44章
“你回来啦。”站在宫门前的宋尧旭也留意到雨雾中显眼的一抹黑影,不咸不淡地瞥了眼祁子臻身侧的人,笑意一如既往地温和。
祁子臻有些心虚地应了个鼻音。
宋尧旭面上虽笑容和善,可他的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他很有可能是生气了。
汤乐远在某些方面是个一根筋的,见状拍了拍祁子臻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原来是阿祁的朋友啊。正好我只能送你到这了,你也快些回去吧,记得我们的约定啊,下次见!”
说着就把祁子臻推到了宋尧旭的伞下,挥手告别。
浓烈的酒气被清浅兰香轻轻包裹,祁子臻摸了摸鼻子,佯装淡定地回应:“下次见。”
这之后他就和宋尧旭相对无言地站在原地。
直至汤乐远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范围内之后,祁子臻才终于硬着头皮开口:“……我们也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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