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将天乙拉起来:“你不用这样……”
许久不曾见天乙如此卑微就差当街跪下去的姿态,一股强烈的不适袭上他的心头——他从来都没有将天乙当作下人或是奴隶,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他也没有生天乙的气。
若是只有他一个,他或许还会怒而挥剑,可有天乙在,他总得顾及着些。
张泽收回手:“你放心,我只是去把事情问清楚。”
他扫一眼大街,人群熙攘,没人在意他们在干什么。
这让张泽松了口气:“走吧,先去找个住的地方安顿下来。”
去见谷清风之前,他得好好养精蓄锐,再盘算一下到时候该怎么说,怎么问。
在张泽的设想里,作为受害者的他该步步紧逼,层层盘问,让谷清风不得不说出全部真相,但比较一下双方的智计手段,他觉得还是别玩儿什么三十六计,直接开门见山的好。
第二天,在三山布庄后院的会客室里,张泽再一次见到了谷清风。
不过短短半个月,却已是物是人非。
谷清风依旧是两人初见时的样子,颜如宋玉,貌比潘安,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端得是儒雅风流。
见了张泽和天乙,他面上带出一丝真切地笑,起身迎上前去:“张兄,好久不见。”
一时间,张泽有些分不清,谷清风这幅热切亲近的神态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他在距离谷清风几步之外停下,拱手低头,躬身道:“草民张泽,参见陛下。”
谷清风迎了个空,放下手,收起那一点笑意,白玉般的脸空白了一瞬,转眼又挂上几分无奈:“你都知道了。”
“草民先前不知陛下身份,多有冒犯。”张泽已有心理准备,此时见谷清风毫不避讳的认了,也只是想着“果然如此”,心中平静得泛不起一丝波澜。
“张兄非要这么生分吗?”谷清风苦笑一声,“不管是不是皇帝,我还是我。”
到底不是本世界土生土长的人,对皇帝或许有敬畏,但谈不上多害怕。
听到这话,张泽猛地直起身,定定地盯着脸上写满了失落的男人,忽地问:“你真的叫谷清风吗?”
谷清风坦然地回望张泽的眼睛,认真解释道:“‘谷清风’确实是我的本名,只是知道的人不多,出门在外,就被我直接拿来用了。”
张泽点点头,姑且信了:“醉花阴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静默地立在墙角处的青影眨眼间闪身挡在谷清风身前,手握长剑,蓄势待发。
“青影。”谷清风平平唤一声。
有青影挡着,张泽看不到谷清风的表情。
黑衣的影卫浑身轻颤一下,无声地收敛起全身气势,垂下头,后退半步,守在自己主人身边。
谷清风哑然失笑:“张兄觉得,是我干的?”
张泽看着他不说话。
自从才到谷清风的身份,赶路的时候,他把遇到谷清风后的事翻过来覆过去想了很多遍。
其他姑且不说,江上的那场袭击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幽冥,而是谷清风自导自演也说不定,为的就是把鸿影送出去,给他造一个“剑仙传人”的势。
武道会上,谷清风看出他不愿卷入江湖风波,适逢幽冥再入人世,于是先下毒,后甩锅,让幽冥背这个黑锅,自己再借着解药施恩于他,让他自觉主动去找幽冥的麻烦,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把利刃而不自知。
谷清风摇摇头:“我或许有私心,但毒不是我下的。”
张泽险些咬碎一口后槽牙,都到了这个时候,谷清风还想要狡辩什么!
却见谷清风从袖中掏出一物抛给他。
张泽接过一看,是一包草药,一股极淡的草木清香自其中传出,这股味道,他熟悉的很,和傅夜明给他的香包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那一日你比武获胜,我见王平面色狰狞,知道他必定心有不甘,于是就派青影跟上去,本想着若是他想对你不利,就把他拦下来。”
可天乙还是中毒了。对谷清风的话,张泽半个字都不信。
谷清风仿佛没看出张泽的不信任,只管往下讲:“可没想到,王平竟然和幽冥的走狗勾结到一起,想要下毒害你。”
“幽冥……”说到这儿,他狠狠握紧拳,微闭上眼睛,强压下心中汹涌的情绪,“我实在无法放着幽冥不管。可一旦杀了王平,必会打草惊蛇,惊动幽冥的主事人,到时不仅放跑了这难得的线索,更是敌暗我明,处处受人限制。于是我让青影找机会调包了毒药,将其换成醉花阴。”
“你……”
张泽刚想说什么,谷清风抢先一步提高了声音:“但我绝没有想要你和天乙的命。我对醉花阴了解颇深,知道凭借你和天乙的内力,一定能压得住毒性,再加上我手中有醉花阴的解药,不论你二人谁中毒,最后定能安然无恙。”
万一呢?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呢?万一天乙被迫动用内力呢?
凭什么,为了区区一条没影的幽冥线索,就要天乙拿命去赌?
其情可悯,其心可诛!
张泽只觉得满腔赤诚喂了狗,他呼吸一滞,抬头望着空荡荡的房顶,不住地眨眨眼睛,鼻翼微张,深吸一口气。
这时,谷清风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张兄这一路走来,对那些武林中人可有什么看法?”
张泽沉默以对,不知道谷清风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谷清风显然也没想着让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在我幼年时,父皇曾带我出巡,半路上遭遇伏击,父皇身受重伤,还中了醉花阴,当着我的面,他忽然就倒下了,浑身抽搐,眼睛鼻子还有嘴里往外流着血,怎么止都止不住,整张脸都被血糊住,看着真是可怕极了。”
张泽想起天乙中毒的场景。
他那时也是害怕极了,生怕下一个呼吸天乙就这么没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冰凉的尸体。
“五岁,我那时才五岁。”谷清风撇开头,缓缓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懂,被父皇的样子吓傻了,只知道哭。守在周围的叔叔伯伯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可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时时能梦到父皇倒下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看着父皇的血一刻不停的往外流,沾了我满手满身。”
天乙血沾在他手上,身上,暖到烫人,腥到刺鼻,那么多,多到让他近乎绝望。
“我受了伤,精疲力竭,昏了过去,第二天才知道,父皇没有死,可一直守在父皇身边的影卫不见了。他是上一代青影卫统领,深得父皇信任,出事前,父皇还让他当我的武术启蒙老师。他为了救下父皇,耗尽全身功力,伤重不治,死掉了,我伤到了根基,再不能习武。再然后,没过几年,父皇旧伤复发,也死了。”
最后一句话,谷清风说得又快又轻,若不是张泽耳力好,险些错过去。
“为了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我父皇呕心沥血,兢兢业业,书房的灯一亮就是一宿,他还时时教导我以民为本,爱护百姓。那么好的一个人,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
说到激动处,他字字泣血,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他咬牙切齿的低吼,好似要将多年来积攒的怨愤一股脑宣泄出来:“那些幽冥贼子不思习武为民也就算了,竟敢勾结前朝余孽杀害我父皇!这种武林败类,但凡被我抓到,必除之而后快!”
最后这番话彻底激怒了张泽,他用更大的声音吼回去:“你有苦衷,所以,你就能拿我、拿天乙当一把刀?”
☆、第 44 章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怒发冲冠,仿佛狭路相逢的猛兽,谁都不肯让谁。
屋里突然就这么安静下来,凝滞的空气中只听得到两人粗重的喘息。
隔着院子,街上的鼎沸人声隐隐绰绰传进来,却不能将室内的凝重缓解分毫。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也不知过去多久,凝成石像的二人总算有了动静。
谷清风率先移开视线,慢走几步踱到椅子跟前坐下,胳膊抵在桌上,手指撑在眉心,整个人都带着一抹浸入骨髓的疲惫。
他轻声问道:“张兄,还记得在寻阳城外摆摊卖茶的老丈吗,他茶摊被毁,你还给了他几个铜板。”
张泽点头:“记得。”
不仅是老丈,他还记得那个被一刀穿胸的年轻人,还有那一碗被血洇红的茶水。
“他死啦。”
谷清风的语气平平淡淡,好像说得只是什么再寻常不过的话。
落入张泽耳中,却不啻于一声夏日惊雷。
怎么死的?
不等他问,谷清风便告诉他:“为了参加武道会而来的两伙人在茶摊上碰到,本就是宿敌,一句话不合当场打了起来。刀剑无眼,老丈腿上挨了一下,没撑过去,人就没了。”
张泽有些恍惚。
当日谷清风是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富贵险中求”?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丈有此结局,亦在情理之中。
不过是一路人而已,他何必这么惊讶。
张泽回过神,只听谷清风继续道:“还有寻阳城里,你想救却没救下的小姑娘。”
是那个心细聪慧,一眼看破他对天乙的心意的小姑娘吗?
“当然记得。”
眼睁睁看着鲜活的生命从手中流逝,那种压到他喘不上气来的无力感,午夜梦回时,他偶尔还能看到小姑娘无力地倒在血泊中,惨白的唇开开合合,却连一声“救救我”都说不出来——她的喉咙被割断了。
谷清风半眯起眼睛,边回忆边慢慢讲来:“她的尸身已经被归还给家人,当地的官府早就查出犯人是淫贼石秋阳,可除了签发一张一文不值的通缉令,别无他法。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府里几乎哭晕过去。我还听说,他们安葬好女儿后举全家财务悬赏石秋阳的项上人头,可石秋阳,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他眼底蕴满凉薄,勾起嘴角来,露出一个阴郁的笑,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嘲讽。
张泽面无表情地听谷清风娓娓道来,沉默地摩挲着鸿影的剑柄,脸色阴沉的可怕。
石秋阳不仅没死,还跑去凌州,和罗乌隆锦玉珞一道杀了华山派的萧思,别提有多逍遥自在。
世道不公,无辜的小姑娘惨遭杀害,满身鲜血的刽子手却还没被送下地狱,依旧在人间快活。
“还有那个凌州小镇,我前天收到的消息,幽冥的人和县衙起过一次冲突,杀了一个衙役,重伤两人,其中一人一天后身亡,另一人至今都没醒来。他们都是当地的百姓,粗通拳脚,去县衙领一份职,养家糊口。对上寻常人或许还有些优势,可对上穷凶极恶的幽冥,能保得一条命在已是万幸。”
提起这个,谷清风抬眸看了眼张泽,幽幽问道:“我知道华山派死了不少人。可是张泽,和你同去的那些个大侠,有哪怕一人关心过这些无辜百姓的死活吗?”
不消张泽开口,他的表情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没有。
大家整日痛斥幽冥的残暴,讨论幽冥的阴谋,哀悼死去的同胞,哪顾得了旁的无关紧要的人?
“看来是没有,”谷清风了然地点点头,“像这样的消息我每天不知道能收到多少。侠以武犯禁,武林中人自视武艺高强,从来不把朝廷律法放在眼里。若是用军队镇压,动静太大,惊扰百姓不说,亦不利于国家安定,可各地的府衙役武力低微,根本拿这些武林人没有办法。”
他站起身来,挺直脊背走到张泽面前,神情肃穆,指着大街的方向,说得铿锵有力:“我是大庆的皇帝,我大庆的子民都指望着我帮他们过上好日子!可现在,一桩桩一件件,我看到的是,我的子民正在被残害!”
谷清风猛地抓住张泽的肩膀,手上的那份力道,让张泽都感觉到疼:“在那些刽子手的眼里,百姓的分量不比一头猪一只鸡高多少!他们根本不在乎,可我在乎!”
他放开张泽,侧耳听着街上若隐若现的喧闹,低低地,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我在乎。”
张泽随着谷清风的动作将视线投向院子边缘土灰的矮墙,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外面热热闹闹的街市,和往来其间、充满希望的人们。
“我想要我治下的子民安居乐业,富足安康,过上好日子,而不是时刻担心着什么时候成了江湖人斗法时被殃及的池鱼,我想要规治武林,让所谓的侠士们知道,江湖规矩之上还有本朝律法,任是谁都不能践踏……”
谷清风的低语散落在这方小院子不大的空间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期许和诱惑直直穿入听者的心中。
“张泽,”谷清风直视着张泽的双眸,目光坚定而刚毅,“你问我,为什么要把你和天乙当做一把刀,这就是我的答案。”
七派经过百年经营,在江湖中的势力早就根深蒂固,幽冥就是条藏于黑暗的毒蛇,时刻对七派虎视眈眈。
想要破局,就必须要一个饵,一把刀插入武林,搅乱时局,制造机会分化七派,将那些个魑魅魍魉通通引出来,再一网打尽。‘剑仙传人’就是谷清风钓鱼的饵。
说到这儿,谷清风后退一步:“为了达成我的目的,哪怕是重来千次万次,我的决意都不会变。可一码归一码,我未经商讨,擅自将你卷入这场局中,是我对不住你,抱歉。”
紧接着,作为大权在握、万人之上的皇帝,谷清风竟是折腰拱手,一丝不苟地行礼道歉。
这可是大庆的皇帝陛下,不是什么外出游历的富家公子!
张泽心脏猛地一跳,慌乱地侧身想要避开这一礼,那份本就消散的差不多的愤恨登时散去一大半。
早在猜到谷清风身份的时候,他就知道,想为自己和天乙讨个公道实在是太难了。
就算不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普通百姓,过去看过的那么多影视和诸多历史资料也告诉他,皇权大于天,想让站在皇权最顶端的,整个王朝中最尊贵的人低头认错,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铁了心来找谷清风,不过是尽人事,不想让自己留下遗憾。
于是当谷清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真的态度诚恳地对他弯腰道歉,张泽震惊到险些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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