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冻的春风带着一丝寒凉悠然吹过,他的行动也很缓慢悠闲。廊下的吊椅被搬了进来,后来想到这个可以卖钱,就打开相机,就手拍了几张,挂上咸鱼,吊椅拍过后,其他能卖的东西也都拍一份,全部挂上咸鱼。
过两天就会去济南,这一去,也不知会不会再回来,这里的东西,能卖的还是都卖掉。
慢吞吞地整理了大约六个小时,从晨起到下午两三点。
整理东西的时候,人好像变得格外宁静,干净漂亮的手将往日用过的东西一一抚摸过,叠去要卖的那一堆,或者置去要留的那一堆。这么一整理,才发现,他回国时间不算长,但回忆已经积攒很多了。荷叶龙猫公仔、太阳纹玻璃水杯、才回国时匆匆在附近超市买的以为会很快坏掉,却用到现在都很好的电热水壶、走廊底下不细看会被遗漏的两盆小仙人掌、一袋小孩子才爱买的能够吹很大的泡泡气球、一堆质量不算好,当初抱着买回来肯定会画的水彩画颜料,结果到现在也没用过两次,他自认自己真的是个懒鬼。
还有几套便宜的卡通睡衣、黏在吊灯底下,会随着风吹泛出粼粼波光的透明塑料薄片(这还是他路过某个商场大门时看见人家这么装饰,才得到的灵感),一套一看就质量差还骗人的气功石头,当时他才住进这里,隔两条小巷的那家沉迷气功的老爷爷说看他投缘,一定要送他一套,(实际上是那老爷爷想发展下线,不过他最后没得逞,丁颖一多聪明了)。
柜子里面藏的东西更多,一堆已经有些褪色的玻璃弹球,这是他小时候藏在这里的玩意,那天他爸爸带他去骊山脚底吃臊子面,回来路上看到村子里的小孩在玩这个,他露出想要的表情,他爸爸便买给了他。还有一只脏兮兮的猪猪存钱罐,也必然是小时候收藏的宝贝了,不过这一只他已经没印象。自己卧室的房间里,靠墙处有一扇爸爸收藏在这里的屏风,雕工精细,屏风主页的材料好像叫云母,这可能是他这烂泥院里最值钱的东西了。丁颖一对自己卧室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错综复杂的木质仿古多宝架,倒不是因为上面曾摆过多珍奇的宝贝,而是有一天春节后和爸爸妈妈来这里小住,有一天早晨醒来,竟瞧见多宝架的最上层卧了一只雪白的猫咪,小丁颖一醒过来时,猫咪也正懒懒地舔毛,把目光对向他,那种淡然坦荡,好像它才是主人似的。丁颖一和爸爸妈妈都不知道猫咪是怎么进来的,不过他们一家都很友好,不去打扰它,只是笑呵呵地围成一团在很远的地方观察它,后来到了中午猫才走,走的时候都不跟人要口吃的,果真骄傲的很。
......
丁颖一一件件地摸过,念过,后来又把这些东西勉力做一个分类。他是天秤座,有选择恐惧症,最后最后,所有东西只好都被分到“可以卖掉”这一类。
在“不卖”这一类的,是一套红色cucci西装,一件burberry小熊卫衣,一只大星黛露,和一只小睡颜星黛露。
来人间一趟,去最繁华的物质世界里打过一个滚,回来再面临这样的时刻,才知道,万物都是带不走的。
两天时间,咸鱼订单不断响起,他像那时候发货独角兽一样,把那些东西发掉,攒到一点钱。
最后那四件也需要精简,他要乘动车去济南,不可能把那些都带着,不用怎么思索,就定好最后只带那只大星黛露。它那么脏了,洗都洗不白,可是已经答应了它的,即便有漂亮的妹妹,也不会丢掉它的。
“我不会丢掉你的呀。”丁颖一坐在椅子上,抱着星黛露,又说一遍。
剩下三件,卖仍然舍不得,思来想去,给王兰兰打了个电话。免提开着,王兰兰说:“行啊,你寄过来,我保准给你收藏好。”
丁颖一说:“嗯,兰兰,谢谢你。兰兰,还有,以前,也谢谢你了。”
王兰兰顿了一下,“丁颖一你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自己收藏?你不是很宝贝这些吗?我不要了,你别寄给我,你自己留着。”
丁颖一沉默着,说:“我去济南,真的不方便带。”
王兰兰:“小麦,我知道你困难,我这里能借到十几万,你放心,我能借到的,我现在就去借,你别挂电话。”
丁颖一赶紧喊住她,“喂,你借什么借啊?”
王兰兰在那边哭起来,“小麦,你别这样,我害怕,好好活着好吗,我害怕。”
丁颖一笑着说,“你怎么哭起来了,咱们不是都要当泥鳅吗,泥鳅断一截能变两条的,你收到我的衣服还有兔子,给我装到一个好看的箱子里,等我回来,你别弄丢了,还要记得给我的。”
王兰兰哭得颤抖,一直嗯嗯嗯。
“兰兰,我再跟你说个事,我一直挺想对你说的,我想跟你说对不起。”
“你个性怎么那么强,我那时候有钱,天天想给你买奢侈品衣服首饰,可是全都被你退回来,咱们到如今,都变成这个关系了,我也没能送你一个正儿八经的好东西。我挺愧疚的,你说,当男朋友怎么能当成这样。”
王兰兰哭着说:“你快别说了,我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个!小麦,你要好啊!你记着你欠我,你就得回来还我啊!”
丁颖一说:“嗯。”
又沉默了一阵子,语音电话已经被他挂掉,但他浑然不觉地,还是对着已经空徒四壁的客厅,喃喃地说:“对不起。”
十三亿,是他的对不起。
冷漠的表情,疏离抗拒的言语,是他的对不起。
懒得掏出手机,将别人置身于被贵家公子拒绝的尴尬中,是他的对不起。
罔顾普通家小孩的努力,在自己靠后台取得每一年的优异奖后,对那些拼命努力却得不到这个奖的同学,露出轻视和怜悯的表情,是他的对不起。
他今年27,真正做好了一个人的,只有两年。
在此之前的25年,全部对不起。
......
家里彻底空掉后,带上房产证身份证手机口罩,以及星黛露,丁颖一踏上了去济南的动车。
☆、监狱对话
济南郊区监狱里的某扇玻璃隔窗前,丁颖一抱着星黛露,颓然地坐着,等了五分钟才等到他爸爸丁大海。
两个武装战士跟在他爸爸身后,面目板正,一丝不苟地看着丁大海往前走。
丁颖一将自己往玻璃前又挪了挪,想好好看看今年的爸爸。
丁大海面容瘦长,气质敦厚仁慈,一双眼睛和丁颖一十分像,含有一种天生的悲悯,他年纪大了,便微微下垂些,比丁颖一更多几分沉淀。
这样一个人物,是自书香世家出来的,精文墨,擅工笔,诗词歌赋、古典文化,样样皆通,在家里时会弹古琴,得了闲暇,经常会在家里或者朋友的茶社举办古琴诗画雅集,邀请四海同道共饮。
父子两个一相见,纷纷觉察出对方和去年的不同。
丁大海精神是比去年好的,他把这监狱当做修心地,平日跟着阳明心学修出来的心境不算没用,在这样峻急直下的境地里,为他保住了精神的安宁。
丁颖一的气质有微微变化,丁大海说不上来,他一目不移地打量他。
“爸爸,对不起,今年来晚了。”
“没事,小麦,我知道你在外边压力大。爸爸这里不用常念着。”
“昨天是元宵节,这里有元宵吃吗?我来的路上有想带,但是现在安检太麻烦了,爸爸,对不起。”
“没事,有吃到,我吃了半碗,很饱。”
“你们这里安全吗?会有新冠吗?我看半个月前有一个新闻,有一家监狱出了200个病例,有五个相关官员都被问罪了,我就很担心。”
丁大海说:“没事的,很安全,这里是最高级的监狱,你不要担心我。”
丁颖一嗯了一声,抱着星黛露,一滴眼泪落下来。
“你还有十六年。”
丁大海温厚地笑起来,跟儿子开起玩笑,“杨过等小龙女也是十六年。”
丁颖一一下噗嗤笑了,“爸爸,出来后要不要再找个小龙女?”
丁大海默然微笑,过了一会儿,才很沉慢地说:“你妈妈她......”
丁颖一的面部没有什么表情,想了一会儿,用一个比较委婉的句式,说:“她还住在那家,她那个儿子,一直在鼓励他们两复婚,半年前还问过我的意见,我那时候没有反对。现在,看那个儿子发的朋友圈,他们好像过得很好。”
丁大海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说:“哦......”成年人低下去的头,用最得体的方式,去把不适宜外露的情绪隐藏。
丁颖一看着他爸爸,还是为他爸感到不忿,去年来时他就抱怨过,这次又忍不住地抱怨:“要不是她爱慕虚荣,趁你不在家时收下了第一笔,爸爸你后面怎么会被逼上船,一错再错。”
丁大海立马道:“别怪你妈,别怪她,她再不好也是你唯一的妈妈。我受贿是我一人的事,爸爸修行不到家,你不要怪你妈妈。”
丁颖一把头撇过去,就知道,还是这种话。他不想再聊这个话题。
玻璃墙后,两个武装战士站着,父子两个虽然一年难得见一次,好像也很拘束,这两个也的确一脉相承都是不擅长与人打开心扉的人。
丁大海望着丁颖一怀里的毛绒玩偶,欲言又止,还是问出来,“小麦,你个人生活......”
是想问他有没有交到女朋友吗?
丁颖一抱着星黛露,迟钝地摇了摇头。
“任何感情都没有?”丁大海小心地问。
丁颖一低着头,模样比去年是柔软沉寂了不少的。
感情吗?是有的,可是,要跟爸爸说吗?......
丁颖一慢慢把头抬起来,对上丁大海询问的目光,想了很久,才启齿慢慢地说:“爸爸,我说这些,你背后的人会不会听到?他们要是听到什么,会不会去你的牢房里四处说?你会不会有困扰?”
丁大海温暖地笑给他看,声音很和煦,“不会的。这是监狱守则,战士更要遵守。”
丁颖一便定下一两分心,胸腔里的气上浮下沉,仍不大敢开口。
两分钟后,他坦白:“爸爸,我现在无法跟女人交往了,我喜欢男人。”
丁大海望着他,神情不太有变动,好像已经料到。“哦,出柜了......”他只是慢慢总结这么一句,没有任何责怪或者不齿的意思。
丁颖一是知道他爸爸的,就是因为他爸爸是永远支持他的那一个,他才会有这样的胆量,交代这句话。
丁颖一又说:“今年喜欢过一个人,他对我很好,我们情投意合。但是,爸爸,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你也从小教育我,不可以拿人家的东西,我也不想耽误他,所以跟他提了分手,现在他应该还在难过,但是过两个月,我想,他会淡忘的。”
丁大海和煦沉静地听着,目光瞥向玻璃窗外被阳光照耀的一块地砖,想了一会儿,说:“你说的这个人,他是不是叫丁耜?”
那一瞬间,丁颖一心中的震惊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这个名字从自己父亲的嘴里讲出来,竟有那么大的魔力,他就像头顶劈开火花,一时抬头,愣住了。
“啊爸爸你---?”
丁大海和煦地说:“他是个好孩子。三天前,他来找过我。”
三天前,丁耜先丁颖一一步地,赶来了济南郊区监狱。
探听录音笔的内容是极其迫不得已才能做的事,如果有其他路,他还是想先试试。
他找到关押丁大海的地方,装容整洁,面容严肃,连鞋子都擦得一尘不染。与丁大海在玻璃墙两侧坐下后,丁耜先诚诚恳恳地喊了一句:“叔叔好。”
丁颖一震惊地听着,不敢置信,“他,他找过你?!”
丁大海柔和地笑了笑,显然对孩子们的事有一两分的信心。
“他恳求我告诉他,我到底还有什么秘密,他跟我说,你在西安过得很辛苦,他说你跑过两次西安城墙,为了保护他不受牵扯,又几次从他的家里离家出走,做了很多傻事,他说,让我把你放心地交付给他,他会代我照顾好你。”
丁颖一听着这种隔了一个叙述者的当堂转播,泪水如此轻松地又漫挂下来。
丁大海笑着说:“小麦,你要拿你爸爸当挡箭牌?我能有什么秘密?想来,也就是那七百万的事了。他这么地真诚地爱你,你也这么地真诚地爱他,你们这份情,世上难求啊。”
丁颖一抱紧星黛露,泪水无声低落。
“那,爸爸,你,没告诉他吧?”
丁大海说:“小麦,对不起,爸爸让你失望了,我没有告诉他。我那时心中喜欢这个年轻人,也在心中喜欢我的儿子,我想,我的儿子没有做错。小麦,咱们一家是这个情况,是爸爸对不起你,但是咱们以后,不能再对不起别人。你和那个年轻人,能有这一段惺惺相惜的尘缘是好的,但是最后,不要再有任何的想法了。就把这一段,当做浊世里清荡魂魄的君子之谊,束之高阁,历久弥香。”
丁颖一听得怔怔,现在,就连他的爸爸都这么说了。
原来大家,真的都认为他是对的。
丁颖一埋着脑袋,渐渐把眼泪止住。
可是会不会有那样一个可能性......有一个人,他站出来说:这是不对的。
丁颖一茫然着眼睛抬头,出神了一会,想起来自己来的主要任务,问丁大海:“爸爸,咱们家华清宫那个房子可以抵押给他们吗?我想给他们了。”
丁大海问:“是他们逼你更紧了?”
丁颖一嗯了一下,又说不全是,他支吾一阵子,然后说:“爸爸,西安不适合我,我想走了,也许会去外地打工,房子留着,也没有意义了。”
丁大海回头跟两个战士提出要抽烟的要求,很快一人通报好,点燃一支烟递过来。
丁大海抽了一口,久久地没说话,眼神一直望着地上那片反射铁窗外阳光的白砖。
“这一年,打过你几次”
\"五次。\"
“重吗?”
“有的时候重,有的时候不重。”
“有过致命伤吗?”
“没有。”
丁大海又抽一口,缓缓吐出云雾,然后说:“江湖中人,聚沙成塔,求财不易,他们没有打死你,就是已经给我面子。小麦,别怨。莫求诸人,反求诸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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