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颖一说:“嗯,没怨。我也在努力赚钱。”
丁大海看着自己这个懂事的儿子,他是宽容慈悲的人,却和儿子没有十足亲近地相依过,他这么多年,都是在教化儿子,培养儿子,培养他善良的秉性,却不能放下架子,轻松地和他手拉手,开心地玩一回。他坐在玻璃窗后,也流下泪,烟纸有一点打湿,有要燃灭的迹象。
“小麦,我知道,你在外面日子很难熬,爸爸也有过自责的,当初,当初不该把你培养得这么纯真,也许,应该送你去风雨里摔打,等爸爸摔倒后,你不至于连一点立身的手段都没有。小麦,爸爸很自责!”
丁颖一赶紧说:”爸爸!没有的事!你很好,我也很好,我不怨的!“
丁大海还是哭着,”小麦,苦了你了!“
丁颖一:”爸爸,我不苦的,我真的不苦的!爸爸你别哭!“
丁颖一慌乱了,他从来没看过爸爸哭,哪怕是新闻上,开庭的直播中,那样的认罪场面他都没哭。
他着急地说:”这世界上,有站上天台也没人挽留的,待宰的猪羊里,也有比我们善良的,我真的不算苦的!爸爸,我只不过是在二十五岁开始还债而已,可是有的人,有的人他从一生下来,就在贫寒落魄的家庭,他连我二十五岁前那种优渥的生活都没过过,就要还债!还有的,那种真正受着苦的,是躺在病床上,连明天的太阳都不知看不看得到的,为了给孙子治病,已经七十高寿还去工地背砖的,在各种插播的新闻里,嚎啕着跪下来,求包工头发工资的,还有女孩子嫁了很不好的人,每天被家暴,即便全世界都知道,也没人能帮到她的,还有,还有好多好多,就算是这一片郊区里面,也有数不尽的我们看不见的悲欢离合,爸爸,我真的不算苦的!“
丁大海听完这一长段,却更哭得泣不成声。
“爸爸,爸爸你别哭啊。”丁颖一着急地喊。
丁大海擦干泪,红着双眼抬头用力地看自己的儿子,“小麦,我为你骄傲。”
丁颖一喃喃地,“为我骄傲?爸爸,你不用......”
爸爸,我也有很多没有和你说的,原谅那一面的我太污秽不堪,实在是不可以拿出来告诉你的。你要是为我骄傲,我要是能给你一点底气,那就请你继续这样相信下去吧。爸爸,其实我也曾经很想过,成为你那样有用的人,当你眼里的光。
只是,爸爸,我到底是不如你的。
......
丁大海同意了房子抵押的事,丁颖一离开后,在监狱旁边的邮局就把房产证和钥匙寄了出去,收件人是一家机构,然后发微信告诉所有的债主,这个房子由他们自己分派。这房子,应该也能值一百万的。
☆、荒原公路
丁颖一离开监狱后,只是在附近的荒凉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全国气候都已转暖,这里还是冷飕飕的,也许是地理原因。不由又担心起来,爸爸在牢房里到底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说实话。
才回国那个月,他手上已经攒到几百万,都是典卖各种东西得来的,第一件事是来济南看丁大海。那时候他慌乱又焦灼,每天都在疯狂奔波,做的事大部分最后都被证明无意义,他一只小白兔猛然扎进这头黑漩涡里,有不少钱是被人家骗掉的。那时候想要托里面的人对他爸额外照顾些,有一个自称是监狱工作人员的人联系到他,丁颖一什么都来不及核对,就给人家打了几十万,后来秋天的时候再来问他爸,他爸才叹口气,说他被人骗了。
诸如此类的有很多,丁颖一抱着星黛露想,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的蠢要付绝大部分责任......
现在,他确信自己已经不蠢了。
济南的天空已经向晚,阴哑低沉,天边卷碎的云屑渐渐变作灰黑色,把本属荒原山岭的这一片地带压得也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
好在这些云是时时流动的,这一片黑的流过去后,西边跟着来的是一片白的,微微照拂着一点山岭西边的斜阳,还是有几分瑰丽的。
丁颖一叹一口气,沿着无人的公路慢慢走。
要去市里,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预备先沿着公路走,看能不能有出租车过来。
走了半个小时,天色更沉些,还是没有出租车,他也累了,看到路边好不容易出现一个长椅,一屁股坐上去,抱着星黛露发呆。
接下来去哪呢?济南也来过了,西安也不用回了,接下来,去哪一个城市?找什么样的工作?
他真的能靠自己赚到钱吗?
以前小的时候,还真以为赚钱很容易呢。
听说卖煎饼一年都能买一套房子,自己要不要学点烹饪的手艺,也去推个小车卖煎饼?丁颖一想着想着就笑起来,在丁耜家练习几次后,他的厨艺好像还不赖,也许真能做。
2020年夏天的时候,国家为了复苏经济,在各种新闻上宣传地摊经济,那时候他也兴冲冲地去插一脚了,卖的自然是家里库存巨多的独角兽宝宝,独角兽那时候是他家特产。可是在地摊边蹲了几天,才发现都是骗人的,根本没有人来买,他搞实体经营比搞网店还差劲,网店上别人问他他好歹还能回个话,地摊边上人家一看他那种死脸,就没人敢来问价。
......
后来那些卖不出的独角兽宝宝,还是亏了巴错吆喝,才勉强出掉的。事后的钱大半他都给了巴错,巴错后来又给他支付宝转回来了,两人在支付宝上把这笔钱使劲地转过来转过去,最后巴错一生气,拉黑了他支付宝,这钱才尘埃落定到丁颖一口袋。巴错这个人,真的是个好人。
丁颖一把这一段这么一回忆,卖煎饼的事自然就不用再考虑了。他这张脸,也不会有人敢来买煎饼的。
歇够了后,白色的云团已经飞走,又是黑色的云来了。那一大片一群群,如小山一般,摩肩接踵地堆过来,丁颖一看得心里一沉。
脏掉的星黛露被他无声地捏紧,本想起身走路,忽然,好像再也没有走路的力气。
丁耜在哪里呢?
他三天前还在爱自己,今天会不会还爱着自己?
丁颖一弯起嘴角笑起来。
他捏着星黛露的两只小脚,好像在教它走路,在腿上走了一段,对星黛露的耳朵说:“兔兔,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咱们也许也要说再见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兔兔,你要记住爸爸的名字,叫丁耜。知道吗。”
“兔兔,你也要记一记我的样子,你可也别把我忘了。”
“哦对,我的手机密码还没有告诉你呢,你想知道吗?你这个小兔子,兔兔你的手手给我看看,戳不戳得开密码。”
丁颖一抱着兔子的手,去戳屏幕上那六个键锁屏密码,发现戳不开,毛绒的兔爪对于手机屏幕毫无意义。
“你听清楚哦,我以前在米兰的教堂里,写过一个莎士比亚风剧本,一位隐姓埋名的公主在人潮汹涌的集市遇到骑士,对他一见倾心,骑士也很喜欢公主。可是他们很努力,也没有能走到最后,你知道,世界是很复杂的,骑士不能怪公主,公主也从来没有怪骑士。119218是他们约定好的密码,骑士和公主约定说,要爱到下辈子。兔兔,你记住哦,119218,是我的密码。”
丁颖一抱着星黛露无声地坐在这里,看天,看荒原上的枯草,还有山岭那边已经掉落的斜阳。
他好像是在等车,也有可能是在等人,或者,只是看一片云,感受一些心跳。
太阳完全落山后,他就开始继续沿着公路走。
走到晚上大约八点半,郊原的天已经黑透,勉强有一点星光照路,他不至于走着撞到电线杆子上去。
公路永远看不见尽头的那一头,竟然神奇地出现三个人影。
丁颖一眉毛一动,难道有车可打了?
那三个人走近后,却十分怪异。三人穿得都很邋遢,走在中间的那个更邋遢无比。一左一右两个都是魁梧的汉子,一看就是山东本地人,穿两件过时的大褂黑棉袄。中间那个行为猥琐乖张,略瘦一些,穿红色破烂羽绒服,头发蓬得像鸡窝,戴一副很滑稽的大黑墨镜,两手像动物一样提在腰前,头低下来,压的很低,一会儿向右望,一会儿向左望。
丁颖一站在路中央,皱眉看这三个人逐渐走近。
左右的两人时不时发出喝声,还会拿脚踹中间那个,中间那个一点也不知道躲,被人踹了,就直接扑到地上,过两秒钟又爬起来,不知道生气,还嘿嘿发笑,又提起手,继续东张西望。
很明显,中间这个是傻子,旁边两个是押傻子的人,绝对不是好人。
两方在黑黝黝的荒山公路上迎面相对,那两个上下瞥丁颖一,毫无兴趣,押着傻子继续走,丁颖一随着他们的步子慢慢转过去,继续看。
他们走出十步远后,丁颖一突然大声叫,“你们给我放开他!”
那三个顿时惊住,很快回头走过来,两个大汉,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小子,当然一点不在怕的。
两人一个扣着傻子,一个对着丁颖一吼:“你喊啥!”
“你们贩卖人口!给我放开他!”
那大汉骂咧咧,“你个龟孙,俺们抓个傻子,碍你啥事了?!要你行好汉?你给俺滚!”
“你们要把傻子带哪去?!”
“要你管!龟孙!”
“你们是不是要抓了他解剖,贩卖人体器官!”
两大汉惊了一下,那边扣着傻子的那个也忍不住插嘴了,“你说啥?贩卖个啥?俺们能干那坏事吗!俺们只不过批发傻子去山西运煤,你把俺们想恁坏!”
丁颖一浑身的汗平复下来一点,还好还好,不是杀人的,只是挖煤。
他说:“挖煤也不行!傻子也不是你家的,傻子是人,你不能抓他!你给我放开他!”
两个大汉十分暴躁,一点不想跟这小子啰嗦,假装挥了挥拳头,“恁给俺滚!别骂骂咧咧的,冲了俺们财气!”
丁颖一说:“你们放了他,我跟你们走!”
两个大汉又愣住了。
“你说个啥?”
丁颖一立定在黑色的荒原里,公路上只有他一人冷静的声音。
“你们放了他,抓我,我跟你们走。”
两大汉直喊:”你认真?!“
”嗯。“
”你认真俺们也不要!你瞅你这细胳膊细腿,把你弄去,还干不了活呢!“
”我吃饭少,不费粮食。我还会煮饭。“
两个大汉认真地思考起来。
大约一刻钟后,傻子被放了,继续提着手东张西望笑呵呵地往公路出口走。
两个大汉中间押着的那个,变成丁颖一。
他穿的是一件白鸭绒羽绒服,看上去很干净,虽然天色已经那么浓黑,只要有星光能透过来,他的衣裳还是能发亮的。
丁颖一没再想别的,决定走就走了,只不过是挖煤而已,说不定还能赚点钱。
他左手抱星黛露,右手抄口袋,面色冷漠,气场干净,不劳那两个扣他,他自己走中线,绝对不歪不斜。后边两个倒像他的跟班。
后边两个还是忍不住地惊讶,一面看着丁颖一,一面用他们的山东土话呱呱啦啦地交流,荒山公路也被他们吵得像菜市场。
丁颖一在前面问了一句,”就走这路啊?你们不坐车?“
后边一个:”不坐车!俺们都是走过去!怕被警察逮!“
”哦。“
”挖煤累不累啊?“
”你想啥呢,挖煤还不累,那哪行累!“
”这样啊,会不会死人?“
”每年累死砸死的多多了!像你这个样的,下到矿井里边一定第一个死!“
丁颖一面无表情,继续走路。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等我一下。“
两个大汉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耍滑跑了。却见他只是滑开手机,那手机已经装上防窥膜,旁边两人看不见他的屏幕。点开支付宝,总共有三万一千多块钱。
他直接把钱全部给王兰兰转过去,留言一句:兰兰,你先用着,等你发财了再转回给我。
然后把手机啪嗒按掉,揣回口袋,继续走。
”你小子使啥操作了?不会是报警了吧?“
“没有,跟女朋友交代下。”
“你小子有啥想不开的,要替个傻子!”
“你管我。”
这三个便话不投机地不聊了。
走到夜里十点半,一直不怎么主动说话的那个大汉突然道:“你小子,你手上捧的这,俺闺女喜欢,你给俺闺女,可行么?”
丁颖一身子一僵,星黛露?
不可以。
他想也不想地,“不行。”
那人着急起来,看起来平时也是个憨厚的人,虽然干的是这行买卖,焦心地说:“俺求求你了,你就给俺吧,你看你也是要死的人了,你把你那兔子给俺,俺闺女真心喜欢。”
丁颖一掉下一串眼泪,决绝冷漠地在前面走,“不可以。”
“俺们真的求你了!俺们一年进账才几千块,俺们知道这个兔子叫星黛露,老贵老贵了,俺们真的买不起,俺们求你了,你就给俺们吧!”
“不行。”
大汉直接蹿到他前面,焦头上火地说:“小兄弟,你行行好,俺们家里穷,买不起,俺们闺女得了这兔子会真心待它的,你就给俺们了!”
他说完这句,竟直接上手来夺。
丁颖一大吃一惊,更疯狂地叫起来,“不行!不可以!你们不许抢!你们滚!”
“小兄弟!就个兔子而已,别恁犟!”
丁颖一拼命地跟那两人撕扯,把兔子抱在怀里使出吃奶的力骂,“不行!不行!你们给我滚!不许碰我兔子,滚!”
两个人都来跟他扯,丁颖一疯狂地大叫嘶喊,兔子差一点就要扯断,看见兔子要断,他拼了一身老命,嗷呜一口疯狂地咬过去,“滚!”
两人本来还跟他讲规矩,一看竟然这么疯了,那还能得了,两个人一条战线就开始对着他狂揍,丁颖一护着兔子,血都被揍出来,又是一大口血从嗓眼子里呛出来,脑袋昏昏欲坠,他感觉这两个山东莽汉果然力气大,今天遭的罪比一整年的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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