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书斋里的最后一次道别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时移世异,物是人非,再次回到这里的两个人已经被推上了天平的两端。
容铮走上前去,轻轻捻起那一小片碎片。他将碎片托到眼前静静地端详了一会儿,紧接着挥袖将整幅拼图扫落到地面。
“哗啦”一声响,好不容易才拼好的图在落地的瞬间又摔得粉碎。
容铮面不改色地迈过地面上的一摊狼藉,他将自己重新装进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壳子里,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他清醒地走下去。
这时门外传来消息,靖南侯醒了。
第95章 审讯
基于叶钊灵的道士身份,在他与容铮结婚之初,东宫的执事官就贴心地在宫里备下了朱砂令箭四方印,《泄天机》《修道辩》《大道真传》等各种道教用品典籍,以便靖南侯婚后勤修苦练精进修为。
只因叶钊灵此人平日里不像是什么正经道士,每天徜徉在这十丈软红尘中乐不思蜀,既不勤勉,也不刻苦,所以这些东西一进宫就被压进了箱底,直到落灰都没见过天日。
但是在最近的这段日子里,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又派上了用场。
叶钊灵穿着一身素色的圆领宽袖长袍,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捧着一本《水石闲谈》在读。他身旁的矮几上除了一杯清水,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他身上的所有电子设备都被收了起来,面前的落地窗上封上特殊材质制成的防护网。透过密密麻麻的网格,勉强还能看到院子里的景致。
窗外的梧桐树已经黄了一片,无边的落木随风萧萧落下,若不是此刻他的脚上扣着电子脚镣,手腕上铐着一根单头固定在墙体上的链条,看上去倒有几分世外高人闲云野鹤的情致。
电子脚镣暂且不提,用铁链拷人这种方法当真有些野蛮,叶钊灵想自己当着容铮的面表演过一次缩地千里空间转移,也难怪太子一时想不开要走上这种极端。
不过他觉得容铮纯属多虑了,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是没法施展什么特异功能的,更别说从一间守卫森严的房间里逃脱。
叶钊灵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一个星期,自他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就被囚禁在了自己的寝室里,没有踏出房门一步,也没有再见过容铮。
不过容铮只是限制了他的自由,并没有苛待他的日常用度。以一个阶下囚的待遇来说,这个牢房的条件还是相当不错的。
薄薄的一本《水石闲谈》很快看完,叶钊灵将它放回书架,又挑挑捡捡地抽了一本《平安经》出来读。
只是他手中的这本经书还没翻过几页,门外便传来一连串敲门声。
听见这规矩的敲门声,叶钊灵就知道来人是谁,大门很快打开,从外面涌进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果然是左中侯。
左中侯是严天的副手,此前严天随容铮出差时曾短暂协助叶钊灵处理过公务。也许是因为这层关系,叶钊灵醒来之后的审讯工作主要是由他负责。
“国师大人,今天还好吗?”左中侯和记录员依次在叶钊灵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两名黑衣特勤手中端着枪,如铜墙铁壁一般立在二人身后,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手无寸铁的叶钊灵,而是一头吃人的恶虎。
叶钊灵合上经书,淡淡地笑道:“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记录员摊开卷宗,又打开了录音设备,待一切准备就绪,左中侯点明了今天的主题:“今天我们来谈谈高皇后的事。”
面对东宫的审讯,叶钊灵向来表现得十分配合,因为他醒来的第一天,当左中侯问出“神魄是什么”的时候,叶钊灵就知道容铮已经把他的底细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无论是“梵天火”还是“神魄”,都不是东宫能够查得出来的东西,叶钊灵曾问过许多次他们从何得知这些信息,左中侯都避而不答。
叶钊灵猜测,问题出在女皇那里。
寝室外临时设了一间监控室,严天坐在屏幕前看着房间里正在进行的审问。针对钟毓的审讯工作基本已经完成,今天之所以会临时加开一场审讯,是因为高皇后一案的调查取得了一些新的进展。
从东宫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明德皇帝与温夫人的死几乎已经确定就是钟毓所为,但是在高皇后的事上一直没有突破。
最近容铮下令重启了高皇后失踪案的调查,就在昨天,调查人员在钟毓居住的玉清宫偏殿里搜出了一张年代久远的游艇的平面结构图和航海线路图。
结构图上的那艘游艇与高皇后驾驶的游艇型号一致,航海线路图上标注的也正是高皇后出事的海域,这就不得不让人将他和高皇后的失踪联系在一起。
在审讯的过程中,叶钊灵的脸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意。严天看着监视器里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办法将他和卷宗里记录的那些案件联系在一起。
严天知道钟毓代表的是哪个集团的利益,他的所作所为都是经过谁的授意,但在目前掌握的所有证据中,女皇完美隐身,扮演了一个国师弄权下的受害者。
女皇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和容铮摊牌,又默认将钟毓交给东宫处置,想来早就做好了准备,借容铮之手推国师出来当这个替罪羔羊,将自己完全摘出来。
所以眼下,东宫被架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位置上。
在严天走神的功夫里,左中侯结束审讯回来了。严天抬头看了他一眼,左中侯无奈地摇了摇头。
钟毓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配合,对自己犯下的罪行可以说是供认不讳,毫无求生欲。这态度让人一时说不清是认罪态度良好,还是不把自己的罪行当回事。
唯独涉及到诸如明德皇帝、高皇后等关键问题,他总是沉默以对。为此左中侯用尽了方法,最后不但没从他口中撬出只言片语,反而还把自己绕了进去。
但是不管钟毓本人是何种说辞,在种种铁证面前,事实也不容他置辩。
这些年来钟毓涉及了太多国内外的大案要案,光是案宗就有厚厚的一叠。严天带着最新的调查报告,敲响了容铮办公室的大门。
容铮已经从自己的书斋里搬了出来,在东宫里另辟了一处地方用来办公。容铮最近忙得几乎不着家,钟毓一案也全权交给了严天审理。
今天容铮难得留在宫里,严天抓紧时间向他汇报工作成果,他敲门进去的时候容铮正对着电脑开视频会议。
容铮看了一眼严天手上拿着的东西,便知道他的来意,退出了会议的界面。
严天来到容铮面前,将卷宗放在桌面上,道:“殿下,钟毓的调查报告出来了。”
这叠卷宗足有一本字典那么厚,里面记录了钟毓一案的调查结果和各种关键证据。这些年钟毓做过的事若是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大概就是擢发难数。国内几起震惊朝野的大案,其中几乎都有钟毓的身影。
单凭这卷宗上的罪证,钟毓就算死上十次也是不够的。
容铮抽空在键盘上敲了一行字,看似十分随意地问:“他最近都在做什么?”
严天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道:“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但是后背爆炸留下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需要每天换药清理。”
容铮这才分神瞟了严天一眼:“我问你这个了吗?”
严天连忙刹住车,老老实实地说道:“大多数时间都看书,或者就是枯坐一整天。”
“他有没有说什么。”容铮又问。
“他很配合我们的工作,几乎是有问必答。”严天仔细回忆了一番叶钊灵最近的表现,说:“除此之外,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容铮点了点头,没有动桌上的卷宗,又重新投入到了之前的工作中去。
“殿下,我需要提醒您一件事。”严天方才不过是在试探容铮的态度,但并没有探出什么东西来。他将案卷推到容铮面前,一脸严肃地对他说道:“调查进行到现在,钟毓的犯罪事实基本已经明朗。耀庆宫隐而不发,想必是在等我们给出一个处置结果。”
倘若东宫迟迟没有给出一个章程,女皇要不了多久就要代劳了。
“我知道了,把东西放下吧。”容铮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这里不用留人了,你先下班吧。”
严天走后许久,容铮石化了一般的身体终于动了动。
世上的事不是逃避就能当作不存在,无论想不想面对,它都在那里。
容铮翻开面前的卷宗,从头到尾认真地看了一遍,钟毓辅政这三十年来究竟做过什么,他心里早已有数。但此刻重读这些过往,一字一句都令他心惊。
秋分过后,白天变短,夜晚变长,窗外的天色早早就开始变暗。容铮没有开灯,靠着电脑屏幕那点微弱的光亮将整本卷宗读完。
黑夜完全降临的时候,他拿起卷宗,推门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明天后天是一个近9000字的大章,因为榜单计划拆成了三个小章。心急的话可以囤一囤。
榜单是微小作者的主要流量来源,所以针对不同的榜单会有相应的周更新量,佩每周规定的字数是1W,偶尔1W5,我一般保持在1W5到2W。
本文7月底八月初完结,接下来如果出现需要拆分大章的情况,我会提前一天在作话里预告,希望大家可以理解。
第96章 我想听你自己说
最近的三十多年,叶钊灵不是在女皇的座下当走狗,就是费尽心力拉扯灵境虚那群不成器的小兔崽子长大,每天无事忙,几乎从来没有过这么长一段闲暇的时间。
容铮这里别的不说,倒是个公费养伤的好地方。左中侯走后,叶钊灵也没什么读书的兴致。他取出一张宣纸在桌面上铺开,提起笔在纸上写字。
今天的叶钊灵有些心绪浮躁,还没写上一会儿,便把笔一扔,长袖一甩,将桌面上的笔墨纸砚一并挥进了纸篓。
墨汁从砚台中洒了出来,在桌面上拖下一大滩墨痕。
此时,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叶钊灵知道是乐之来了,每天晚上到了这个时候她都会进来送茶歇,顺便陪他说两句话。
乐之平日里总是一副缺心眼的模样,其实心思十分严谨缜密。她每日只陪叶钊灵说说无关紧要的闲话,至于外面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局势,她一个字都不会向叶钊灵透露。
叶钊灵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取出一张宣纸铺在桌面上,他的眉头分明紧紧拧在了一起,声音却是笑着的:“辛苦了,东西先放在桌上吧,你昨天和我说的那部电视剧,今天更新到哪里了?”
今天的乐之不大对劲,居然迟迟没有接叶钊灵的话茬。隔着一道屏风,他看不见乐之正在忙些什么。
“哟?今天是怎么了?”叶钊灵侧过脸,看向屏风外的一团黑影。
回答他的不是乐之,而是一道男声。容铮收敛心绪,开口说了两个字:“是我。”
叶钊灵身影微微一晃,本就浮于表面的笑容顷刻间就淡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但又在最后一刻坐回到蒲团上。
他俯身将毛笔从纸篓里捡起,行若无事地说道:“没想到殿下竟还能放心一个人来见我。”
容铮确实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任何随侍。他的身上还穿着出席正式活动后的西装,衬衫的扣子松掉两颗,脖子上的领带不知所踪,像是无数个下班回宫的晚上。
“门外至少有二十名武装特勤。”容铮看着画屏后的一团人影,说道:“这里面有任何异动,他们就会破门而入,就算大人是金刚不坏之身,想必也遭不住他们的冲锋枪吧。”
这是叶钊灵的身份暴露之后与容铮的第一次见面。眼下的局面已经足够难解,实在无力再掺杂上感情的纠葛。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抹平过去,拿出来最理性克制的一面来应对。
“那还请殿下原谅我不能出去迎驾。”像是在回应容铮的那句“金刚不坏之身”一般,叶钊灵说道:“人’鬼’殊途,殿下还是和我保持距离为好。”
“人鬼殊途”四个字,叶钊灵嘴上说得不痛不痒,连刚铺上桌的宣纸被墨汁晕脏了一大半,他都没注意。
“孤正有此意。”容铮也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叶钊灵,他尽力忽略自己的感受,用一种极其冷硬的语气对他说道:“最近不少人和我说了与你有关的事,这些年你替女皇办了不少好事。”
说完,容铮将手里的案宗往矮几上一扔,看着屏风上透出来的那道身影,道:“感念你此前多次出手相助,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钟毓,我想听你自己说。”
不要再骗我。
只是这句话,容铮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乐之将太子带来的卷宗送到叶钊灵手里,又默默地退了出去。门外的特勤不敢放太子和这么危险的人物独处,坚持要进房间保护,被容铮拒绝。
叶钊灵依旧坐在自己的窗前小案边,容铮背对着叶钊灵,坐在房间正中的沙发上,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缂丝山水画屏。
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们也曾无数次这样彼此陪伴着。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安静地待在对方身边,多么平凡无奇地夜晚,都会变得明亮温馨起来。
但今晚的情况不同了,连灯影都无比清寒。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说话,房间里只余下纸张沙沙的摩擦声。
叶钊灵快速翻阅着容铮带来的这本卷宗,里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东宫一直在等着抓他的小辫子,针对国师的调查并非最近才开始的。只可惜过去长达十数年的调查中一直没有找到钟毓的把柄。
“国师行刺太子”的事情暴露后,调查就变得十分顺利,沿着这条线索牵出了许多的陈年旧案。又有更多的罪证被收录了进来,其中也包括了叶钊灵自己的供述。
叶钊灵知道自己做过的恶事罄竹难书,案宗里记录的桩桩件件他都无从辩驳。拿最近的一件事情来说,容铮曾经最为倚重的情报人员黎卫东就是死在他的手上。
借着太子的东风,女皇自然不可能手下留情,趁此机会将所有的罪名都推给了国师,不过在叶钊灵看来,自己身上的指控多一项少一项,也没有多大区别。
小半个小时过去,厚厚的案卷总算翻完。叶钊灵的生命太过漫长,长到他从不回看自己的人生。但在这短短的三十分钟里,他仿佛又把这段毫无意义的三十年重新经历了一遍。
卷宗里有不少叶钊灵的老熟人,他们有的沦为阶下囚,有的离开帝都后含恨终生郁郁不得志,有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有的早已经不在人世。这白字黑字记录的每一件事,叶钊灵都记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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