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老夫人咬了咬唇,她向来是个心善的,尤其是看到渝棠不卑不亢地讲着这样可怜的话,就像是看见一枝脆弱繁盛的琼花被瓢泼大雨淋进了泥里一般情不自禁地心生哀怜。
“您不相信的话可以揭开小姐的纱布看看,让护士说这些伤痕到底是刀留下的,还是什么尖锐的砖块石头。”
渝棠状似无意地眨了眨那双如同鹿灵般纯粹无辜的眼睛,不知不觉就让穆老夫人对他产生了信赖。
“不能拆啊穆姨!会留疤的!”
周雨卉这次才是真的慌了神,捂住脸死活不让护士碰。她本以为自己一流血受伤,仗着穆老夫人对她的宠爱便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处置了渝家兄弟,但没想到积年累月的一次次逾矩和任性渐渐将这份宽容消磨得不再坚定。
“刚刚不是说又渗血了?不拆下来换新的会沤烂的。”
穆京宸无异于是给了一句授意,有他这句话在,在场的护士也不再手下留情,按住周雨卉便要给她换新的药。
“穆姨、穆姨!你不能听那个渝棠的话!”
周雨卉做着无力的挣扎,但穆老夫人这次却沉默了下来,渝棠站在门边垂着眸看着还沾着血的棉纺布掉落在地上,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看周雨卉这个反应是他赌对了。
然而他一口气还未松完,身后传来的低沉声音却猛地将他拽入了一片无尽的毛骨悚然。
那是根植于骨血的仇恨和愤怒,在惨白明亮的灯管下将渝棠扯回了那个隔着数十年时光的地狱。
“这是乱成了什么样子?”
穆老将军出现在了房间门口,他看了一眼离他最近的渝棠,
“这位是谁?怎么也在这里?”
“……!”
渝眠几乎要将手心抠烂,他看得出渝棠几乎要扼制不住地发抖,正要再次引起骚乱时,只见穆京宸突然将渝棠拉到自己身后,庇护意味十足地看着姗姗来迟的穆老将军,
“爸,事情已经解决了。”
“真的吗?”
穆老将军瞥了眼涕泗横流的周雨卉,
“怎么解决的?要不再给我这个老东西捋一遍?”
被穆京宸护在身后的渝棠脸色从未如此苍白过,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没想到见到这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之时反应还是会如此的巨大。
一股没来由的恶心感自胃底油然而生,将白天那些幻梦般的甜点燃成刺痛的烈火,渝棠觉得自己的胃和胸腔中仿佛炸开了血色的烟花,他再也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
“哥!!”
渝眠惊叫出声,盘桓在窗外的黑鸦嘎的一声振翅而起,落下两根漆黑的尾羽。
穆老夫人的感觉没错,这兄弟俩确实像羽毛一样易碎,但却不是纯净无害的白羽。
第47章 牛奶
“回去我再和您捋,医院人多耳杂,穆家丢不起这个人。”
穆京宸牢牢托住渝棠的后腰,哪怕渝棠再用力地克制,还是让穆京宸察觉到了来自他的那一瞬沉重的下坠感,但穆京宸的神色语气并无变化,只是手上用力更甚,好将这尾溺水的羽毛从冰窟中打捞而起。
“你小子着什么急?现在全城人都知道你表妹被人砍花脸啦,你短短一句话能打发我,但能打发外头等着编排我们的那些记者?能打发你表妹的亲生父母?”
穆老将军没看清渝棠,对周雨卉到底是如何受的伤也没要追究到底的意思,他好几年前就抱怨过他夫人宠爱这丫头太过,这些天也总算是来了报应。
只是周家丫头的家里人都是些能说会道但目光短浅的闲人,此前周雨卉说宅中下人见人下菜碟不够尊重她时,她的那些姑姑舅舅哥哥嫂子可真是差点凭一张嘴把他们穆家奚落成不仁不义的白眼狼,这下连脸都给伤着了,穆老爷子可就怕那些人趁机爬竿而上,提出些诸如让穆京宸就此娶了周雨卉的胆大想法。
“她自导自演一场戏,用不着在她身上多费工夫。倒是白白冤枉了别人,让人看了一场笑话。”
一旁押着渝眠的壮丁听到穆京宸此言连忙都松开了手,穆老爷子也自然而然地朝渝眠投去目光,然而只此一眼却让在战场上见惯了腥风血雨的老将军都难免心底生寒。
“这孩子是……”
“穆伯你不能放过他们!他们真的不是好东西——!”
周雨卉突然厉声尖叫起来,她的脸确实是自己划伤的,但在那幽深的巷子中经历的恐惧却足够让她刻骨铭心,
“雨卉!”
穆老夫人拍着周雨卉的背给她顺气,借机将她按回床上去,“别再胡闹,这兄弟俩也是可怜人,毁你容貌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你乖乖躺下,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姨妈保证给你用最好的祛疤膏,你的脸不会有事的。”
老夫人心思灵敏,被老爷子两句话一点拨便也想明白个中道理,此事再闹下去倒还真有可能给周雨卉那不争气的亲爹娘机会,让他们打上穆京宸的主意。她喜爱周雨卉是真,但再偏宠也不可能容许他们兄妹扯上暧昧关系。
“能带来什么……能带来什么?哈哈,是啊,能带来什么……他们俩说不定就是那些土匪养来报复我们的妖精!穆姨你要相信我,那个渝眠绝对不安好心,还有那个渝棠……”
“闭嘴。”
穆京宸终于再次将目光分给了周雨卉几分,只是这份目光中充斥着冰冷的厌恶,仅用短暂的一瞬就将周雨卉悉数奉上的爱慕和希冀击溃成丑陋的嫉妒。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穆伯,穆伯你不信我可以去查他们啊!那姓渝的肯定有古怪啊!”
周雨卉撕心裂肺地祈求着,穆老将军只觉得被吵得头疼,但他确实觉得这对儿兄弟值得注意,不是因为周雨卉的胡言乱语,而是因为渝眠看他的眼神。
他穆怀艺一生侠肝义胆,坦荡正直,十几岁便从戎降匪,直到满鬓白发,终于为故土驱除了匪害,于公于私他这一生都问心无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而且还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用这般充满死意和恨懑的眼神来审视他。
“你别急着走,”
穆老爷子叫住正要带着渝棠离开这儿的穆京宸,
“还有雨卉,要是止住血了就收拾收拾一起去警察局。动刀见血的事情就算是姓穆也不能私了,都去警察局把事情完完整整地说清楚。”
“与他无关,他不必去。”
穆京宸语气坚决,他并不知渝棠为何会突然有如此剧烈的不适反应,但这困惑并未给他对渝棠的袒护增添任何犹豫。
“哎你这臭小子怎么也开始不懂规矩……臭小子!”
老爷子吼了几声,却没能绊住穆京宸的脚步,他揽着渝棠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留老爷子和老夫人在病房里看着咿咿呀呀喊疼的周雨卉面面相觑。
“真是翅膀硬了不听话了!这死小子什么时候和我犟过?!还有你这丫头,再口不择言谁还能护着你?嗯?”
老爷子气得抽了抽鼻子,瞥了眼床上的周雨卉后又觉得还是这丫头更让人生气,干脆选择眼不见心不烦,喊了护工来照看着,自己则把穆夫人拉出去要说小话。
“你看你看,就是太惯着他们了,一个二个没一个省心的!”
“以前宸儿也没多听你的话,顶多是阳奉阴违,”
老夫人揶揄道,
“你也是,大吼大叫的,声音那么大肯定吓到宸儿护在怀里的人儿了,人指定是被你吓走的。”
“我压根就没看清!他跟个鸡崽儿护食一样把人藏着,我差点没发现那还有个人呢……看我回去指定得重重罚他!刚不还有个小家伙吗?怎么也不见了?”
穆怀艺看向一旁原本负责看住渝眠的几个壮汉,却见几人都耸了耸肩,没人看到渝眠什么时候也跟着溜走了。
“都说了是被你这老头给吓走了。”
老夫人说着就上手戳了戳穆怀艺的额头尖。
老将军不屑地哼了两声,“年纪大了,越来越看不懂他们这些孩子的心思。但屋里躺着的那个总是时候该送走了吧?邹月吟那孩子不就出国读了几年书,我看就挺好的。”
“等她把这次的伤养好吧再吧。”
穆夫人叹了口气,心里却总回想起渝棠的模样,直觉便知道那肯定是穆京宸喜欢的样子……多可怜漂亮的一对儿小孩,差点就因为她的武断而被冤枉,有机会还得让穆京宸代她向人好好赔礼道歉才行。
与医院隔着一条马路的巷子里有家正准备打烊的咖啡厅,店主瞧着穆京宸财大气粗加上渝棠实在是漂亮无辜,才大发慈悲地放他俩进来喝点热的。
暖呼呼的白牛奶被推到渝棠面前,穆京宸伸手捂住他的额头,确认他不是着凉了发烧,
“我让甄晦去找你弟弟了,他会把他安全送到家的。”
“谢谢你。”
渝棠看了眼被暖黄的灯光映照得像星星碎片的奶泡,在暖热的奶香被吸入鼻息的瞬间终于还是没忍住,猛地低下头干呕出声。
“渝棠?”
穆京宸紧张地站起身帮他拍背顺气,同时将那杯甜牛奶推远去换了杯清口的白开水,“哪里不舒服?”
“没事、咳咳,我没事……”
渝棠接过杯子猛地灌了好几口才压住喉咙中的反胃感,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在他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也就是他带着渝眠被迫逃命的前三年,他几乎每天都在这种反胃中度过。
或许是被灭门的惨象和差点杀死他们兄弟的土匪吓狠了,又或者是他也像渝眠一样被冻出了什么毛病,那几年他夜夜噩梦,日日干咳,无论是吃到什么闻到什么,都只能感受到浓浓的血腥味在唇腔中蔓延。
渝棠用了好几年去忘记的这种混杂了怨恨和恐惧的恶心感在今天被轻易地唤醒,而目睹这一切的渝眠也终于意识到,他一直低估了他哥哥心中潜伏的恨意。
“别怕,”
穆京宸蹲在他面前将他沁满冷汗的冰凉双手捧在手心中捂热,“有我在呢。”
“穆先生不疑心我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对你从来只有喜欢和好奇。”
再多的便只有心疼。
穆京宸轻轻搓着渝棠的手,语气像是环绕在青松周围的厚重雾气,让人情不自禁便能觉得可靠,
“你不想说的事,我不会让别人逼你说的…胃感觉怎么样,还不舒服吗?要不我给你揉揉?”
“好多了。”
渝棠又抿了两口热水,难得主动地将脑袋靠在了穆京宸肩上。
穆京宸微微一怔,喉结滑动,大手轻轻扣上渝棠的后脑勺,
“今晚……要我陪你吗?”
第48章 露出马脚
[一个联动](与正文无关可以跳过)-“他妈的要不要人睡觉啦!什么灯这么亮不怕把阴差招来勾你命啊!晦气!”-钟夜:今晚谈恋爱不收人,勿cue,谢谢
渝棠抿了抿唇,半晌才给出答复,
“我得回去看看渝眠,不放心他一个人呆在家里。”
“那我送你回去。老板,柜里那两块蛋糕帮我们包起来。”
穆京宸抓紧时间又多揉了几把渝棠的头发,渝棠顺势又往他脖颈处蹭了蹭,和豆花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爱黏人又不愿承认。
“你今天不顾你父母,丢下他们陪我出来,回去会被罚吗?”
“顶多是蹲一晚上马步,我从小就练这个长大,不碍事。”
穆京宸笑笑,拎着蛋糕盒牵起渝棠被撑不住困意要收摊的老板礼貌地请到了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甄晦被派去跟着渝眠,凌晨的街道上也寻不到黄包车的影子,最终他俩只得手牵手靠人腿往回走。
“穆先生怎么……心情好像变好了?”
渝棠看穆京宸步子轻快,大有要揽着他一起跳一支舞的架势,不免也跟着抿起唇。
“能多和你呆一会儿,心情自然就好,”
穆京宸说着还嘚瑟地晃了晃渝棠被他紧紧牵着的手,“像是在和你约会。”
“那我们岂不是每天都可以算是在约会。”
渝棠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他们沿着江边步行,风过水雾吹上岸的清凉渐渐将盘积在渝棠胸腔里的那股血腥味驱散,他知道穆京宸会对他偏心,但没料想过这份偏袒和温柔能够如此的毫不犹豫。
但这爱意越是热烈果断,便越衬得他身上那副名为仇恨的枷锁冷漠疏离,越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要被大火蒸干了的枯枝烂叶,倍感煎熬。
“你们家表小姐的脸怎么办?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心性可以慢慢改,但皮囊上的伤痕……”
“她自己下手不会有多狠,至多是破个皮,涂上好药几个月便能痊愈。我原本正愁没有借口将她送出国去读书,这下倒好,她自己送上门来。”
“你早就在准备要送她走?”
“她若是客气待你,我便不会做这种准备。”
穆京宸说得轻松,但渝棠却恍然明白,原来从周雨卉第一次对他不敬开始,穆京宸便没有再给她改正的机会,哪怕周雨卉真的在思过中悔悟,也不可能再被他留在身边,不一样的只是送她走的时间早晚。
“我经常给渝眠抓药的地方卖的有祛疤膏,听说是医师自己的秘方,要不你带一瓶给周雨卉?”
“让她知道是你推荐的准又要说你想害她。不必管她,自有我妈心疼她,好药给她用着没几天就好了。”
“那你身上怎么留了这么多伤痕?脸上的皮肉不比身上,更容易留疤。”
“我这是男人的骄傲。”
穆京宸嘴硬道。
渝棠顿了顿,没有立刻接话,如果这些伤疤全部都是因为剿匪灭寇,如果穆家军的枪林弹雨下没有他们渝家人的冤魂,他此刻一定会笑着哄穆京宸一句“是是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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