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了那么多年原因,还是……回到了人身上。”
“什么?”
“根,是人的想法。”
“……”
“不是法律,也不是神的钳制,是……咳咳,是教育。”
“从思想上,一步,一步地解脱,摆脱奴性,更加……独立。”孙梓抓紧荀非雨的手,“这里,不需要那么多个超人英雄,也不需要……不需要神,嘉树哥说的话,我还记得。”
这是属于人的社会,属于普通人的社会。
“普通人要成为英雄,需要付出,太多太多了。”孙梓泪眼迷蒙,死死抓住荀非雨的手,他泣不成声地说,“我总是愧疚啊,总是……一天也没有停过。我最近老是梦到谢林,梦到白姐,梦到……你,一想到当时让你就那么,为了所有人离开你所喜欢的地方,我就觉得对不起你。”他话锋一转,“但要普通人,做好一个,不,成为一个优秀的普通人,这还是很简单的……”
不需要那么多英才教育,也不需要人人都成为顶尖的上进心,内卷轮回,贪婪和压榨逼迫出一个又一个的怪物,但如果从开始就接受自己的普通,或许会好上很多。可这也只是冰山很小的一部分,直到弥留,孙梓也没有找出解决这种畸态的办法。他遗憾地看着荀非雨,抬手碰了碰荀非雨的脸,以最后的力气说:“我死了,就放过你自己吧……把所有,都交给普通人吧。”
监听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联络员C1057和医生一起急匆匆推门而入,只看到老人垂落在床边的手。向外推的窗户大开着,夹带薄雾的晚风掀动窗帘,隐约可闻的狼嚎声似是在为逝者唱响最后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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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荀非雨捏着手上那两张纸质门票,压低帽檐走进北京Icarus美术馆。这座外墙全玻璃的建筑格外通透,阳光静静落在展厅正中那幅屏风上,红叶似乎还在其中晃动。宗鸣站在荀非雨身后,静静地望着这副画,这是一幅曾寄宿着外神的画,其中的神力化作了笼罩麓湖的红枫,当年为荀非雨一行人争得了冲进隧道的时间。
荀非雨不懂艺术,他只是想看看旧物,以及是什么样的人能够画出这种画来。像是猜到荀非雨在想什么,宗鸣压低声音说:“寄宿在《红枫》当中的神说,绘制这幅画的人心中一片澄澈。”
“就像雍错湖?”
“嗯,笔下的东西,就是他内心的模样。”
“……有神性的人。”
荀非雨侧头看了眼画家的生卒年,惋惜地叹了口气。他跟着其他参观者往后走,吊挂在一片蓝闪蝶标本中的画吸引了荀非雨的眼神,画家还是同一个人,捐赠者是前些年去世的知名演员。
“蝴蝶和青木原,”荀非雨一字一顿读着画作的简介,“自杀之地,与变成蝴蝶的灵魂……那个地方应该很美吧。”
“一片宁静的树海。”
“靠近死亡的地方总是很安静。”
“人很难接受自己的死。”
“……毕竟太短了,对他们来说,一辈子太短。”
从出生到死去不过短短百年,能做的事情、能带来的影响不过是沧海一粟般的渺小,可一只蝴蝶振翅也能煽动飓风,点点炬火汇聚,似乎也能照亮永夜。荀非雨站在这幅画前淡笑,多少有些释然:“那人画这幅画的时候才不到二十岁,我活了这么多年,好像也无法直面生死……这是不是说明,我还是一个普通人?”
许久没有听到荀非雨的问题,宗鸣眼神微动,轻声说:“你一直都可以是。”
“你这话,很像魔鬼的低语。”荀非雨揶揄一笑,侧过头哼了一声,“出去走走吧。”
宗鸣却停在了原地,荀非雨回过头看向那个人,只见那双灰眼中充斥着讶异,以及难掩的激动。好一会儿,宗鸣嘴角抽了抽,向前迈了一步:“你……很久都没有笑过了,荀非雨。”
没有表情,也不发出声音,荀非雨那几十年只会对狼群表达自己那微弱的情绪,对待浓雾……或许他的眼神就从来没有落在过浓雾身上。捱过每一天对宗鸣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他向来都是一个旁观者,静默地看着那个叫做“荀非雨”的人扼杀自己,一点一点丧失掉属于人类的生机。可在荀非雨露出笑容那一瞬间,似乎某处的枷锁松动了,灰眼之前那金色长河再次汩汩流动起来,白树也冒出了新绿的芽。
“是吗?”荀非雨摸向自己的嘴角,那里的肌肉似乎都有些僵硬了,“可能是忘了吧。”
时间带走了许多东西,不仅带走了熟悉的人,连熟悉的街道也荡然无存。科技迅速地发展着,没有身份证明的两个人走在人流中就像两道影子,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曾经的位置。人们的遣词造句方式也变化了,惯用语变了一轮又一轮,饮食习惯似乎也发生了变化。街道上见不到宠物狗,道旁树也从黑杨树变作了银杏,不习惯的人只有荀非雨,他静静看着宗鸣与露天咖啡厅的老板说着话,一会儿就端来了两杯咖啡。
他低头啜了一口,还是苦不堪言:“……难喝。”
“是最流行的。”宗鸣看着手上这杯冷萃,“过了几十年,人还是觉得舶来品更上档次。”
“谁都不会觉得你奇怪。”荀非雨淡淡的眼神中蒙着一层水雾,“谁都不会讨厌你。”
狼群不讨厌宗鸣,甚至喜欢待在浓雾里。荒原上的旱獭和羚羊也与宗鸣亲近,花朵靠近浓雾也会娇艳几分。一切有欲望的生物似乎都不讨厌宗鸣在他们眼中的模样,毕竟那完全符合他们心中所想,映出的是千变万化的形象。宗鸣略一沉吟,喝了口酸苦的咖啡才说:“因为他们都擅长接受自己的欲望,野兽如是,人也一样。”
“我觉得不是这样。”荀非雨的眼神飘向了更远的地方,“只是因为你不是你,你是一面镜子,你表现出来的不是宗鸣。”
宗鸣闻言浅笑:“宗鸣是什么样子?”
荀非雨瞥他一眼,没有搭腔,男人只是安静地看着人潮涌动,好一会儿才说:“我更想知道曾经的荀非雨,是什么样子。”他闭上双眼,赤红一片的眼帘里没有浮现出任何一幕画面,“算了一下,我有六十八年……没有当过荀非雨了,可能还要加个五年吧。我都快忘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
他笑中带泪:“摒弃了欲望的人,就不再是人了。他们都说抛弃欲望就可以成为神……而我只能成为没有生机的死人。靠近神山也无法被感化,每一天……我都在期待他们的来信,又恐惧他们的来信,直到……岳夏衍的声音没有了,明漪也没有了,孙梓也……”
“不会再有了。”荀非雨捂着流泪不止的双眼,“宗鸣,只剩下你了。”
早些年的时候荀非雨还想过,是否可以去找寻朋友们所谓的转世,就像易东流和江逝水的重逢一样,自己的心可能得到片刻的安慰吗?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拥有殷家不灭的灵魂,没有从前的记忆,那陌生的眼神刺得荀非雨心口钝痛——那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一个人原来真的只能活一回。那些人都往前走,走进了永夜之外的光里,只剩下他和这片大雾,孤独地瑟缩在黑暗与死亡的边界上。
自然而然地,他看向人的眼神也多出了一分与宗鸣同质的悲哀,因为命运似乎是永无止境的轮回,曾经犯过的错,人类还是在不断地重复。当下定决心不能再去做什么的时候,留给荀非雨的举动只剩下悲伤和失望,他只能惋叹为什么没有变化,只能痛苦——为什么我们曾经付出所有为你们换得的一切,还是被弄得一团糟。
这时候他的耳边响起一句话,他自己曾说过的话:“我们没有要求你这样付出。”
是啊,那些靠着自己走到今天的人,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的人,很容易就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些人厌弃这样的眼神,包括荀非雨也痛恨过这个眼神,可现在他似乎能够有一些理解了,甚至庆幸:“如果你一早就明白感情是什么,应该很痛吧。”
“后来明白才会更痛。”宗鸣淡淡地说,“那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做什么都来不及,而且,没有那样做的权力,无能为力才是最痛苦的。”
“是啊。”
“……”
“好孤独,避免孤独就要建立新的关系,然后,又要送别。”
“……”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易东流连句话都不肯说,就义无反顾跳进轮回了。”
漫长的生命里没有爱人和朋友,那只是无尽的折磨。爱能赋予一个人新生,也能在离开时把人推入地狱。
“那一瞬间易东流在笑,”荀非雨双肩颤抖,“一想到这个,我就笑不出来,因为逝水也在笑……雪芽离开的时候,白姐离开的时候,嘉树,嘉树离开的时候,他们脸上挂着的都是笑容。离开,我从前不懂你为什么要因为想离开就枉顾那么多……可离开才是值得喜悦的,活在这里,太折磨了。”
宗鸣皱了皱眉,悲伤似乎要溢出眼底,身体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不是不能,他不敢,甚至不敢与荀非雨的眼神的相对。可这时,荀非雨握住了宗鸣冰凉的手,那人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说:“让我……再做一次荀非雨吧。”
“好。”宗鸣垂头淡笑,回握住荀非雨的手,“请你,也让我成为宗鸣。”
是夜,五神宫旧址的丛林中,荀非雨和宗鸣坐在开阔的山坡上,抬眼看着天顶晕出一圈的月华。荀非雨转头看向宗鸣那张只剩下眼睛的脸,试探性地将手放在了轮廓边缘。宗鸣淡笑着将手覆到荀非雨的手背上,暗哑的嗓音低声问:“宗鸣是什么样子?”
温热的手指触及到雾,缕缕青烟便在触碰下消散,显露出一片苍白的皮肤。荀非雨闭上双眼想象,但他无法捏造出一个不存在之人的模样。鼻梁或许应该高一些,眉眼距离更近,眼窝下陷——因为这样似乎更接近神明的雕塑,可想到这里,荀非雨嘴角微抽,又抚平了自己捏造出的痕迹。他的双手垂到宗鸣肩上,抓住那冰冷的身躯,苦涩地说:“那还是我所希望的……和你是什么,没有关系。”
“但人爱的是什么?”宗鸣抓住荀非雨的手腕,“他们更爱自己心目中所臆想的那个人,也在原本的基础上,为爱人增添了不属于他们的部分。荀非雨,抬头看着我。”
眼前浮现出的是千万张不停变化的人脸,直叫荀非雨眼花缭乱。裂纹布满了那一张张的脸,宗鸣的声音也破碎不清,只是依稀能分辨出几句话:“我……想看到,你会爱上那个宗鸣,是什么样子。”
“哪怕丑陋?”
“嗯。”
“肮脏?”
“嗯。”
“别人看到都会觉得厌恶?!”
“我只能是你眼中的样子。”
冰冷的手与荀非雨十指相扣,那双灰眼中的湖水裹挟着强烈的感情向荀非雨扑打来,男人的声音又高又远,忽然落在了荀非雨的耳边:“我会完全属于你,荀非雨。”
下一秒,荀非雨甩开宗鸣的手,提起他的衣领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京郊远处“咻”的一声,一簇烟火拖出长长的尾巴,窜上天空轰然炸开。漆黑的穹隆一瞬染上花火绚烂的颜色,照亮两人的瞬间,荀非雨的尖牙咬在了宗鸣柔软的嘴唇上。拢在宗鸣脸上的迷雾刹那凝结为一层灰白面具,再一声响,两人鼻尖撞在一起,面具碎裂成迷住荀非雨双目的晶屑,宛如游走在草丛里的淡绿萤火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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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后,曾经的联络员C1057坐在副局长办公室里,仔细检查着邮件,还是没有找到天狗本应发来那份更换护照的申请。孙梓去世后三个月,那个沉默寡言的银发男人拉着另一位戴着厚重口罩的男人来到她的面前,说想要一个能体验正常生活的身份证明。原以为天狗的蓝眼已经足够美丽,可当她看到那双灰水一般的眸子时,心脏还是停了一拍,不由为那张脸期待起来。可当办护照的时候,那个名叫宗鸣的男人拉下口罩,只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
说不上英俊,如果说有一张脸叫普通人的模板,可能就是那个样子。上天似乎在塑造这个人时有点儿心急,动作有些粗糙,当时自己确实是那么想的,天狗却不好意思似的摸了摸鼻头,示意快一些办理好。那两人似乎去了很多地方,每一年天狗都会以“哥哥”这个署名寄来各地的明信片,让C1057托人放到四川祝望山陵园一个叫作“荀雪芽”的女孩子墓前。那时C1057才知道了天狗的名字,那人叫荀非雨,是七十多年前608案受害者荀雪芽的哥哥。
当自己对那人提起这件事时,对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偶尔会寄来一两张“给C1057”的照片。照片中天狗身边那男人的容貌似乎经常变化,比以前更加精细,但始终和帅、好看没有什么关系,顶峰也就是个温柔一些的普通人。天狗解释说这是那个人的愿望,C1057只觉得不能理解,成为普通人也能是愿望吗?她数次想在回信之中写下自己的名字,但每每回忆起天狗眼中的悲伤,她就下不了笔。
可这封信件也延迟太久了,久到她有些心慌,于是推了工作,收拾起行囊奔赴明信片最后的地址——四川省成都市天府新区麓湖棚户改造区。因为当年那场被掩下去的惨案,麓湖国际全体居民迁居,那里也变成一片废弃之地。C1057推开缠绕着爬山虎的锈铁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栋灰白的建筑,嵌在建筑之上的彩绘花窗只剩几块碎片,湖面很静,还能看到没有屋顶的房屋那颓败的倒影。
走得越近,耳边的声音就越是清晰,她停在倒地的“麓湖美术馆”门牌前,侧头一看,建筑之后的阴影中全是为死去的狗立下的坟墓。C1057似乎在垂下一缕光的楼梯间看到了一个灰白的人影,灰尘在光束中浮动,但她却不敢跟上去。这里太安静了,自己发出的响动,自己身上带来那活人的气味,似乎都会打扰到这里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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