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与幻影交叠,随即,竟然当真触碰到了那片冰凉而又柔软的衣袖。
对方停步,回身。
而他紧紧握住衣袖下的手腕,几乎不能呼吸。
——那是一张,他很熟悉的脸。
景非桐骤然睁开眼来,近在咫尺处,他看见了舒令嘉。
真实与虚幻交叠,竟是完全吻合在了一起,让人一直之间,甚至分辨不出身在何方。
这一瞬间,景非桐觉得困扰自己多年的心魔从心头连根拔起,随即穿透胸膛,终于血肉模糊地露出了真实面目,变成了眼前之人的模样。
他心中骤然洪水滔天。
舒令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见他醒来,未及询问,便被景非桐用力拉近怀里,死死抱住。
景非桐抱的很紧,宽大的广袖将舒令嘉整个人都包在里面,仿佛只要稍微松上一点劲,舒令嘉就会在眼前消失似的。
两人的胸膛贴在一起,即使是隔着骨头与皮肉,舒令嘉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跳得飞快的心脏。
这个拥抱这样用力与炙热。
舒令嘉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师兄。”
他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叫的到底是谁,或者说,他到底是谁。
许久,景非桐才慢慢地放开舒令嘉,细细端详了他片刻,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伸手帮他理顺了鬓边乱发,低声道:“刚才做梦魇着了,这么一会不见你,觉得就像是过了很久一样。”
舒令嘉凝视着他,目光中含着深思。
景非桐瞧着他,心中便软成一片,只是强自克制。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表现的不要太失态,又问道:“方才与你切磋的,应该就是苍冥老人的神识罢?感觉如何?”
他还不知道,其实舒令嘉也没有接受传承。
舒令嘉方才从梦境中出来,便是满腹疑云,此时见了景非桐的反应,更添疑惑。
他从来不是一个心里能藏住事的人,一旦真的把一个人当朋友,很多事情与其自己去费尽脑筋地猜测,倒不如当面问个清楚。
舒令嘉没有回答景非桐的话,而是说道:“师兄,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景非桐见他神色严肃,便点了点头道:“你说。”
舒令嘉道:“首先,你费尽心机来到这处秘境当中,当真只为了解决心魔吗?”
景非桐毫不犹豫,说道:“是。”
舒令嘉点了点头,道:“好,第二个问题。你与我相识,后来又对我那么好,多番帮助,是有意为之,还是出于巧合?”
景非桐道:“咱们两个会在乔家镇上相遇,完全是偶然。但后来结识了你之后,我觉得十分投缘,才会不知不觉地想与你更加亲近一些,只是顺其自然罢了。”
舒令嘉道:“我记得你原来说过,不知道你心魔当中总是出现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这回景非桐顿了顿,才道:“原先确实不知道。”
舒令嘉也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下,然后他也不自禁地抓住了景非桐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那就是现在知道了?”
景非桐没说话,舒令嘉又加了一句:“是我的模样吗?你敢说你对我十分特别,没有这个原因?”
景非桐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地问出来,或者说,他并不知道舒令嘉怎么会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顿时感到了措手不及。
但是此事千头万绪,简直不知从何说起,令他一时语塞。
舒令嘉等待着景非桐的回答,景非桐却迟迟未语。
两人对视着,片刻之后,舒令嘉松开他的手,霍然起身,径自扭头便走。
景非桐一惊,连忙跟着起来,抢上几步,一把拉住他,说道:“小嘉!”
舒令嘉甩开他的手,说道:“景非桐,我记得先前发现你早已识破我狐狸原身的时候,你曾经跟我说过,保证日后不会再有什么事欺瞒于我,我拿你当做知交,便信了。但你如今又是什么意思,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虽然只是小事,但我容不得旁人拿承诺来当做玩笑!”
景非桐解释道:“我也不是在开玩笑,我是……”
舒令嘉打断他:“你来历莫测,行事诡异,我出于尊重,从未问过,但如今一切种种摆明了与我有关,你还要搪塞糊弄到何时?我没那个耐心跟一个人朝夕相处,自以为倾心相交,却总是要猜来猜去!你让我怎么信任你?”
他憋了半天,该说的话索性便一次说个明白,因此也没客气。
之前舒令嘉曾经很多次问过何子濯,为何要收姜桡上山,为何对他多番包庇偏爱,甚至罔顾门规,也不顾及同自己之间的师徒情分。
在他心里,越是在意的事情,越是重视的人,就越是要坦坦荡荡说个清楚明白,才能使彼此之间没有心结。他不想对所有的事情一无所知,像个傻子一样,被别人摆布的团团转。
但每一回何子濯都认为他性情太过刚硬骄矜,只是为了写小事无理取闹,师徒之间不欢而散。
可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这个性子改不了也不想改,一个人若不能懂他,便也不必将就。
如今对景非桐说了这些,舒令嘉也已经做好了一拍两散的心理准备,因而说完之后,还是提步欲走。
景非桐叹了口气,却再一次拉住了他。
他轻声道:“小嘉,你别生气。我还是那句话,我从未骗过你。关于心魔的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你要问,我就什么都和你说。”
舒令嘉“哼”了一声,显然并没有听进去。
景非桐握着他的胳膊,却是一点也不肯松开,转到他的面前,瞧着他的眼睛道:“我懂你为什么生气,但是你懂我……为何对你不同吗?”
舒令嘉一怔。
景非桐沉沉道:“不是因为心魔,是因为你是舒令嘉。”
心里仿佛压着一个沉甸甸的匣子,“咔嗒”一声,上面的锁扣被轻轻打开了,一时间,里面积郁的百般思绪便纷纷涌了出来。
舒令嘉身体绷紧的力道不知不觉地松了。
景非桐叹口气,又笑了笑,说道:“咱们坐下吧,我说你给听。你刚才比剑应该也累了。”
他拉了舒令嘉一把,舒令嘉微微一挣,没挣开也就罢了,顺着景非桐的力道,与他并肩坐在了草地上。
景非桐这才先把重要的话说在最前头:“之前没有把心魔的事情跟你说清楚,是我不好,但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是我也一直不知道那心魔是什么样子的。你放心,我绝对不是因为觉得你跟那个人像,才故意跟你接近。”
舒令嘉嘴硬道:“我没担心这个,我是不喜欢别人说话不算话。”
“对,我明白。”
景非桐认真道:“两个人相交,要么倾心相待,要么就干脆彼此疏远,最低劣的行为,就是一边口口声声说着坦诚,一边却又满口谎言,事事模糊其词。”
舒令嘉脾气还没下来,本来景非桐说什么都不想赞同,可是听他言至此处,沉默片刻,却也终究不由地叹了口气。
他说道:“你明白就好。我也不是什么事都要计较,但就是受不了这个。”
景非桐凝视着舒令嘉,目光中便带了温柔。
这个人的性情如同剑锋一样纯粹又锐利,他要是与谁论交,就会倾心尽情,热烈坦荡。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是没有见过机心算计,却并不会为此而牵绊动摇。
他永远骄傲,却又敢于承认自己一切的忧虑与不安,他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心却最是柔软不过。
这样的一个人,又让人怎能不爱?他活成了很多人向往而不可得的样子,又给自己带来了致命的沉迷。
景非桐道:“我觉得你这样很好,有话就说清楚,有事就问出来,也免得误会。这分明是坦诚,怎么会是计较呢?谁觉得你计较,那肯定是自己心虚了。”
他说完之后,也不由想起了何子濯和姜桡给舒令嘉带来的那些糟心事。
景非桐定了定神,暗暗想着,我可不能再让他伤心了。
他如此倾心于这个恣意而纵情的少年,更愿意用尽一生将他放在心头守护。
他也是个固执的人,既然认定了,就想要完完全全为了对方着想,让舒令嘉知道,有人懂他,在意他,不会骗他。
景非桐打定主意,缓缓说道:“你方才说我的来历神秘,其实对着你,也没什么说不得的——我的父亲是上一任的碧落宫宫主。而我明面上掌管碧落宫十殿之一,只是为了行事方便罢了,当年从凌霄派心宗离开,正是因为父亲卸任,而我接掌了碧落宫。”
碧落宫向来神秘,除非有重大灾祸出现,否则碧落宫宫主是一向不会露面于人前的,甚至十殿之间平时都不怎么来往,但却力量强大。
他们麾下高手如云,宫主的凌云令一下,无不云集而影从,是一股十分庞大的势力,他的真实身份关系到性命安危。
舒令嘉的心思都在猜测景非桐的心魔上面,没想到对方先向他坦诚的,就会是这样一件从未露出过半分端倪的事情,也等于是把命交在了他手上。
第59章 鬼雨空阶
景非桐的身份竟然是这样, 他可以说是始料未及,但由此也足见对方诚意。
舒令嘉纵是有天大的火气也消了,说道:“这个你其实不用告诉我的, 我只是觉得你的心魔与我有关才会问。”
景非桐笑着拍了拍他,说道:“心魔确实与你有关, 不过也得从我的来历说起。”
他道:“我乃是父亲的独生子, 从小便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父亲对我各方面的要求都很高, 我亦是深知肩负重担,勤修苦练。其间曾经遇到几次境界提升的关键时期闭关, 有一次甚至用了百年以上, 等到出关之后, 感觉是很有进益的。”
“除此之外, 生活顺遂,并没有经历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打击。”
景非桐这番话说的平平常常,舒令嘉却从中听出了些许端倪, 神情逐渐凝重。
景非桐停一停,再开口时,语气有些困惑:“可我自从产生心魔之后,虽然每每醒来,从来都记不住梦境中那个人的脸, 却逐渐想起了很多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往事’, 那些事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我竟然全无印象,也根本找不到任何痕迹!”
舒令嘉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说道:“你怀疑那些事其实是在你闭关那段时间发生的?所谓闭关,其实根本就是掩饰的理由。”
景非桐道:“我反复思量,除了这个, 也真是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
“因为我闭关的时候,是一个人独处,不会有谁敢进来打搅,那么自然也没有人知道我是真闭关还是假闭关,又在不在寝殿之中。所以我才在身边的人口中调查了那么久都发现不了端倪……或许父母知道,但他们已经离宫寻道去了,连我也不知道下落何处,更是无法询问。”
舒令嘉若有所思地点头,景非桐的话,也印证了他对于自己经历的一些猜测。
——没有什么前世今生或者移魂夺舍,他们,只是都忘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
“你说我是因为心魔才别有用心地接近你吗?不。”
景非桐道:“我同你相识的时候,根本没把你跟心魔联系在一起,相处不多,也谈不上觉得像还是不像。我只是——”
他转过头来深深看了舒令嘉一眼,道:“只是觉得自己的情绪越来越容易被你牵动。我就忍不住想,一颗心是否可以分成两半?会不会同时为了两个人而触动?别人不知道,但我……应该不会。”
这句话中,似乎包含着无数未曾诉诸于口的情愫,舒令嘉心头一跳。
景非桐垂下眼,说道:“所以不是我觉得心魔和你像,而是我刻意地去把我的心魔和你联想在一起,然后想要印证罢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笑了笑,道:“怀疑的事情就应该主动一些,其实咱们都一样呀。”
过了好一会,舒令嘉才低声说:“你说你刚刚才确定的?”
景非桐道:“是,这一次进入秘洞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刚刚我做了一个非常诡异的梦,与之前都不相同,那个梦中,我才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景非桐也是个干脆的人,方才说了不隐瞒,便当真完全把一切事情都和盘托出。
他这些年来散碎的梦境无数,不过一些记忆深刻的场景时有重复,当下,景非桐就将那些梦境中的几次重要场景捡出来,给舒令嘉描述了一遍。
舒令嘉听着景非桐所说的那些事情,又想起自己的梦,越听越是心惊,这种莫名其妙就多了一段人生的感觉,实在有些诡异。
他什么都不记得,然而想起方才景非桐的话,不禁思绪翻涌,凌乱如麻。
而接着,景非桐也已经提到了湖面上的倒影:“……所以我顺着那阵白雾,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河边。当时水面照出了一个影子,仔细一看,却并不是我的脸……”
这句话一下子把舒令嘉有些发散的思绪给拽了回来。
听景非桐把倒影的事情说完,他心中生出警觉。
这么说来,又应该是跟镜子有关。
景非桐足足说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把该讲的都交代的差不多了,见舒令嘉只是低头沉思,他眼中不禁生出了些微期待。
景非桐试探着询问道:“你在想什么?”
舒令嘉道:“你知道我刚才为何会突然那样问你吗?”
景非桐轻轻舒了一口气,郑重问道:“你方才练剑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舒令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回手把姜桡那串珠子从怀里掏了出来,扔到了两人中间。
舒令嘉道:“先前是我误会了,你坦诚相待,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不错,我刚才确实也做了一个梦,看见了点东西,不过归根结底,咱们今天遇到了一切异事,还是因为这玩意。”
景非桐随便瞟了一眼那串珠子,却并没有顾得上在意,他清了清嗓子,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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