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多想,窦杳也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这部戏有穆怀袖的夫家参与投资,又有自己担任主演。就算凌璨背后的人想凭此威胁,也没这么大的本事。窦杳心想,你真是铁了心要离开啊。
有过不舍吗?亦或是优柔寡断的挣扎?
窦杳脑海中,霎时浮现出穆致知温柔而轻佻的笑容。
沉思默想间,他自问,换做自己,要多久才能学来这一份决绝与自尊。
在凌璨杀青后不久,穆致知和窦杳也将迎来影片中最后一场对手戏的拍摄,也是池年柳与阿绪离别的画面。
仲夏微茫的时节,万物繁盛葱翠,与离别的氛围并不适配。但池年柳就是选择在这样一个时间,告别自己书页中,这个久违的桃花源,回到喧嚣的城市生活中去。
清晨中的薄雾在红日的灼烧下,渐渐稀释、消散,镜头中窦杳奔跑的身影,也一帧比一帧清晰。他依然敞怀穿那件宽大的蓝白校服,衣摆在身后飞扬如一片风帆。
县城没有火车站,要离开得先去汽车南站乘大巴到最近的市区。阿绪的公交车在路口堵了很久,等奔跑至汽车站门口时,池年柳乘的那辆巴士已经出发了。
他怀里抱着那个曾被没收过,又被池年柳充作他家长要回来的笔记本,张嘴大口地呼吸着,怔怔然不知所措,看向空旷停车坪的目光,那样的失落而迷茫,细究甚至掺杂着一丝悔意。
要是当时没有畏缩,将这个笔记本给他看过就好了。
而命运到底是给了少年这份无疾而终的初恋,最后一点善意。
正当阿绪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发蒙时,几米外因早晨菜农出摊而拥堵的车流间,转来了尖锐的一声鸣笛,一把将他拽回了神。
似是冥冥之中的指引,阿绪朝那个方向看去,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一扇半开的车窗后,池年柳闭目养神的侧脸。
窦杳又是疾步而去,抬手不客气地往车窗上猛拍几下,黎明的白光映着穆致知温润的五官。
柔和的光芒在两人之中,似是一种横亘,又似是正得偿所愿地,将两人之间的阻隔融化,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份……
穆致知在窦杳折腾出的动静中睁开了眼,适应几秒光线后,才看清此刻站在窗前的人影,猛地清醒过来,一瞬坐直了身子。
周遭人声嘈杂,夹杂不少南腔北调的方言。池年柳看着额发淌着汗水,气喘吁吁的少年,想要说些什么,开口却是张口结舌:“不,阿绪你……唉,怎么就说不通……”
窦杳任他无意义地说了几秒。路况缓缓恢复,车流的前方已然松动前行,大巴车轰鸣一声,发动机蠢蠢欲动,带着穆致知脸旁的玻璃窗都明显地颤抖起来。
那个笔记本,就是从这半开的窗边,被交到穆致知的怀里。
少年的眉毛一如既往地倔强锁着,只是浓眉下那双美丽的桃花眼,在抖动玻璃折射的潋滟霞光间,格外的明亮。这一特写镜头当真美不胜收。
窦杳没有话要说,真正要倾诉的,已经悉数交付到了那人手上。
他只是自嘲地嗤了一声,言简意赅:“送你了。”
面容冷硬,声音却轻得几近呢喃。
说罢,窦杳径直转身,沿来路离开。穆致知定定地注视着他远去的、头也不回的背影,逆着光,也好像要融化在这最后的清晨里。
故事的后来,池年柳就着窗外的光芒,一路阅读阿绪这本从来舍不得给他人看一眼的手稿。在阿绪笔下的故事中,敏感自卑的少年因一个偶然,爱上了租住在楼上的、神秘而成熟的温柔房客……比起小说,不如说是一本日记。
大巴一路往前,驶上长长一座大桥,潮湿的江风灌满车厢。
池年柳拂开遮眼的微乱的前发,翻开下一页,忽然夹在其中一张纸条被风吹起,刹那间飞出车窗——
快得来不及让人有任何反应。
池年柳飞速扭头,也只得看着这张纸片,像雪白的一只蝶,在江风轻托下翩然而去,随向浩渺潺潺,不知归处的水流。
上面写过什么,池年柳永生永世不得而知。而在影片上帝视角中,会给阿绪一个写下这张纸条的镜头。
他写的也是《偶然》——“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告别也告白的这一幕,前前后后拍了一个多星期,让窦杳做梦都是翻来覆去的这几句台词,与晨光熹微中穆致知温润如玉的脸庞。
尽管前期不少片段的拍摄顺序都被打乱,视具体情况安排时间,但分离倒被实打实放在最后。
这也是阿绪在电影中最后出现的时刻,再往后,哪怕是记忆的闪回,也不再有他的出现。
池年柳是否有过些微动心的确留白,但两人相错而过的命运,已成定局。
接下来是零零散散的镜头补拍。至此窦杳作为这部电影的二番,所有的拍摄任务尽数完成。剧组同样为他准备了一场杀青宴,但离别的情绪并不浓重。
随着窦杳的杀青,近半年的拍摄已近尾声,不少了解他情况的人都认为,他应该会留在这里,直到彻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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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穆致知的意料,怀袖并没有趁热打铁,而是给剧组放了两天假。大抵是考虑到这些天大家起早贪黑连轴转,多少有些吃不消,索性好好养精蓄锐,迎来一个完美收官。
杀青宴之后的夜晚,窦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进了房间。一进门就紧紧从身后搂住了穆致知的腰,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穆致知在衣襟上缭绕的酒气中哑然失笑。晚饭间他一直关注着窦杳,青年喝了不少,这段时间是阿绪的主场,他的确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拍得很累,想借此放松发泄一下,也是难免的。
他在心中数着数,几秒后,窦杳或许就要别过头来吻他了。可在静谧的房间中,穆致知数了很久,身后的人还是不声不响地抱着他,没有别的动作。以拥抱确认存在,就好像能让他心满意足。
“真可惜啊……”穆致知听见窦杳贴在他的耳边,醉意朦胧地低喃道。
南方的盛夏夜,总是这样潮湿温热。穆致知一动不动地随窦杳抱着,好笑地逗他,以为他是在说醉话。穆致知问:“可惜什么?”
窦杳闷闷道:“没看到那张纸条。”
穆致知哭笑不得地听着窦杳失落的语气,顺着他的话说:“但他至少已经知道对方的心意了啊。”他早就知道了。
“我还是觉得,”窦杳忽然说道,“他,是爱而不自知。”
穆致知不置可否,感受着窦杳拥抱的重量,调侃道:“那得去问小穆导演。”
这是还没出戏呢?穆致知忍俊不禁地挣了挣,窦杳顺势放开了他,睁着那双纯粹的黑眼睛,站在他的面前。
乌溜溜的眼珠,又让穆致知想起了在他面前乖顺的穆德。
说起来和穆德,真是好久不见了。但穆致知心中笃定,无论发生什么,穆德永远都会陪着他,永远都会爱他。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穆致知觉得世上只有这一个生灵,会将自己的爱,专注地、全心全意地献给他。
……那窦杳呢?
穆致知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他就感受到了窦杳年轻的、蓬勃生长着的喜欢。这份感情较之他过去所得到过的,都要鲜活热烈,让他甚至难以抑制地伸出手、去点破、去将它攥紧在手心。
窦杳当然是很好的人,他所交付的感情,也是很好很热忱的感情,只是并没有给到一个多好的恋爱对象手上。穆致知想着想着,暗暗叹了口气。他不知道不求回报的感情,能延续多久?
每一次说起感情的话题,他们总会在语焉不详中不欢而散。而窦杳的坚持,也在一次次狼狈的结束后,缓慢地被磨平了。
这本该是穆致知乐于看到的,不知为何,此时在窦杳的目光中,他想起这个结果,竟是觉得揪心。
穆致知抬手摸了摸窦杳的下巴,又环住他的脖颈,倾身含住了他的嘴唇。断断续续的吻中穆致知轻笑道:“现在熬完了小杳,你可以一边舒舒服服瞎逛,一边看我们受小穆导演的摧残……”
窦杳却似是在这话中微微一怔。
接吻时窦杳习惯半阖着眼,睫毛掩映下带湿意的眼瞳失神失焦,穆致知刚说完,窦杳在怔楞之下,不着痕迹地结束了这个吻,低声说:“后天我就要走了。”
“去哪里?”穆致知讶异地看着他……窦杳从未和他提起过。
可自己又是为什么,这样笃定窦杳会留下来陪着他,即使离开也会报备一声?
“去蓟津,”窦杳没留意穆致知微变的脸色,好声好气地解释了,只是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那边人有事找。”
蓟津,那就是窦家的事情了。穆致知不便多言,只得微笑安慰着他:“正好,然后就回申沪接小狐狸吧,它肯定想你了,病好之后你还没见过它吧。”
“那你呢?”窦杳没接这茬,反问穆致知,“电影快拍完了,你也回申沪?”
穆致知点点头,走到酒店落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缝。入夏后白昼漫长,县城的夜色也被装点了起来,偶尔会有闪烁的灯火,湛然亮至凌晨。他看着这点光亮,感慨道:“没接新的通告,也想休息一阵了。”
“这么自由啊,”窦杳笑了笑说,“这就是签林吟工作室的好处吧。”
他鲜少鲜少这样主动心平气和地提起林吟,让穆致知几乎下意识地以为,这又是一场幼稚的试探。夏夜的热度凝结在他聚拢的掌纹中,触感粘稠,仿佛也将穆致知的喉头哽住了。
“和工作室没关系,”穆致知唇角扯出一个笑容,“就是想休息就休息了。”
窦杳也没再说什么,侧坐在飘窗上,顺着穆致知的视线,与他一同看着这广陵的夜色。他的目光中满是纠结的欲言又止,可异于往常。穆致知思忖着,得出一个很模糊的答案。
让窦杳心乱烦忧的,已经不再与其余人有关,纯粹的在于他们感情本身。
这种改变的契机在何处?穆致知却不得而知,更何况他们的感情,本也不是什么完美无瑕的爱。但一想到失去的可能,又是种久违的不舍漫漶而上。穆致知抬手揉了揉额侧的太阳穴,感觉自己都有点不太认识自己了。
第四十五章
航站楼之外,是蓟津阔别已久的城市森林。正午烈阳火辣,光线放射状穿透稀薄的云层,在楼宇间亮成白晃晃的一片,繁华而冷艳的都市,给人一种不真实感。窦杳推了推鼻梁上宽大的墨镜,随着赵煊的鞍前马后,坐上了接他去私家餐厅的轿车。
车厢内冷气开得很足,赵煊一坐上去,就大呼得救。他摸了摸被晒红的后脖子,埋怨道:“这蓟津的太阳,真是能把人刮一层皮。”
“你才走了几步路?”窦杳摘下墨镜,随手挂在胸前的圆领上,“我都没说什么。”
赵煊没好气:“那可不,出门前就已经全副武装上的大明星,我这种糙人哪比得上。”
窦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没再说话了。赵煊则一边插科打诨,一边观察着窦杳的脸色,以此判断待会儿这顿饭能不能吃得和谐。
回蓟津和窦玉成见面的场合,窦杳贯来是能推就推,就算推不掉也要死命拖上一阵。这一次只是窦策找他当传声筒提了一次,窦杳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不应该啊。赵煊看着窦杳面无表情的侧脸,心说太反常了,更别说还有跟组这个绝佳的挡箭牌,拖也能拖得名正言顺的。
窦杳乍一眼看起来疏冷淡漠,但赵煊和他相处这么久,并不觉得他是那种心事难猜的人,反而私底下的生活很简单。可自从离组后,赵煊很快察觉到,窦杳无端的沉默越来越多,以往端着脸不理人是性格使然,现在更像是心不在焉。
这份心不在焉,也让赵煊跟着心里头七上八下的,生怕少爷是要给家里再闹个鸡犬不宁。偷瞄的次数太多,窦杳终于没法视而不见,不解地偏头问道:“有话说?”
赵煊心想这话该我问你吧,斟酌说道:“来都来了,别和家里搞得不愉快,啊。”
窦杳又是冷笑了一声,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多虑了”。
他想了想,才缓慢开口:“这只是顺便,来蓟津……本来就要过来的,有别的事情。”
通稿行程都清清楚楚地记录在公司,赵煊翻看半天,也不知道窦杳在指什么,看窦杳表情也是不想多说的样子,只得作罢。再者他只是有点好奇,并不担心什么,赵煊带了窦杳很多年,知道他是一个有分寸的人。
私家餐厅的装潢排场,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出,蓟津申沪差别都不大。窦杳乘电梯上楼、进门,见窦玉成已经到了,桌边还坐着窦策。
窦玉成穿得一本正经,窦策倒只穿一件轻薄的卫衣,与一身常服的窦杳坐一起场面和谐,倒显得窦玉成正式得有种诡异的滑稽。
窦杳抽开椅背坐下,先是朝窦策点了点头,随口道:“好久没见。”
“哥,”窦策微微笑,“新电影顺利吗?”
窦杳唔了一声,听不出是个什么意思。窦策兀自接下:“可惜听说大陆不好上,不然可以再请全公司看一次。”
“收了你那神通吧。”窦杳嘲弄地一挑眉。
窦策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厅门被轻轻打开,开始上餐。
窦玉成沉着气等了好几分钟,见大儿子没什么和自己说话的意思,这会儿更是拿着筷子开始夹菜,气不打一处来,咳了一声不悦道:“连上线都做不到,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制作?一天天的,也没见你作出什么名堂。”
窦杳只当没听到,自顾自地吃着,不置可否在窦玉成眼里更是嚣张的破罐破摔,他噔的一声撂下了筷子。
“哥哥的电影是新名导制作,”从窦玉成面容不善地开口起,窦策就绷直了神经,拼命压抑席间冲突的火苗,连忙解释,“上不了是题材的原因。”
窦玉成脸色缓和些许,语气仍是不满。窦杳摆明了油盐不进,他只得对小儿子指桑骂槐:“也就你成天帮他说话,当模特不停买他杂志代言,当演员还掏钱给他买戏拍,惯出他这副脾气。”
言下之意,让他真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
窦策嘴角抽了抽,朝窦杳使了个眼色,示意听过就算,然后绝望地看着窦杳也放下了筷子,慢条斯理地反问:“我以为叫我来什么事?就听你倒我的胃口?”
窦玉成早早不对窦杳报什么期望,更别说家中已经有了窦策这个照着自己标尺成长起来的,完美的继承人。私下他甚至和兰楠讨论过,让窦杳当个随心所欲的富二代,对维持家庭的平衡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眼下说这番带刺的话,无非是窦杳目中无人的态度令人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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