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吗?”穆致知却出声打断了他,自顾自地轻轻笑了一下,“不过只有医院的营养餐吃,还是不怎么好吃的那种。”
窦杳张了张嘴,听穆致知又说:“要是不想吃,可以让人送别的过来。”
印象中,穆致知很少很少这样打断别人说话,尤其是面对窦杳,他总是一个倾听、承载、接纳的角色。窦杳从来没有被穆致知这样自顾自地决定什么事情,哪怕只是吃饭这样一件小事。
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不过吃的不是医院的清汤寡水。两人不尴不尬地相处了十几分钟后,房门被敲响,窦杳看了穆致知的左腿一眼,犹豫几秒后起身去开门,穆致知并没有阻止他。
门外领着打包盒的年轻男人,是一张窦杳无比陌生的面孔,两人四目相交那一刻,窦杳见那人惊得眉头一跳,下意识一句“不好意思”后,扭头看向门侧的房间号。
屋里穆致知无奈地扬声招呼:“童合你进来,没走错。”
窦杳将房门拉开,转身重新走回穆致知的身边,不过这一次,他坐在了病床旁的椅子上,听穆致知对那位一头雾水的年轻人介绍:“这是窦杳。”
随即他冲童合一抬下巴,对窦杳说:“我的新助理,童合。”
“我知道我知道,”童合很快回过神来,反手将房门关上,“难怪刚刚林老板和我说穆哥你男朋友在,原来是这位呀。”
如果说先前屋里是暗潮汹涌的安静,童合这句话一出,即刻变成了一片死寂。
偏偏穆致知这位助理走过来将打包盒拆开摆好,嘴里还絮絮叨叨着:“我就说嘛,穆哥你怎么跑人家微博下回复去了,还有人在骂说是给袖姐新电影炒,合着其实是暗戳戳秀给咱们看哦。”
窦杳简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穆致知却看了他一眼,像是解释给窦杳听:“真不是故意的,忘记切号了,没给你们那边添麻烦吧。”
“……没有,”窦杳只好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童合努了努嘴:“别说,穆哥还因为这事被袖袖姐骂了,说他都出道这么多年了,这点注意都没有。”
穆致知笑了笑,说:“早说了不至于,我们又不是什么互联网陌生人。”
几个打包盒将床头柜挤满,窦杳注意到穆致知不露声色地将原先摆在上面的一个首饰盒塞在了枕头背后,还顺便将其中一个餐盒打开了。
而那个首饰盒,恰好是窦杳认识的。连同里面昙花状的耳钉,都是他精挑细选后,才交到穆致知的手中,虽然交付的过程,并不怎么美好。
病房里充斥着饭菜的香气,穆致知看了看自己打开的那一份,莞尔道:“藕片蒸肉。”
童合也帮着布菜,接话道:“听说还是我定的这家里头的招牌菜呢,不过我没吃过,不知道到底怎么样。”
“那还是小杳最有发言权,”穆致知侧过身将筷子拆开,塞到窦杳手里,说,“他做这道菜特别好吃。”
窦杳终于忍不住,直勾勾地看着穆致知,话语隐晦意有所指:“你好好坐着,别瞎动了。”
穆致知回以无辜的目光,无知无觉的童合倒还在一旁帮腔:“就是啊穆哥,你这腿还断着呢,要是瞎动又咋的了,袖姐能把我们全都骂死。”
窦杳到的很晚,童合已经吃过晚饭了,把东西布好后便知情识趣地离开了屋。窦杳端着饭盒,手肘撑在腿上,吃了几口后问穆致知:“你不吃吗?”
“待会儿我吃营养餐,”穆致知摇了摇头,“本来就是给你叫的,我还吃不了这么……重油重盐的。”
“我也差不多。”窦杳本也就没什么胃口,“下个星期要去拍照片,让赵煊看到我现在吃这餐,得被念叨。”
穆致知随意地笑了一下,问“去哪里拍?”
“出国。”窦杳回答得很简单。
穆致知又问:“那你估计要尽早回申沪收拾准备了,这次去多久?”
得到的回复依然惜字如金:“几天左右。”
之后又是平静的沉默,窦杳最后听到穆致知轻轻说:“谢谢你,小杳。”
是在谢谢自己什么?谢自己赶过来看望他?还是谢谢两人心照不宣地维持了在他人面前相见的这一份体面?如果是后者,那着实没有什么必要。
窦杳忽然觉得穆致知也挺不容易的,在他的交际圈,他没有告诉别人自己与穆致知在一起过,反观穆致知这边,妹妹发小知道,说不定还有些别的什么人也了解。
几十分钟的接触,窦杳算是看出来了,穆致知没有将他们分手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尽管不知道穆致知为什么选择了沉默,或许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也许有别的什么考量。但这一瞬,窦杳心头不受控制地涌起一阵报复的快感。
“早晚都要说的,还是早点说更好,”窦杳握着筷子,冷冷地看了低着头的穆致知一眼,淡漠补充道,“要是有什么让我配合的,直接和我说就好。”
“嗯。”穆致知点头应了,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于是报复的快感,在这一番龇牙咧嘴咬了个空后,复而变成了更绵长的失落。这份失落在窦杳重新回到申沪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经久不散。
随着失落情绪一起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零碎的画面。一会儿是穆致知低着头,让他看不清神情的模样,一会儿是那个被穆致知默不作声地藏起来的首饰盒。
窦杳无从得知,为什么它会在那一天出现在穆致知的病房里,但他也不执着于得到这个答案。因为忽视的另一层意义在于提醒自己,不要再痴想什么无谓的期待。
穆致知在窦杳拍完照片又回国了一段日子后发来了一条消息,是说自己已经出院的事情,言简意赅,连语气词也没有。
窦杳看着这通知一样的对话框,想了半天回复一句通用话,没事就好,以后注意身体。
这一次穆致知回以一个小熊捧花的谢谢表情包。
分手的事情,穆致知也没有再对他提过。他不提,于是窦杳也不想提,毕竟两人各有各的工作生活,本身碰面的机会就不多,与共同好友相处的机会就更少了。
偶尔窦杳想起这件事,想着至少这个圈子还是有这点好处的,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都能用忙碌来掩饰。
他不知道穆致知在犹豫什么,却愿意给对方这些时间,让他去好好处理。
只是窦杳没想到,比穆致知的处理结果先到来的,是林吟生日宴会的邀请。
第五十三章
在林吟生日的前一天,穆致知总算是能拆掉腿上的石膏。没留下丝毫休息的时间,先前杀青的短片有几个采访拍摄要补,备忘录上的行程排到了另一个城市,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本就紧赶慢赶的安排,又被蓟津扬尘的天摆了一道。
穆致知将航班延飞的信息截屏发给林吟,林吟回的是语音,嗷嗷瞎喊了几声后问穆致知:意思是晚上开宴你赶不回来了?
不。穆致知勾着登机牌给他打字:会过来,只不过要晚一点。
林吟难得体贴一回,大度道:咱俩谁和谁,累就别来了,你这大伤初愈的我看着都慌。
都是快入秋的月份,候机厅的冷气依然开得很足。还是安排仓促的缘故,童合留在蓟津处理一些后续事项,穆致知更是连行李都没有带,披着一件外套坐在椅子里,低头回信。
他也不正面接话题,只是这样说:今天去你那儿的人小杳有挺多不熟的,你多帮一帮。
林吟打了半个屏幕的省略号:合着我自作多情,是想见对象吧你?这心思压根不在给我过生日上啊。
穆致知没解释,也没再回复。尽管他下意识觉得林吟说得其实不对,但反驳的话说出来,在某种程度上也像是违背心意。
这种感觉很奇怪,同样一种心思,怎么会这样相悖呢?穆致知将手机收进外套兜里,靠在椅背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登机牌,又想起林吟最后那一句。
其实他和窦杳之间,说出“相见”字眼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没关系,我可以过来,正好我也想见一见你。”
在得知林吟是大大咧咧地绕过他直接给窦杳送的请帖时,穆致知都无奈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偏偏他也无人可说。好在窦杳并没有让他纠结太久,很快主动给他发来了消息,内容平铺直叙,就是说的赴会一事。
穆致知想了很久,斟酌着打字:如果觉得,应付不了的话,我可以帮你去说。
这本就他该做的。除开不想同穆致知见面,窦杳没有不来的理由。偏偏林吟会热切邀请窦杳的缘由,也在于他穆致知。正当穆致知觉得窦杳要默认时,又收到了来自对方的这一条消息。
想见你。记忆里窦杳似乎没有这么直白地对他说过话。穆致知看着这行字,思绪有些茫然了。
就像现在坐在候机厅里的自己一样。
电子屏上的像素数字不断跳动,直到姗姗来迟的通知广播终于想起,穆致知仍没有想好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这一场重逢。
再一次接到窦杳的信息是在飞机降落在申沪后,穆致知一边走出航站楼一边将手机解除飞行模式时。窦杳发来了一张图片,穆致知坐在商务车后座,将手机屏幕调亮了些,端详着那一丛将开欲开的昙花。
申沪正淅淅沥沥地下着一场濛濛夜雨,水痕笼着城市的五光十色,又折射、散开,随着商务车往公馆的偏僻处去,光芒渐渐黯淡了,变成一片微茫的橙。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句话从穆致知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握着手机,侧首长久地望着窗外,某一瞬,也像是成了诗中夜幕里的伤心人。
穆致知用这段路途的时间想了很多,思绪仍是一团乱麻,倒不如发一路呆来得轻松实在。不过后续发生的一切告诉他,或许他将见面后的一切都如剧本一样安排得明明白白,也会被现实干脆利落地打乱。
当感受到窦杳唇瓣温度的那一刻,穆致知分辨不清自己的失神,是源自这个开端并不温柔的吻,还是过快的心率让人无法呼吸。
进退失据间,他下意识地将手搭在窦杳的肩上。这个吻不算太长,两人分开、相对,穆致知坐在木桌上,从这个角度,他能看见窦杳弧度好看的上目线,和那双此刻带点湿意的、让他总是难以拒绝的漆黑眼眸。
他抬手,将桌上那朵盛开的昙花摘下,轻轻别在了窦杳的西装口袋上。
感受到了窦杳的怔楞,穆致知也后知后觉地,从心底生出一份赧然的不知所措。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这是昙花……穆致知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他这样对怀袖说。
“——年轻的情感,会让人那么难受,只是因为没有得到而看不真切罢了……很多时候得到了,就会渐渐发现,瞬间的吸引也只存在于瞬间,昙花一现而已。”
“——而且这个消逝的过程,不会很长。”
窗外的雨愈下愈大,淅沥沙哑的水声,仿佛来自天上的银河。
在这个夜晚,漫漶着倾泻而下,化作耳畔的、梦中的潮汐,将滚热的心轻轻淹没。
这种恍惚感伴随着失恋的阵痛,让穆致知用尽全力、才堪堪抑制住此刻久违的、潸然泪下的冲动。
触碰着那朵莹白的昙花,霎时间,绵长而压抑的不舍与顿悟的悔意,犹如雨水中不熄的火种,带着湿漉漉的、粘稠的灼烧感,疯狂地席卷着穆致知的灵魂。
——原来在他第一次面对窦杳生出踌躇的不安,或是更早,会因窦杳的出现而禁不住以目光追逐时,命运就如呈现一朵奇妙鲜艳的花那般,为他呈现出另一份崭新的、心动的开端。他们明明有过久久相携的可能,只是穆致知的作茧自缚,误将这一切当作一现昙花,于是很多很多天后的而今,才觉出当时错的苦果。
只是不知他现在的幡然醒悟,会不会来得太迟?
“因为你曾经送了我,一朵永不凋谢的昙花。”穆致知抬手拂过窦杳微乱的发丝,接着这样说,“那可以不要将它收回去吗?……小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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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浔水公馆离开之后的好几天,窦杳想起那一天的穆致知,都有一种极其强烈的不真实感。
在穆致知说出那句话后,窦杳将自己在此番见面前翻来覆去打好的腹稿忘得一干二净,僵在原地半晌,才迟疑说道:“我说想见和你见一面,本来是商量,就是和别人解释我们关系的事情。”
穆致知的眼神有一刻的闪烁,像极了一片雪花无声地落在了仙女棒的尖稍,有什么东西熄灭得平静而无声。他垂眼伸手理了下窦杳的领口,这是窦杳罕见地看破穆致知无措的几秒钟,因为他的衣服很平整妥帖,没有什么打理的必要。
窦杳又说:“我要走了,回去还有事。”
这是一个敷衍的借口,而穆致知的冲动与失态也只在那几秒。窦杳转身打开门,穆致知从桌上下来,和他一起走在走廊上。
楼下宴会的应酬声隐隐约约传来,却仿佛是另一个离他们很远很远的世界。
“听林吟说你是自己开车过来的,”穆致知低声说,“这里往西门那边的道上路灯挺暗的,还下雨,开车小心。”
窦杳犹豫了一下,说:“我不去西门那边,往北门走。”
他听见穆致知轻轻笑了笑,用叹气一样的口吻说道:“原来小杳你是不住流金名苑那边了啊,难怪。”
难怪什么?后来窦杳忍不住去想,就像过去的他牵着小狐狸走在流金名苑的人行道时,心中想要见到穆致知一样,穆致知也曾在那里,想过会不会见到自己吗?
但不管这一切是不是发生过,那也是他们分开之后的事了。
连同穆致知抛出的哑谜,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可以解读出长长一片,但执意不去在意,便也可以很轻很轻,甚至装作没发生过。
他们不会再一次偶遇在流金名苑,倒是在申沪的外滩,窦杳偶然地碰见了一次穆致知。
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偶遇。那天窦杳开车经过外滩一片高楼,等信号灯时不经意一抬头,见广阔的电子天幕上,正放映着穆致知那部公益短片的几个片段,隔着半开的车窗玻璃,窦杳看着屏幕上护林员瘦削的身影,蓦然想起那天在医院见到穆致知时,跃上心头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当初拍《三十难立》时,根据剧本的人设要求,穆怀袖让穆致知在本来偏瘦的基础上减了十多斤,而他们分手后第一次再见面,窦杳更是觉得,眼前人瘦的都快脱相了,一米八出头的人坐在那儿低着头,像风中欲折的枯槁芒草。
可窦杳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这句话太别扭,也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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