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唇被鲜血涂抹得分外殷红,他红得像一团烈焰,生生不息地燃烧着。
解彼安僵硬地看着江取怜,哪怕是神农鼎的火热都挡不住他体内升起的寒意。他明白了过来,所有的线索都可以串联起来,那些难以解释的、匪夷所思的迷,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钟馗的脸色极其难看:“果然是你,崔府君派日游和夜游跟了你几年都无所获,但这一年你滞留人间太久,终于露出马脚,可惜没能在赤帝城封城前抓住你。”
江取怜邪魅的眼眸扫过众人,冷笑道:“天师这话说得好气人,你已经阻了我太多事,若是没有你,我何须等到今日。比如这具偶身,就得来不易啊。”
“偶身?你、你偷走了我的南苗玉偶?”
“这南苗玉偶本就有两个,一个我早已寻觅到,用以塑造‘他’。”江取怜看了眼身边僵硬不动的云中君,“可我以‘他’的身份在苍羽门修习的寒冰术法,与我自身的火象修为相克得厉害,我不能用‘他’承载我的本体,我需要另外一个玉偶。”他手指一勾,云中君的身体凭空消失,化作他掌心一枚小小的人形玉雕。
“于是你指使他盗走了师尊的玉偶!”解彼安恶狠狠地指向了范无慑。
众人的目光又落向范无慑,钟馗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范无慑眯起了眼睛:“江取怜,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了,我在兑现我们之间的约定。”江取怜轻笑道,“你投胎转世,不就是为了找到轩辕天机符吗,我知道它在哪儿。”
此言一出,众人骇然。
“你、你在说什么。”兰吹寒颤声道,“你不是云中君,而是……而是红鬼王,那他又是谁?”他狠厉地看向范无慑。
江取怜长笑一声:“你们居然还被蒙在鼓里。他年纪轻轻就有此修为,他能驭使魔驹乌骓,他筹谋已久,混入冥府,成为钟天师的徒弟,接近人皇转世,他还能是谁。”
“不可能!”人群中传来失声喊叫。
一百年来,修仙界对魔尊的恐惧是从孩童时期就根植入心的,甚至没有人敢公开提及那个名字,但魔尊分明已经堕入地狱道,永不超生了,又怎么可能回归人间?!
江取怜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的模样,笑不可仰。
范无慑阴鸷地环顾众人,面颌紧绷着,杀气四溢。
人群纷纷无意识地向后退去,好像这个俊美无匹的少年随时会召唤出万千阴兵,像江取怜那般挖出他们的心脏或金丹,生吃入腹。
钟馗看向解彼安,声音轻颤:“彼安,你都想起来了?他真的是……”
解彼安一时感到无颜面对钟馗,因为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看着范无慑的目光幽怨而挣扎:“是江取怜将你从地狱救出,偷偷送入人道轮回。”
“是。”范无慑沉沉说道。
“是你偷走了师尊的南苗玉偶。”
“是。”
“是你和他策划了这一切,那个用雷火石炸城墙的也是你。”
“我是到了赤帝城才知道他在人间的化身是云中君,炸城墙既为了救你们,也为了让仙盟可以破除赤帝城结界。”
解彼安每问出一个问题,就好像在他本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添新伤,痛得他脸都扭曲了:“你的转世,你被师尊收入门下,你成为我的师弟,你博取我的信任,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们的阴谋,就为了取我的金丹!”
“不是!”范无慑厉声道,“我不要你的丹,我要的是轩辕天机符。”
“待你拿到轩辕天机符,前世的一切只会重演。”解彼安被巨大的痛苦淹没,几乎每一次的喘息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哽咽道,“宗子枭,我已投胎转世,你都不能放过我。”
范无慑强抑心痛,像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用逞凶斗狠的表情来掩饰自己的慌乱:“我永远都不会放过你,无论你去哪里,上天入地,碧落黄泉,我都会找到你。”
祁梦笙怒道:“够了,一群窝囊废。没有轩辕天机符,没有山河社稷图,魔尊转世也不过是个黄毛小儿,有何可惧?江取怜,你身为鬼王,干涉人间之事,就不怕遭到北阴大帝惩罚,打你个魂飞魄散。”
江取怜哈哈大笑:“我既走到今日这步,什么后果没想过。”
“敢坏我的事,受死吧!”祁梦笙气急败坏,竟没有发动寒冰术,而是抡起拳头砸向了江取怜。
巨人化后,她的拳头大小堪比马车,这一击犹如巨石砸落,带起一阵狂风。
江取怜飞身躲过,轻佻地说:“天师,事到如今,我们是不是该先阻止这个妖女。”
钟馗没有动:“你刚才说,你知道轩辕天机符在何处,你筹谋这一切究竟所欲为何,你往神农鼎里扔了什么东西?”
“天师平日粗枝大叶,这回却突然细心了。”江取怜神色一凛,双手结印,在身前凝结一个血红色的防护结界。
因为祁梦笙隔空画了一个巨大的降魔符。这降魔符虽然是修士最基本的符箓,世家子弟三五岁就会画,却也是对付鬼魂最有效的。
两股强力的符箓碰撞到一起,产生了爆炸式的灵压,根基不稳的修士被冲的连连后退。
“江取怜。”钟馗将青锋剑直指江取怜,“你究竟想干什么。”
江取怜勾唇一笑:“不错,我知道轩辕天机符在哪里,我还知道如何才能得到它。”他的目光落在铁青着的钟馗身上,高声道,“世人皆知,轩辕天机符被北阴大帝藏在九幽某处,世人也知,钟天师深明大义,至公无私,献出四大神宝之首的东皇钟,用来维系酆都结界。可酆都结界不过是东皇钟的目的之一,东皇钟的另一个使命,是镇压轩辕天机符——”
范无慑猛然瞪直了眼睛。
解彼安看向钟馗,他从钟馗的脸上已经看到了真相。
难怪,师尊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动用东皇钟,难怪,哪怕是如此危机的时刻,他都不肯召唤东皇钟。又岂能为了降魔,放出另外一个魔。
轩辕天机符,别说人间有多少修士对其趋之若鹜,便是九幽,连五方鬼帝都觊觎此物,得到它,足以成为新的幽冥之主。
这定然是北阴大帝与钟馗共同商议出的最好的办法,用上古神宝镇压上古神宝,只要东皇钟在,轩辕天机符将永不见天日。
“宗子枭,我为这一天,布局了几十年,只为助你夺回轩辕天机符,你也要信守誓言,达成我的愿望。”
李不语惊骇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
江取怜狠狠一挥血红的袖袍,一股红雾弥散开来。
“此雾剧毒且致幻,掩住口鼻!”钟馗叫道。
江取怜转身飞向神农鼎,他散发出磅礴如海的阴气,源源不绝地汇入神农鼎:“你们不是想知道,我向神农鼎投入何物吗?此物名为火、龙、珠。”
他高声念出一句咒语,只听“轰”地一声响,神农鼎的烈焰陡然蹿升,几乎将这庞大的丹炉都吞入火海,随着一道声闻九霄的、长长的嗥叫,神农鼎开始喷射出熔岩和火球,飞向了赤帝城。
“火、火龙珠……”
在修士们少时必读书目之一《九州妖魔灵异杂俎》上,记载了火龙这一上古时代的妖魔,传闻它们生于烈火,性暴虐,喜欢以火焰焚烧一切,尤以生灵的惨叫声为乐。
火龙珠就是孕育火龙的龙蛋。
江取怜竟用神农鼎孵化了一只火龙!
伴随着熔岩和火球的喷发,一只橘红赤焰的龙形巨魔从神农鼎中爬了出来,它就像刚刚破壳的雏鸟,好奇地东张西望,它浑身燃着熊熊赤炎,唯有一双火精呈现诡美幽森的蓝,传说最炽热的火焰,便是蓝色。
江取怜红衣翻飞,浓黑的长发在风火中猎猎招摇,他神情疯狂而阴邪,令人毛骨悚然:“钟天师,我一路襄助祁梦笙,是为了逼你放出东皇钟,结果你不为所动,我不得不出此下策。这只火龙诞生于神农鼎,比寻常的火龙还要厉害百倍,它会将赤帝城二十六万无辜百姓化作碳灰,然后它会飞出昆仑,将整个九州大陆都吞没在火海之中。”
“江取怜——”钟馗目眦尽裂,“你这个疯子,畜生——”
解彼安看着那从神农鼎中爬出来的火焰巨魔,饶是历经沧桑巨浪的空华帝君,此时也觉得双腿发软。
那火龙似乎终于打量完了,它引颈高吭,似乎痛快舒展至极,熔岩和火球不断地喷升上天,又落入赤帝城,赤帝城中百姓的惨叫,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中几乎不能被听见。
火龙飞出了神农鼎,兴奋地在半空中扭转着长长的躯干,口中不断喷出火焰,它从天上好奇地俯瞰众人。
“钟天师怀仁天下,岂能坐视无辜百姓惨死。”江取怜狂笑,“召唤东皇钟吧!”
“我、我不要死,我不要被烧死。”
修士们惊慌失措,有几人御剑逃离,可还没走出半里,就被火龙吐出的一团火球吞没,连捧灰都没剩下。
火龙的目光,逐渐看向了有更多人的赤帝城八寨。
第196章
火龙飞致半空,龙尾一摆,绵延的身躯如水中滑翔的鱼,它张开嘴,朝着赤帝城吐出一个巨大的火球。
钟馗飞身而起,青锋剑凌空劈下,浑厚的灵压仿佛将空气都撕裂开来,火球被从中破开,砸落雪地中。
火龙被激怒了,它的龙身轻微抽缩,猛地朝着修士们吐出一口烈焰。
“结印!”李不语吼道。
以无量派为首,众修士齐齐凌空画符,最终汇聚成一张巨大的结界,挡住了这一波烈焰。
火龙发出一声龙啸,口中再吐烈焰。
结界上不住浮现杂乱的符箓,许多修士的脸上憋出了青筋。
江取怜大笑道:“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现在跑还来得及,不过你们跑得了,赤帝城的百姓却无处可躲。钟天师,说起来,这一切也是因你和你的徒弟而起,如今只有你能救天下,你还不召唤东皇钟吗?”
解彼安奋力支撑结界,他仰头瞪视着范无慑,眼中有痛亦有恨。
范无慑也看着解彼安,当他从那对温润爱笑的眼眸中再次看到久违的敌视时,他一时竟是想笑的。笑自己的愚蠢和异想天开,笑这天道不仁,总是花样百出,以折磨人为乐。他怎么会幻想自己能隐瞒一辈子,能和解彼安就这样一直好好地过下去。其实心中那根警惕的弦从未松懈,他一直都知道,为了得到轩辕天机符,他的身份早晚会大白于天下,他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
祁梦笙只是让这一刻在他没准备好之前来临。
可是,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
他想要的是这个人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浅浅地亲一口,说也会永远喜欢他,想要这个人故作严肃地说“要听师兄的话”,又会因为他哄上两句就对他纵容,想要他们一起在兰园种花,在厨房做饭,晨起练剑,日落同息,想要时时刻刻都看到那样温柔宠爱的笑容。
他不择手段地想要拿回轩辕天机符,除了对力量的天然崇尚,其实最终渴望的,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但他从来没料到,这个人会不因为他是任何人而喜欢他,他不必是魔尊,也不必拥有无人能及的修为,仅仅是他就足够了。
他究竟在做什么?
空有统御天下的力量却抓不住一个人,岂不是在重蹈前世的覆辙。
钟馗洪声道:“只要我钟馗一息尚存,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江取怜嘲弄道:“那就看你们能撑到几时吧。”
此前的一场恶战已经令修士们疲惫不堪,灵力不济,火龙这一口气又长得令人绝望,就在结界不断显出裂纹时,一道天雷降下,火龙惨嚎着瑟缩了身体。
李不语气喘吁吁,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师尊。”宋春归扶住李不语轻晃的身体,“您还能……”
李不语推开了宋春归:“无碍。”他缓缓转向祁梦笙,粗哑地喊道,“你的算盘已经落空,丹你是炼不成了,如今你要眼看着这妖魔烧光你的家乡吗?
祁梦笙气得双目充血,眼球几乎要瞪出框,形容极为可怖。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她脱胎换骨、重塑肉身的野心就这么被毁了,她岂肯罢休。可是,如果赤帝城也被毁,她就连最后的根基都没了。
祁梦笙的身体不断地缩小、再缩小,最终回归了原本的模样,她双腿发软,及时以长弓柱地,撑住了摇晃的身体,只是胸腔一阵剧痛,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泼洒在雪地里,红得刺眼。
“掌门……”
祁梦笙的容貌变得更加苍老朽迈,就像干裂的枯枝,一阵风就能摧断。冰灵源源不断地向她体内输送灵力,她脸上才稍微有了点人色,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使用金镂玉衣了。她换了换,发出一种仿佛被沙砾打磨的声音,阴毒地说:“毁我大计者,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火龙缓过了那阵痛,竟似恢复了过来,连雷祖宝诰引来的天雷都能抗下,这只被神农鼎孵化的妖魔究竟有多硬的命!
祁梦笙深吸一口气:“苍羽门听令,列阵。”
不久前还你死我活的两派,不得不联手对抗他们共同的威胁。
火龙已经被彻底激怒,疯狂地追着他们吐出熊熊赤炎,火不比刀剑,擦碰的范围决定了伤势的轻重,只要被火舌舔中,最轻也要脱层皮。九州上最厉害的修士们,在它面前也显得渺小和脆弱。
火龙浑身被烈焰包裹,无人能近它身,一道道剑气,一支支冰矢,一个个法宝,都在竭力祭出最猛烈的攻击,却难以伤及它的根本,但只要它的火焰扫过,众人就要狼狈逃窜。这场对战几乎从一开始就定了胜负,它不该叫对战,因为两方并非势均力敌,火龙在追着修士们扑杀,修士们仅仅是自保已经艰难,更遑论反抗。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根据《九州妖魔灵异杂俎》的记载,最大的火龙翼展也不过七、八丈,而眼前这一只像座移动的山丘,江取怜说得没错,这只被神农鼎的炉火孵化的火龙,比普通的火龙强上百倍,也难怪他笃定钟馗必须召唤东皇钟才能降此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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