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嘶——”
“啊!”
战马被冰雹砸到背上,呜咽长鸣,与士兵们的惨叫声夹杂在一起,格外渗人。
萧归脑门突突直跳,快速跃上烽火台,大小不一的冰雹落在他身侧啪啪作响。
他面色不改,冷静地亮出大嗓门:“后军变前军!向树林撤退!快!”
温无玦尚在马车旁边,陆嘉护着他准备躲到驿站里,没想到他们车架前头的马儿也被狠狠砸到,一时燥起来,后蹄子一蹬,发疯似地冲了过来。
眼见着主仆二人就要被马碾成肉饼,陆嘉蓦地扑地而起,跳到马背上,一扯缰绳,生生拽着马调了方向,连人带马车一并另一个方向远处疾驰而去。
没了陆嘉在身侧,冰雹依然在下,噼里啪啦越下越猛。
温无玦只得扯出狐裘遮挡,但软绵绵的皮毛,哪里挡得住?
他左支右绌,肩膀还是被砸了一下,蓦地眼前一黑,差点没痛得厥过去。
黑夜里,一个两拳大的冰雹临近头顶,温无玦才隐约瞥见,顿时脸色一变,汗毛倒竖,心口拔凉。
第一次真切感觉死亡这么近。
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人猛然一拽,往旁边一压,整个人跌在地上,身下冰雹遍地,磕得他浑身阵阵发痛。
眼前一片昏暗,鼻息间充斥着烈日下阳刚的青草气息,意外地好闻。
下一秒,膝窝一紧,他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剧烈地上下晃动。
他感觉到那人应该是在跑着,脚步沉稳矫捷,三两下冲到驿站前。
噼里啪啦的冰雹终于砸不到身上了。
温无玦吐出一口气,整个人虚浮无力地从那人的胸膛前抬头,便瞧见弧度清晰好看的下颚线。
萧归?
萧归微蹙着眉头,也心神不定。
在他印象中,曾经何时,温无玦也是征战沙场,敢单枪匹马孤军深入的大将,曾在万人军阵中单挑敌军首领,凯旋而归。
曾经的赫赫战神,如今却面无血色,全身虚软,脆弱得不堪一击,只剩一把清瘦的骨头,轻得几乎让萧归感觉,他微微一用力就可以碾碎了他。
温无玦愣了半晌,感受到身前怀抱的温热迟迟不放,便道:“皇上,可以放下臣了。”
萧归严重怀疑他现在根本连站立都无法支撑。
官道附近寥无人烟,驿站里也没有像样的桌凳,只有些粗糙的硬木杌子。
于是他抬脚一勾,将一张杌子移了过来,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松了手。
事实证明,温无玦高估自己的体力了。
萧归刚松了手,他便觉得浑身虚乏,冷汗直冒,适才砸到冰雹的肩膀也隐隐痛起来。
萧归冷眼瞧着他像只受伤的雪狐一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跌到地面的最后一刻,萧归一把拢住他的腰,往自己身上,嘴欠地调侃道:“相父就别逞强了。”
他长腿一跨,坐在温无玦刚刚的杌子上,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可刚坐下,萧归便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个姿势怎么那么奇怪?
温无玦自个儿头晕目眩,分不清眼前景象,只能本能地攥着面前的衣襟不至于让自己跌下去。
萧归低头看着胸前披风上的手,骨节匀称修长,白皙透骨,修剪整齐的指尖带着点红润,出奇地好看。
从手上移到脸上,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相父的脸。
很病态的苍白,冷汗微微,眉毛黑而柔顺,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地覆在眉骨上,形态静美。
萧归看得出了神,他从未见过哪个男人的脸像他相父这般干净清秀,臭男人们似乎都是满头大汗,皮肤也没这么细腻平滑。
他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摸上他的脸颊。
手感真好。
头发也很细很软,没有一点毛躁,梳理得青丝如瀑。
萧归的手越来越大胆,从头发丝往下,刚碰到温热的后颈。
蓦地,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你在干什么?”
萧归一哆嗦,手上一顿,便见温无玦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神志,眼中渐渐清明。
真煞风景。
萧归心里骂了一句。
他的手停住了,然而飘忽的心思却像青藤一般绵延不绝。
他大言不惭道:“相父的头发乱了,朕帮你理理。”
温无玦盯着他片刻,神色不定,好久才平静道:“谢了,不必。”
这个坐在别人腿上的姿态让他格外不舒服,似乎是女人一般。
可温无玦似乎忘了,他现在比任何一个普通女子都虚弱。
“相父就别逞强了,难道你想躺地上?”
萧归将他的狐裘给他裹好,还难得好心地伸手够到旁边桌上的水壶,一摸壶身,还有点热,便给他倒了杯水。
温无玦不是钻牛角尖的人,索性接受了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事实,反正也有人愿意伺候,两个大男人还还害什么臊?
他就着萧归的手,喝了半杯温热的水,身上一暖,顿时舒服了许多,只是肩膀处仍然隐隐作痛,连带整条手臂都几乎抬不起来。
莫不是伤到筋骨了?
一场来势汹汹的冰雹在持续了两三刻后,终于停了。
兵马也撤到林子里了,李凌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一踏进驿站便被眼前一幕吓了一跳。
皇上抱着丞相坐着?
他眼皮跳了跳,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萧归脸皮比城墙还厚,向来我行我素的主儿,没觉得半点奇怪,只抬眼问他:“兵马安顿好了?”
李凌垂手答道:“已经安顿妥了,还好撤得及时,士兵几乎没有受伤。至于马匹,还得明日再看看。”
萧归“唔”了一声,“这个驿站连张榻都没有吗?”
“回皇上,这是烽火台附近的信使驿站,先帝改制之后,便只供人停脚,不供过夜。如果要有榻,恐怕要到下个驿站。”
从这里距离下个驿站还有三四十里,此时过去,显然不可能。
温无玦也在心里盘算着,今晚落脚何处?
本来按他的计划是通知萧归后连夜赶回去,但现在体力不支,天气不明,似乎不可能了。
李凌找了驿站的老爹带人过来把里边的隔间收拾出来,铺了厚厚的稻草,上面盖一层皮毛织物,拿军中的棉被出来,就跟所有士兵一般,萧归也得将就一晚。
不过这对于皮糙肉厚的萧归来说,完全不是事。
等了半天,陆嘉终于赶着马车回来了,马似乎受伤严重,一直低低呜咽着。
温无玦挣扎着向外看去,“皇上,让臣下来吧。”
萧归拧了拧眉头,手掌握着他瘦软的腰,没有松手。
他一言不发地抱着他站了起来,走到外面。
温无玦考虑到自己不一定能走,便由他去了。
冰雹过后,冰渣子遍地,开始融化,兼之北风呼啸,此时外面更冷了。
陆嘉还在安抚马儿,温无玦索性让陆嘉把马后的车架解了,用石墩子支撑着。
萧归一直冷眼旁观着,忽然问道:“相父今晚预备马车里睡?”
“是,将就一晚。”温无玦淡淡道。
萧归冷冷道:“你不怕被冻死?”
温无玦:“……”
如果狗皇帝不要开口,他或者还会感激他的照顾,这一开口,真败好感。
第12章 同睡
陆嘉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过来,准备从他手上接过温无玦。
谁知萧归无视他伸出的手,自个儿走到马车边上。
陆嘉只好跟了过去,揭开车帘。
萧归这才瞧见里边四周密密地罩了一层裘皮,几乎不透一点缝隙,底下是厚厚的毛毯,柔软而舒适,看着就比冷墙干草好多了。
外边的风凛冽如寒刀,刮得温无玦几乎睁不开眼睛。
“皇上,可否放臣下来了?”
他不想冻死在外边。
萧归反应了过来,将他放在马车上,将手从他腰间抽开的时候,莫名有些不舍得这温存的柔软。
温无玦此时却无心矫情旖旎,肩膀处应该伤到骨头了,愈发地痛。
眼下荒村野外的,也没有太医,他一声不吭地强忍着。
李凌犹豫了一下,还是给陆嘉递了两床军用的棉被,免得他俩冻死在这里,他和皇上被人唾骂。
陆嘉抱着棉被打算在靠在马车门上将就一晚,温无玦却开口道:“进来睡吧,外边太冷,免得冻坏。”
陆嘉还没回答,萧归却一把攥住他,眉头跟打了个结似的,“一个奴才,也配跟丞相同睡马车?”
温无玦无奈地叹了口气:“陆嘉不是奴才,皇上管那么宽作甚?”
谁知萧归的脸色更沉了,手上的力道也更大。
陆嘉倔强地盯着他,没有丞相的命令,他没那胆子动手,不代表他真的怂。
蓦地,萧归松了手,懒洋洋地眉开眼笑,一把跳上马车。
马车本就不大,他的身量太高,刚上去就剧烈地晃了晃。
温无玦吓了一跳,便瞧见一个身影压了进来,把外边的余光挡得几乎不见。
李凌和陆嘉俱是错愕不已,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祖宗想做什么。
“这马车布置得不错,甚是舒适,朕今晚就歇马车里了。”
两个大男人睡马车里?
甭说马车这么小,翻个身都难,就说外边北风呼啸的,再舒适都不如里边驿站的挡风。
李凌怕他一时兴起,不管自个儿身子,便忙着劝道:“皇上,这外边滴水成冰的,您这还要打战呢,万一冻着了,可怎么好?”
这话萧归就不爱听了。
“朕的身体比相父怎样?”
李凌半句话堵在喉咙里,您万金之躯,跟那个黄病秧子比?
他面上笑嘻嘻,“皇上是天子,自然是顶好的。”
萧归嗤了一声,“那不就得了,相父都能睡外边,为什么朕不能?”
这下,连李凌都没话说了。
温无玦昏昏沉沉之间,听了个大概,拿这个祖宗没法。
只好冷冷问道:“皇上把陆嘉赶哪去了?”
萧归不爽道:“管他哪去,一个奴才,相父管那么宽?”
“他年纪还小,经不得冻,皇上让李凌给他安排个妥当的地儿吧。”
萧归恨恨地咬了咬牙,这个陆嘉咋就那么金贵?
也不见得他这个相父有多关心关心他。
他一掀车帘,对外吩咐道:“李凌,让他去驿站里边睡吧。”
说着,也不管别人的眼光,挤进了马车里。
马车里内空间逼仄,温无玦朝一边挪了挪,给那个祖宗让出点位置。
奈何萧归本就身形高大,躺下去后,两人之间只剩下岌岌可危的一拳之隔。
更让外边的人掉眼珠子的是,萧归身高腿长,马车的长度不够,他的脚有一截露在外面。
李凌脸上尽是复杂之色,这就是野食比家食香吗?
萧归可不管别人怎么想,将脚缩进了马车,可一曲膝,就顶到了温无玦的腿。
他顿住,只好一动不动。
但见温无玦半晌没有反应,他便悄悄将腿压了上去,总算舒服了许多。
可没一会儿,萧归便又觉着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了。
狭窄的空间里,到处都是温无玦身上若有似无的味道,闻起来像木香,仔细一闻,又好像不是,清清淡淡地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他翻了个身,变成了侧卧,距离从一个拳头缩成一根头发丝,因为萧归感觉自己的鼻子快要碰上他相父的后脑勺了。
温无玦的呼吸很平缓,似乎是睡着了。
萧归的手不安分地慢慢地,从背后悄悄移到腰际。
温无玦没反应。
于是他狗胆包天地搭了上去,往自己怀里一带。
感受到柔软的弧度,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官道旁无遮无挡,北风来去自如,猛烈得呼呼作响。
子时过后,夜里渐渐更冷,军用的被说是棉被,其实里边填充的是絮,抵不住寒冷。
温无玦忍不住缩成一团,向着更温热的地方靠拢。萧归也不客气,将他整个人裹在怀中,只觉得柔软到了极点,就像撸着一只雪狐一样。
翌日,冰雹过后,总算有一缕阳光驱散了冬日的冰冷。
温无玦半睡半醒之际,便觉腰间一股强大的力道死死地箍着,背后温暖,脖颈间有温热均匀的气息。
他吓了一跳,猛地转头,后脑勺磕在萧归鼻梁上。
萧归痛得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睡意朦胧,不满地皱起眉头。
“干嘛啊你?”
温无玦渐渐想起昨夜的事,这里空间本就不大,天气又冷得滴水成冰,睡着睡着纠缠到一起去也正常。
他面色渐渐平缓下来,想要抬手揭开车帘看看外边,却发觉左手抬不起来。
这手该不会要废了吧?他暗忖着。
外边天光大亮,李凌已经早早起来,正在整顿兵马。
温无玦整理了一下身上衣服,便起身出去,甚至都懒得跟萧归寒暄一下。
萧归盯着他的背影,怎么有种沦为取暖工具的感觉?
李凌眼尖,一瞧见萧归出来了,便忙让人递上洗漱之物。
萧归却不接,径直跟着温无玦走到小溪边。
溪水已结了冰,兵士们都是凿了上面的一层才取出水来。
萧归瞧着陆嘉给温无玦递了水,他淡笑着接过,跟与他面对时的神色差了何止十万八万里。
他长腿慢悠悠地晃过去。
“相父昨夜睡得可安稳?”
温无玦将面巾拧干,抹了把脸,道:“尚可。”
萧归凉凉道:“朕就没那么可了。”
“哦?”温无玦见他眼下淡淡乌青,瞧着确实睡不太好的样子,心里说着活该,嘴上却糊弄他:“年少失眠可不是一件好事,皇上有空找太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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