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打死你也猜不到他送了什么。”小仙娥挑了挑眉毛,小心翼翼环顾周遭,确定没人后,凑到对方耳边,“他送了一幅自己亲手描摹的丹青……”
“这有什么奇怪的……”
“你听我说完——”那小仙娥急急忙忙拉着旁边人的胳膊,凑得更近了些,“他画的是咱们长舒三殿下。”
“不然呢?难不成还画别人?”那人听完打了个呵欠,“既是要送给三殿下,那画他也是理所应——”
“他画的是三殿下扮作女儿身的模样!”
话音落完,打到一半的呵欠戛然而止,院内陷入一片寂静。
风吹树摇,一阵窣窣响动。
半晌过后,枫树下传来颤巍巍的一声感叹:“他……他怎么……敢的呀……”
这件事早在一天以前便传遍了整个九重天。
东海水神玄凌帝君有个亲生弟弟,自小被惯得无法无天,唤作玄眧。这位骊龙族的二殿下,几万年来声名在外,上天下海,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没有他不敢惹的人。自两百年前在罗睺的法华宴上见过幻族储君长舒三殿下后,对其钦慕之心便一发而不可收,自此不过万花丛,两眼只看烟寒宫。
可惜这次撞上的是铜墙铁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浪子也有靠不了的岸。那位三界内外独一份绰绰风姿的长舒殿下,出了名的冷傲孤高,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死缠烂打了两百年,总算是把烟寒宫的大门缠得再也不对他开放。自此宫中戒训上又多了一条:凡有意放玄眧进宫者,罚三日禁闭,自行前往博引阁替大殿下管理书目一月,一年内不得入赤霜殿半步。
此令一出,彻底绝了玄眧见长舒三殿下的路。
奈何玄凌帝君在九重天各处是有几分薄面的。玄眧一计不成,又生二计,顶着副和玄凌八分像的面孔,稍作打扮,再换上一身青色锦袍,褪去了吊儿郎当的姿态,焕然的翩翩模样到了谁面前都叫人难以识破真实身份。
烟寒宫再闭门谢客也不能无缘无故将东海一方主神拒之门外,且玄凌帝君本人向来与大殿下长亭交好,二人之间本就常有来往,故而玄眧每每扮作玄凌时,只要架子端得滴水不漏——主要玄凌也不是个多正经的上神,总能畅通无阻地被当作自家哥哥礼遇有加地放进来,再溜去赤霜殿找那位长舒殿下。
这个办法屡试不爽,即便没有一次能逃过被长舒识破然后赶出去的结果,但人好歹是见到了,玄眧便觉得自己一腔痴念离圆满又近了些。
直到前不久——
长舒不知是有忧思缠心顾不上对付他还是真的瞧着他顺眼了些,玄眧几次假扮成亲哥的模样跑来赤霜殿,长舒即便认出来了也懒得将他赶走,虽然还是那副不冷不热不搭理的态度,他在一旁说他的,长舒视若无睹,该干嘛干嘛,但至少默许他和自己共处一室了。
他便得意到忘了形,前两日学着人间那一套三书六礼大张旗鼓地给人下了聘,聘礼抬到烟寒宫门口,看热闹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幻族主事的三位殿下都被闹得到了大门口来听他自作聪明请的媒人念聘书礼单。那位被临时拉去充数作媒的东海鲛人一面战战兢兢不知所云地念着自己手上的单子,一面片刻不停地瞟着倚门的三殿下的脸色,心里打着鼓,只道场面稍起风云他就鲛尾抹油准备开溜。
谁料对方安安静静听他念完,神色如常地走到他跟前,掏出随身锦帕递给他道:“有劳了。擦擦汗。”
他大脑空白地接过帕子,看着这位气质清逸的一族储君转过身,目不斜视地路过自家那位玄眧二殿下,举起手中从未打开过的斩风扇,对着两列及膝高的朱漆八角盒一扬,原本挤得无从下脚的烟寒宫门口瞬息变得空空荡荡,千里之外的东海海面倒是下起了难得一见的一场大雨,噼里啪啦掉进海里的全是玄眧不知从天涯海角何处搜罗到的奇珍异宝,砸得海中许多尚未成精的鱼虾贝类几日不敢探出水面。
长舒收拾完他摆下的这堆烂摊子后,无视众人议论,拉着自家大哥二哥进了大门便轰地把门关上,玄眧满眼痴迷地望着两扇紧闭的玉石大门摇头暗叹,他家长舒,近来真是愈发的温柔似水了……
正沉浸于幸福洋溢的情绪里无法自拔,玄眧眼前出现一双缓缓上呈的手,手心规规矩矩托着一张叠得方正的锦帕。
“二殿下……这是……长舒殿下的帕子……”
“那么客气干嘛,”玄眧“啧”了一声,一面拿起帕子抖了抖揣进自己怀里,一面嬉笑着打道回府,“他给你你就好好收着嘛……”
“……”
被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鲛人看着玄眧负手远去的背影,站在原地扯了扯嘴角,随即很快无声跟了上去。
这件事给玄眧造成了一个很大的错觉,以至于当天晚上回去他就做了个难以言喻的绮梦,梦里他八抬大轿把九重天的那位接回了他的龙宫,敲锣打鼓迎进洞房,盖头一掀,身下人一副半掩娇羞的楚楚模样。
醒来他便照着长舒在他梦里的样子画了幅丹青,蛾眉凤眼,云鬓花颜,大红的罗裙往身上一挂,画中人支颐侧卧在贵妃榻上,活脱脱是等待郎君共寝的一位新妇之姿。
“你是没见到咱们三殿下的反应,丹青嗖地一下,比人先被扔飞到门外。我再看殿下从房里把那位祖宗追杀出来的时候脸都绿了,要不是斩风扇打不开,我估计烟寒宫昨天就变屠龙场。”
枫树下的另一人稍微恢复了点神智:“那、那大殿下和、和二殿下呢?”
“二殿下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小仙娥道,“大殿下干嘛去了?你以为没人拦着三殿下,那位祖宗还能活着从咱们宫里走出去啊?”
“他这么弱啊……”
“人玄眧殿下说了,这不叫弱!这叫……”小仙娥突然噤声,极谨慎地把目之所及的所有角落扫视了一遍,声音压至最低道,“这叫疼老婆……”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聚首拉扯着捂嘴窃笑出声。待笑够了,一直听着的那人方道:“打不过就打不过,还说什么,疼……疼……”说着说着,又半是害羞半是喜地掩面偷笑起来。
“这倒是真的不知道了。”旁边的小仙娥道,“毕竟东海那位,虽然平时恶名在外,但只要咱们三殿下发难,他是从不还手的。估计就算哪天三殿下把他逆鳞拔了,他也不会多说半个字。所以哪儿来的打不打得过呢,人家根本不会动手……”
“诶,不过说起来,咱们三殿下除了昨天,似乎也是好久没有和那位动过手了……”
“三殿下最近忙着呢,没空修理那位。”小仙娥道,“你没发现么?咱们宫里这大半个月都压抑着,大殿下常不在宫里的,这几天和二殿下一起也往赤霜殿跑得勤,俩人来去都绷着脸,不是大事儿哪还能让他们这么紧张?平日在赤霜殿伺候的那些人这段时间也不敢喘大气儿。虽说长舒殿下不刁难人,但任谁去了殿里,瞧见他那脸色,都知道是有心事的,也没心思像平日那般偶尔同他玩笑玩笑了。”
“你这么说起来,好像咱们宫里确实有点反常……不过到底是什么事,能惹得这三位都这么如临大敌的?”
“我听说啊,是咱们三殿下修为进了一阶,要到渡劫的时候了……”
“啊?”听的那人稍微拔高了音量,疑惑道,“可咱们三殿下已经是上神了,再渡一次……”
“所以这次非同小可。听说是关乎到整个神格命盘,稍有不慎,滞留人间是小,怕的是——”
正说着,虚掩的玉石大门外响起了沉稳的敲门声。
第66章
66
二人遂终止了闲谈,起身前去开门。
刚打开一条缝,看到门外人的脸,昨日不在宫里的仙娥便啪的把门关上。
“怎么了?”
小仙娥转身背对着门,指了指身后道:“又是那位……”
另一个心领神会地无声比了个“二”,见对方瘪着嘴使劲点了点头后,把人拉过去小声道:“你确定……不是玄凌帝君么?”
“玄凌帝君前几日才来过,怎会往我们这儿跑那么勤?门口这位肯定是那小祖宗假扮的。”
“不应该啊……”小仙娥摸了摸下巴,“我记得昨天玄眧殿下被咱们三殿下打出烟寒宫的事传开后,玄凌帝君难得发了一次怒,从凡间赶回去把那小祖宗关东海面壁思过呢……今早还听说那位在龙宫把被咱们长舒殿下丢出去的那幅丹青挂在自己房里,茶不思饭不想地睹画思人,按道理不会那么快就被放出来……”
恰在这时,沉缓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咚咚咚”的三声,不疾不徐,不紧不躁。
“你看门外那位那么有耐心,也不像玄眧二殿下的行事风格。”一面说着,小仙娥愈发坚定自己心中所想,一面便推搡同伴去开了门,“这回肯定是玄凌帝君本人。”
再开门,门外的人和方才第一次开门时的神态无异,着一身绿衫负手而待,长身玉立,眼波无澜,面上挂着一抹从容浅淡的笑,像是对旁人认错他身份还将他晾在外面的事并不在意。
两个仙娥见此,眼中皆是浮起一抹有些尴尬的歉色,屈膝行礼道:“见过玄凌帝君。”
玄凌略略颔首,问道:“长舒殿下可在?”
此话一出,两个小仙娥便挂不住笑了。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只怕眼前之人果真又是玄眧假扮。
“二位别误会。”玄凌道,“那孽畜被我关在龙宫,设了禁制,出不来的。此时叨扰,只是因为听说长舒殿下不日便要渡劫,特来送些薄礼相助,也算略表心意,代我那不成器的小弟赔个不是。”
二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相信了玄凌:“既是如此,那帝君便随小仙进来罢。”
绕过九曲回廊,途径几落院子,又过了长亭、长决的寝宫,一直走到最南边,围墙一侧目尽不见天,而是一棵四季长红的苍苍枫树,枫树后有个雅致清幽的院子,院中坐落的便是赤霜殿。
“三殿下正午休,烦请帝君稍等,容小仙进去禀报。”
静待片刻,方才进去的小仙便回来,敛衽颔首道:“殿下午睡已起,帝君请。”
玄凌过了石屏,还未踏上玉阶,便见到长舒正坐在书桌后沉目于手中古籍,带他进正殿的仙娥通报过后行礼退下,白衣玉冠的三殿下便起身端端正正作了个揖,语调淡淡的,像手边杯中那一汪淡雅的清茶:“玄凌帝君。”
玄凌回礼道:“殿下多礼。”
二人都不是执着虚礼套话的性子,待长舒问过所为何事之后,玄凌便开门见山地将怀中一颗火红的珊瑚珠拿了出来。
长舒正要推辞,却听玄凌缓缓道:“听闻三殿下修为将临化境,怕是要下凡历劫一遭。殿下天资过人,两万五千岁便修成上神,而今以上神之身再度历劫,其凶险程度怕是空前。生死情三劫,劫劫难历,稍有不慎便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还望殿下能收下这珠子。一来是它比起龙宫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废铁,勉强算有些能抵御煞气侵体,保人魂识本源的作用。二来只因我数万年间对家里那孽畜疏于管教,致使他近日在烟寒宫惹下诸多祸事,对三殿下多有不敬之处,只盼三殿下海涵。”玄凌将珊瑚珠递与长舒,言辞恳切,“这珠子十几万年前本是佛前清池中的圣物,乃那颗名震三界的白玉菩提珠的珠芯,后菩提珠珠灵转世,便将自己的真身与珠芯留在了清池。我骊龙族归顺天界时,佛陀将这珠芯赏了东海。此次殿下渡劫,东海家徒四壁,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唯有此珊瑚珠,姑且算得上有些名头。特地备了赠与殿下,也算聊表玄眧多日冒犯的歉意。”
长舒无言听着,知晓玄凌将这珊瑚珠说得无足轻重的话都是谦辞,此物之贵重,只怕在整个三界都是数一数二的。而玄凌偏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长舒曾听玄眧私下在他耳边唠叨时神神秘秘地同他说过,自己这位大哥就因自负的性子,曾在数万年前遇到一个小妖化形渡劫,夸下海口要替人挡了天雷,本以为是件小事,没想到那小妖看着柔弱,实则是个厉害的,三道雷劫一道比一道凶狠,玄凌明知事态严重,还偏要护人周全,结果生生被打掉了半片逆鳞。此事除了他兄弟二人,再没人知晓,长舒是第三个。
对待路边小妖尚且能因为自己随口的一个承诺而舍掉逆鳞,此时这珊瑚珠已经摆到了长舒跟前,若送不出去,玄凌势必是不会离开的。
加之此次渡劫确实非同小可,长舒便却之不恭地道谢收下,想着渡劫归来再将东西还回去好了。
送完东西,玄凌也不多留,二人行礼告别后,长舒就让仙娥送客。
一路行至朗清苑,长决慢悠悠地从苑内石洞门后踱步出来:“帝君留步。”又给小仙娥递了个眼色,后者便走开了。
“持觞君。”二人行了个平礼,玄凌问道,“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长决不答,反笑着问:“持觞君?”
玄凌嘴角凝固一瞬,又道:“长决殿下。”
“长决殿下?”
这次玄凌愣住了,顷刻过后,先前脸上的沉稳自持烟消云散,咧嘴唤道:“二哥。”
“去你的。”长决朝玄凌虚踹了一脚,“谁是你二哥?我家长舒答应让你进门了么?”
“迟早会答应的。”被识破身份的玄眧狡黠一笑:“先叫着,练练口。”
长决朝眼前蜿蜒小路指了指,示意玄眧继续走道:“怎么?这次从头兜到尾,没让我家长舒赶出来了?”
长决身形本就高阔,在烟寒宫只比长亭略低一些,如今玄眧同他并肩走着,竟还高出他小半个头。
身量修长的小辈闻言低斜着瞟了长决一眼,嘁一声道:“我这次来办正事。”
“你还能有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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