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里路途一路飞奔,早已甩远了那些影卫,天边东方欲晓,光线四射,前方路途越发璀璨明亮起来。
快马飞进山林,周遭植株障碍迫使马儿自觉放慢速度,既而扬蹄而落,悠悠地踱步于山林间。
我的双臂搭在舟靖之的腰间没了力度,殷烁回头看了看我,瞧我闭着眼,他便轻轻碰我的脸。
“萧玉。”
“嗯……”我小声哼唧道,“我们到哪儿了?”
“我们到——”
舟靖之的话陡然停在嘴边,他瞪大眼睛盯着我瞧,我却不明所以,疑惑地睁开眼道:“怎么了?”
舟靖之抹掉我的嘴边的血迹,指尖发颤。
再仔细一瞧,我背后不知何时落了三根银针,银针已经全黑了,无声地钉进我的骨血里,竟是无人察觉。
“我……”我张了张嘴,在舟靖之诧异的目光中吐了一口黑血,眼前的视线陡然变得昏暗起来。
“萧玉!”
舟靖之的声音焦灼,他赶紧下马将我接了过去,怎料我的双腿已经站不稳地面,只得靠着对方,借着对方的力道不倒下。
我的眼前已然是什么也看不见,舟靖之在拍我的脸,试图叫我保持清醒,我听见他在不停地呼唤我,我艰难地笑了笑,刚开口想说点什么,可是嘴里又在吐血,我说不了话了。
我以前不怕死的,可现在不一样,我有舟靖之了,我不能死……
靠着这点意念,我捉住舟靖之的手臂,虚虚地捉不稳般,整个人都倾在他身上。
我比着嘴型对他说,救我……
也不知眼睛里流的到底是血还是泪,昏迷前只感觉自己在哭,来自于内心的不甘与深深的怨念。
舟靖之抱着我跪了下去,我闭着眼,耳边也听不见了……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抖得厉害,把我抱的好紧……
我感觉得到他也在哭,本是还可以用手指勾勾他的手指,再后来,我也回应不了他了……
如此真切的死亡来临时,不甘与怨气也显得极为脆弱与渺小。
又兴许这是对我的惩罚,对我从前种种事迹的惩罚,我本就不是一个善人,害过许多人,踩着数不清的尸骨踏上的权利之位,那些人的脸,我甚至都已经记不清了。
如今我死也不能如愿,当真是最为恶毒的惩罚。
我想着若能重来一次,我定不再入皇城,闲云野鹤一生清贫,也比皇宫那人间炼狱要好上千万倍。
06:25
第六十章
春去秋来,四季交替,朱色宫墙头的叶子已然更换了一波又一波,宫里头的日子过的当真是快,如今一算,这已经是薛瑾入宫的第三个年头了。
皇宫宏伟,朱墙错落,薛瑾踏上麟殿前高高的台阶时,总是会不由得唏嘘不已,他没见过比皇宫更富丽辉煌的地方了,麟殿是帝王家的颜面,皇帝站在台阶上,俯瞰众生,底下跪满了文武百官。
帝王广袖金袍,连同那袖口处都绣满了昂贵的金丝,他那只手只要轻轻一抬,满朝文武这才方得起身进殿。
早年萧玉还在时,皇帝身边始终少不了萧玉的身影,后来萧总管的身子不好,自那时起就鲜少上朝。
萧玉病重过一段时间,至于他怎么好的,至今无人能确定缘由,不乏有人传言是帝王用了宫外的歪门邪术,方使萧总管侥幸得生,可谁也没想到,最终还是皇帝亲自命人了解了他的性命。
这事说来怪,连皇帝自己也不愿相信,旁人更加提不得萧玉的名字,皇帝性子越发喜怒无常,有时正商议朝事,蓦地,就将众臣厉声赶了出去,天子威严,也无人敢反驳。
待朝臣都散尽,麟殿大门骤然关闭,沉重精贵的雕龙朱门发出巨响,回声阵阵,皇帝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偌大的麟殿里,谁也不见。
麟殿门口立了威武的禁军,没人敢上前打扰皇帝。
入了夜,殿前的宫灯一排接着一排被宫婢点亮了灯芯,整座大殿笼罩在橙黄色的灯火里,皇宫冬季的雪下的绵长又稀疏,稀稀落落地飘在台阶上,很快便与那刻着金龙的台面融为一体。
皇帝将自己关到了亥时才踏出麟殿,他还是和早晨一样穿着繁华绚丽的龙袍,只是帝王冕旒不知放到了何处,一头张扬的乌发披在脑后,上面很快便落了几点亮白的雪花。
殷烁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外袍重了,他不由分说地褪去那件袍子,薛瑾连忙上前接住外袍。
“陛下……”
殷烁没听见似的不理会薛瑾,薛瑾抱着帝王的衣袍,眼睁睁地看着那抹高大的身影闲庭漫步般走下台阶,走到宽阔而寂寥的空地上。
帝王脚下的地砖剔透,借着宫灯透着反光,像钳在地面的上好白玉,无一不显示着皇家竭尽奢侈的糜烂与权威。
帝王位高权重,这无人之巅无人可及之处,却又将殷烁衬得落寞了。
宫灯摇曳,拉长了他的影子,从后面望去,薛瑾不禁觉得陛下的身影十分凄凉。
凄凉……
这个词用在帝王身上极为不妥。
可薛瑾看不明白,若陛下当真喜欢萧总管,又为何当初要杀了他。
殷烁慢慢悠悠地走到中央的位置停了下来,他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前方,像是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可前方除了皇宫耸立的朱色大门和御林军,再无其他。
雪虽不大,殷烁在雪里头站了许久已然落了满头雪花,夜深天寒,薛瑾抬头瞧瞧麟殿门口屹立不动的禁军,又将视线落到殷烁身上。
薛瑾抿了抿嘴,到底是斗胆下了台阶碎步走到皇帝身后。
“陛下。”薛瑾躬着身子,压着脑袋,恭恭敬敬地说,“深夜了,天冷,不如陛下回寝殿歇息吧,明日还要早朝。”
殷烁无波无澜地说:“明日的早朝推了吧。”
薛瑾颔首说是,语落,再无人说话,好一阵沉静后,殷烁忽然问了薛瑾一个问题,一个他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薛瑾,朕是不是错了。”
帝王心思薛瑾自然不敢肆意言论,他抱着袍子眉眼动了动:“奴才糊涂。”
殷烁笑了,旋即他吁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呐……哪里是糊涂,只是不敢说罢了……”
殷烁抬头望了望天空,瞬时便有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他脸上。
“朕总觉得阿玉还活着,还会时不时看见他,就好像他一直都跟在朕身后没离开过,可有几次朕一回头……”
殷烁神色里露出了罕见的孤寂:“朕回头,那里什么也没有,空无一人。”
薛瑾静静地听着,态度恭顺一言不发。
殷烁闭了闭眼,表情有些难忍的痛苦:“薛瑾,带朕去一趟萧府。”
萧玉虽不在了,可他的府邸没有荒废,殷烁一直留着,他舍不得推掉,府中的一切保留如初,恍若此人还在府里头居住似的。
薛瑾私下也会偷偷跑去萧府,那里的奴才不会拦他,早年薛瑾刚入宫没多久,他也是住在这座宅子里伺候萧玉的。
他一直记得,他第一次见萧总管时,远远就被萧玉的模样给震撼住了,薛瑾不是没见过模样生的好的,也听过传言说萧玉的容貌极美,可当他自己亲眼看见,大为震撼,外界所描述的哪及萧总管本人万分之一。
几回接触下来,他也不似旁人说的狠毒,那时的萧玉更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漂亮躯壳,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薛瑾想着法子逗他开心,启初萧玉还会笑两下,后来,他就笑不出来了。
薛瑾总觉得他在哭。
旁的不说萧玉是太监,薛瑾从他身上怎的也看不出来有何异样,萧玉的美带着剧毒,令为他着迷的人甘之如饴的为他赴汤蹈火。
可这样一个人却死了,三年了啊……
薛瑾站在萧府的院子里想,兴许这对萧总管来说是一件好事,他半生都被困在宫里,最终也算是自由了。
而殷烁没有找到萧玉的尸体,据说当年是舟靖之带着萧玉的尸体彻底消了,人间蒸发一般,殷烁派人寻了好久都没寻到。
殷烁因此发了好大火,众人跪了一地,没人敢安抚这头暴怒的雄狮,还是薛瑾拿来萧玉生前的东西,斗胆上前捧到皇帝面前,说萧总管尽管不在了,也希望陛下可以过的好。
这话哪怕是谎言,可却是对殷烁最好的疗药,皇帝盯着薛瑾手中的物品,将众人都赶了出去,薛瑾小心翼翼地放下手里的物品,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薛瑾知道,皇帝病了,这病只有萧玉能治。
第六十一章
“陛下中午要在萧府用膳?”
薛瑾俯身跟在殷烁身后,他稍稍抬起额头,恭敬地询问皇帝的意思。
殷烁则漫不经心道:“怎么,没人知道朕要来么?”
薛瑾又拉低了脑袋,恭顺地说:“皆是奴才的过,奴才没提前让厨子备膳。”
“那现在就备。”
“奴才领命。”
薛瑾转身将这事交给身边的侍从传话,瞧那侍从匆匆奔去御膳房,薛瑾这才回过身去重新跟上殷烁的脚步。
萧府的院子被人清扫过,连院子里的玉石雕也被人擦得干净透亮,檐下的灯更是崭新的宫灯,挂了千丝穗子,都是皇帝刻意吩咐的。
萧玉走后这些年,皇帝性子阴晴不定,没人敢惹怒他,殷烁更不喜欢萧府衰败的模样,所以萧府的奴才不敢有丝毫怠慢。
过了院子,宫婢们便留于屋外候着,薛瑾随着殷烁走上短阶跨过门槛走进屋内,蓦地,殷烁停住了脚步,连同后面的薛瑾都愣住了。
屋子里的暖炉中烧着碳火,而一旁的软榻上倚着一个人,穿着一身素衣,头发随意地用一根青丝系着,再仔细看,那人分明是萧总管……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薛瑾把视线转到殷烁身上,果不其然,殷烁瞳孔紧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像是要把那人看穿,他一步步朝他过去,放慢了脚步,怕破坏眼前的景象似的,连同呼吸都变得缓慢起来。
“阿玉……”
简单的两个字绕过舌尖喊口,夹杂着多少迟来的歉意和满腔热意的思念,殷烁的手都激动得在颤抖,他走到萧玉身边,抬手碰了碰他的肩。
殷烁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快压抑不住心底的情绪:“阿玉……你终于……终于舍得回来了……”
失而复得,殷烁自萧玉身后紧紧地抱住他,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这一幕百般柔情,是薛瑾从未见过的景象,在他印象中,殷烁笑起来都带着股阴森森的味道,哪里会对谁露出柔和的神情。
“阿玉,你不要生朕的气,朕错了……”
殷烁抱着他,将他的脸拧了过来,此人叫了一声陛下,声音小,可殷烁听得清清楚楚,霎时脸就白了。
这人神态眉眼脸确实与萧玉有点像,特别是背影更是相像,可再像到底不是那个人,人不可能死而复生,殷烁思念成疾,一时之间竟然被迷惑了进去。
“你是谁!”殷烁立刻拉下脸,面目都变得狰狞,就好像刚才那位温驯得满眼都是爱慕之人不是他。
“谁给你的胆子!”殷烁恼怒地掐住了那人的脖子,掐得用力,不留余地,只见那人的脸胀得通红,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
薛瑾跪在地上,似是有意无意地说:“陛下息怒,欺君之罪,是要诛九族的。”
殷烁的嘴角上扬,透着病态的疯狂:“诛九族……”
他一把甩开那人,嫌脏似的挥了挥袖子:“传令,此人拖下去凌迟处死,诛九族!”
殷烁斜睨了那人一眼,那人还趴在地上咳嗽,殷烁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他一脚踩在了那人的背上,力道极重,踩得那人崩溃得连连求饶。
“你想成为他?”殷烁冷笑道,“你配么?”
后来得知,此事是努吉想的法子,好言称之为陛下一解相思之苦,皇帝听了不高兴,当即就赏了努吉三十军棍。
说是三十,赐刑的时候足足打了有五十多余下,每一下都莽足了劲儿,硬生生将这位首领大人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
殷烁看到他心烦,叫薛瑾过去给他带话,意思是再有下次,革职发配边境。
“陛下真狠。”
努吉趴在床上起不来,背后已经上过药,打眼一看,药与血都融在了一起,狰狞又骇人,可这遭罪之人不觉得痛般,还在笑。
薛瑾隔着一段距离看他,视线直白而放肆,没有丁点对待首领的尊重。
薛瑾不喜欢他。
“首领大人说笑了,陛下一向如此,首领大人应当重视的,是陛下所交代的事情。”
努吉勾着唇角笑了,碧绿色的眸子眯起来时仿佛毒蛇的眼仁,漂亮又令人生畏。
“陛下这是在折磨自己。”努吉不解道,“既然喜欢,当初为什么非要杀人灭口。”
努吉双臂撑着身体,转头看着站在远处的薛瑾,眉眼勾笑间透着股难掩的风流劲儿。
“又不是没帮陛下做事,人家舟侍卫厉害,陛下逮不住,又见不得人家好。”
“啧……”努吉叹了口气,“再说了,萧美人要喜欢他就喜欢呗,这又不妨碍我跟陛下喜欢萧美人,你说这事后面闹的……”
薛瑾没什么表情,冷冷道:“首领大人好生养伤吧,话已带到,奴才还有事就先走了。”
努吉蹙眉,有几分埋怨的意思:“你这小太监真不知趣。”
薛瑾嘴角一抽,越发不高兴了:“奴才有名字,首领大人可以叫我薛公公。”
“叫老成了。”努吉笑着说,“多大的人,干嘛那么深沉。”
薛瑾抿嘴,不再理会对方,他怎么不知此人话这样多。
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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