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下定了决心,也就没把这三天辛苦放在心上。只觉得前有颜少侠路见不平挺身而出,后有安大侠慷慨援手拔刀相助,那关在壶嘴岩洞里的几个人质简直洪福齐天。又觉着安大侠浪迹江湖许多年仍能保持义薄云天初心不改,着实难能可贵……
小山坡上的树莓被前些日子几场雨打得七零八落,枝叶丛中还留下几颗,饱满红艳,瞅着叫人流口水。安裕容半蹲在树丛前,睁大眼睛仔细翻找,小心摘下一捧,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十分享受。
忽听身后有人道:“安……先生?”声音不大,语气迟疑,仿佛不敢相信。
安裕容转过身,笑了:“果然是你!太好了,总算我没白等。”
“安先生特地在此等我?”颜幼卿仍是一脸不敢置信。
“不为等你,我还能在这干什么?”
“先生特地来此等我……”颜幼卿脸色一变,“是出了什么意外?”
安裕容明白他误解了,赶忙道:“没有没有。他们已经上车了,我拜托了十分可靠的朋友,肯定把他们送到地方。我就是不放心你。你一个人,势单力薄的……”
瞧见颜幼卿背上背着个小孩,身后还跟着几人,个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道:“先在这歇会儿吧。你过来的时候只带了吃的,我这里备了几件衣裳,大小都有,你叫他们凑合换上。”说罢,将手里剩下的树莓一分为二,一半倒在颜幼卿手心,一半塞给他背上的小孩。
颜幼卿还有点没回过神,愣愣看着地上安裕容摆弄出来的东西,冲身后几人道:“你们去换衣裳。”欲将小孩放下,才发觉手不得空,一把塞进嘴里。咽下肚才意识到是什么。将背上小孩拎到地上,看见那孩子两颊鼓鼓,嘴角淌着树莓汁,忽然就有点脸热。
颜幼卿带出来的人共五个,年纪不等。安裕容仔细观察一番,断定那孩子和两个半大少年是主要人质,而另外两个则是跟随伺候的下人。几个人神情都有些畏怯,说什么做什么,行动间有如木偶。
他问颜幼卿:“一路上还顺利么?”
颜幼卿沉声道:“有一个老的,我去的时候就剩一口气,没救过来。”
安裕容拍拍他肩膀:“你已经尽力了,不要自责。”
颜幼卿点点头,忽又问:“先生怎知我们会从此处下山?”
安裕容一笑:“猜的。”一句心有灵犀差点脱口而出,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
等那几人换好衣裳,又吃了点东西,不敢耽搁太久,起身继续前进。因立秋前后下过雨,河水深了不少。多亏安裕容骑了马来,才全部安全带到对岸。
望着当日列队搜身的河滩,安裕容有点儿感慨。正要问颜幼卿接下来如何行进,便听他道:“从此处往前直行,以你们的脚程,小半日便可见到铁路。横过铁路再往前几里,就是大道。往北通向奚邑,往南通向合阳。这两块大洋,给你们做路费,吃的也拿着,这就出发罢。天黑前应该能赶上大道,运气好的话,还能雇上车辆回去。”
那几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双手接过银元,跪地拜谢:“多谢恩人,大恩大德,不知如何回报……”其余几人亦纷纷跪倒,叩头谢恩。
颜幼卿侧身避让:“不必如此,你等路上多加小心。”
那人又冲安裕容也拜了两拜。几天相处,多少知道恩人脾气,不敢啰嗦,带着自家小主人走了。
安裕容跨上马背,冲颜幼卿伸出一只手:“上来。”
颜幼卿犹豫一瞬,似乎别无他选。上前几步,连镫子也不用,单掌在马鞍后端一撑,便飞跃上去,坐在了安裕容身后。这姿势完全出乎安裕容预料,挤得他上半身往前一倾,无奈之下只好尽量向前挪了挪位置。好在此马本是科斯塔先生坐骑,为了适应老先生的大肚子,配的是最大号马鞍,他两个挤在一块,倒也不难受。
安裕容有点哭笑不得:“你说你那点小个子,坐我前头不是正好?难不成还不好意思么?”
身后人没说话,倒似是当真不好意思了。
安裕容岔开话题:“就凭那几个自己回合阳,能行么?”
“我只能把他们送到这里,后边如何,且看运气罢。”沉默一会儿,颜幼卿解释道,“方圆百里的流寇匪帮,都被傅中宵收拢了。只要不往奚邑去,应当不会出什么乱子。”
安裕容忽然想到一事,念头转了转,忍不住说出口:“幼卿,若是你嫂嫂侄儿没能跟随洋人一同下山安置,这几个人你怕是想救也救不了吧。”
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安裕容道:“你别误会。只是我先前以为你会把他们多送一程。你已经考虑得非常周到了,换了别人,定然没你做得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圣人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我很庆幸,当初答应了给你帮忙。”
颜幼卿终于开口道:“若无先生援手,嫂嫂三人无处安身,不得已之下,此事也只能算了。如今既然力所能及,不过是尽力而已。没有什么。”
两人贴得极近,对方说话时气息清晰地烙在脊背上,烫得安裕容不由自主挺了挺身,又不着痕迹往前挪了挪。
“是这个道理。我称你一声幼卿,你也别先生来先生去了。我比你虚长六岁,你认我做个兄长如何?”
几个呼吸之后,安裕容听见对方道:“安兄。”
“我表字峻轩。”
又过了几个呼吸,安裕容如愿以偿等来一声“峻轩兄”。
心情无端爽快起来,道:“忘了问你,你那嫂嫂跟侄儿,是亲的呢,还是认的?”
“是亲的。我有嫡亲兄长,名唤颜伯卿。”颜幼卿顿了顿,才道,“那四当家的位子,本是他的。两年前兄长病逝,傅中宵硬把这位子给了我。”
“你这么好用一个保镖,他当然得想方设法留下来。”安裕容也不怕冒昧,得了对方一句“峻轩兄”,俨然拿自己当亲人,又问:“你嫡亲的兄长,怎会带着妻儿兄弟投了匪帮?”
半晌没听见回复,安裕容有点后悔问急了,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是家道中落,难以自保。最终沦落到与匪徒为伍,说起来未免无奈难堪。况且时日久远,当时我年少不懂事,也记不得多少。”
安裕容原本便猜测他是良家子弟,听他如此说,果然背后有一段隐痛故事。可惜关系仍不够亲近,再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转而旁敲侧击,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虽是两人共乘,马的速度也比步行要快得多。当夜在途中一处小镇歇了,次日恰是十五中秋,两人赶到寿丘车站,在旅客留言板上寻得徐文约留下的讯息,抵达旅馆时,正赶上吃早饭。
徐文约是个斯文细致人,把那母子三人照顾得相当好,且十分注意分寸礼数。双方相处甚是融洽。他先前从安裕容处听得一些经过,对颜幼卿亦颇为关心。颜幼卿与他不熟,偏又平白受了许多恩惠,对于徐文约提的问题,总拉不下脸面拒绝。结果导致不少安裕容想问却没问出来的事,被徐文约一顿早饭工夫差不多全问明白了。
安裕容心情复杂,一边听一边连吃了两大碗炝锅面条。听到颜幼卿说要送嫂嫂侄儿前往寿丘百里之外双清镇,投奔嫂嫂娘家。地方偏辟,车驿不通,大概还得步行走个三五日。不及细思,顺口道:“不如我送你们?反正也没什么事。”
“不用了。怎么好再劳烦安兄。”颜幼卿答得飞快,“安兄路上耽搁这许久,家里人想必早已十分惦念,怎敢再因些须小事误了安兄的行程。”
到了人前,“峻轩兄”三字便再没出现。安裕容心里有点遗憾,也知道不能勉强,口里道:“实不相瞒,我乃孤家寡人一个,并无固定去处。回去海津,不过因为亡母葬在那里。还真谈不上耽搁不耽搁。”
“确实不敢劳烦安兄。”颜幼卿抬头看他一眼,露出为难神色,“乡下地方,荒僻得很。多年没去过,也不知如今状况如何。安兄好意心领了,只是……”
“算了算了,是我多管闲事。”安裕容挥手。心里也觉得自己这几天有点头脑发昏,动不动就言行冲动。
颜幼卿不知怎么解释才好。要去投奔的是嫂嫂娘家,许多年没来往,认门都是个问题,哪里好意思再麻烦他人。可是面对安裕容一腔热忱,拒绝的话说出来,自己先满心愧疚。何况如此推脱,倒显得忘恩负义一般。
遂问道:“不知安兄在海津可有固定居所?待嫂嫂他们安顿好了,我或许也去海津闯闯。安兄若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就是要报恩了。
安裕容原本还挺有兴致。不知为何,陡然间没来由灰了心。曾经不得已去国离乡,如今虽然回来了,实际还和海外浪荡时一样,飘泊不定,无所依托。懒懒道:“为了凑齐留洋资费,老宅子都卖了,哪里还有什么居所。我也不知道会在哪儿待着。”
颜幼卿愣住,随即转头去看徐文约。
安裕容笑了:“你别瞅他。我这便宜表兄,是看傅司令一家只留一个,临时起意当场认的。”
颜幼卿有些无措:“那……我该去哪里找你?”
“找什么找。正所谓聚散如萍,有缘再会罢。就借用你那句话,既然力所能及,不过是尽力而已。没有什么,不必放在心上。”
颜幼卿没料到会换来他这么一番话,眼神惴惴,面色茫然。
这时徐文约插嘴道:“我那分社社址虽还没选好,但定在海津无疑。已经找好了保人,是本地大户……”
颜幼卿眼睛一亮:“若寻得这位保人,便能寻得徐先生?”——找到徐先生,自然也就能找到安先生。
安裕容面无表情,看徐文约掏出钢笔,问掌柜要了张草纸,写下个详细地址。颜幼卿将那张纸小心翼翼折起来,贴身藏好。
申津特快列车每三日对开一趟,下一趟经停寿丘须等到后日上午。安裕容与徐文约得多住两天,颜幼卿等人当然不可能在此滞留,吃过早饭便要出发。
安裕容解开自己那个小包袱,包袱里一共只有三样东西: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件外套,一本洋文书,下山前颜幼卿给的银元。他把外套拿出来,将包袱复又裹上,推到颜幼卿面前:“这件大衫是亡母手制,我得留着。剩下两样你拿走。”不等颜幼卿回答,又道,“那匹马也归你。我与徐兄乘火车回去,这马反正是要留下的。你用也好,卖也好,随意处置。”
见颜幼卿不动,将包裹硬塞到他手上:“我大宗行李当初办了托运,没落到傅司令手里。想必回去就能取出来。再说还有徐兄在这,总比你带着妇孺寄人篱下强。”
徐文约也在旁边帮忙劝说,终于说得颜幼卿红着眼睛收下了所有的东西。
几人在旅馆门前告别。颜幼卿第三次回头的时候,旅馆门口已经一片空旷,再不见身影。
第14章 莫欺少年穷
海津。二月初。
数百年前,海津不过是个小小无名渔村。因天子迁都,一跃成为拱卫京师锁钥之地。又因其紧邻内海,是个天然良港,更兼连接南北大运河与京师水道,乃前朝漕盐税银转运之所,故得以飞速发展,成为华夏北方军事重镇,一等一的繁华商埠。数十年前,列强初至,此地名列第一批对外通商口岸,如今已成为华夏最为发达的两座大都市之一,与南方申城并称双璧。
刚过完年,天气依旧冷得很。街边光秃秃的树梢上挂着退了色的鞭炮纸屑。河面尚未完全破冰,沿岸商户也有许多还没开张。因不少商户老板来自外埠,举家回乡过年,这时候多半尚在返津途中。
只不过正所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生意人更讲究抢占先机。码头上已经停着几排畜力货车,岸边也泊着几艘满载货物的汽轮。等待派活的苦力们扎堆候在空地上,活少人多,正围住管事者吵闹不休,硬是将空旷的码头渲染出一片人声鼎沸。
颜幼卿远远观察了一下情形,便明白僧多粥少之下,定然没有自己这个临时外来者插一脚的机会。寻个偏僻角落坐下,将马儿缰绳牵在手里,心头默默盘算。
他一过正月十五便出了门,钱物都留给嫂嫂,一人一马相伴上路。本打算沿途做做散工挣点盘缠,一路北上海津。却不知出来得早了,年后正是淡季,活儿不好找得很。空有一身本事,奈何过去做的是山匪路霸,于普通生计方面实在生疏。好不容易抵达海津,境况可说十分窘迫。路上倒是有人相中了他的马,欲出钱买下,只是他舍不得。最落魄的时候,自己饿几顿无妨,却不肯饿着了马。万分不得已,也曾趁夜色潜入大户人家的牛马圈,偷出来几捆草料。他自认脱胎换骨,改邪归正,不肯再行偷窃劫掠之事。然而顺手牵羊几捆草料喂马,倒没怎么放在心上。
颜幼卿从怀里掏出个干馍啃两口。有报童在寒风中吆喝着经过:“卖报!卖报!三文钱看本埠奇闻,五文钱看洋人奇事!新春特刊,免费白送!”那报童奔着已开张的铺面而去,直接无视了坐在路边的流浪汉。
颜幼卿把人叫住:“卖报小哥,敢问你卖的是谁家报纸?”
报童打量他一眼,扬起下巴:“甭问我谁家报纸,保管应有尽有。《海津快报》三文钱,看本埠最新要闻;《醒时杂谈》三文钱,看市井奇闻趣事;《东方时务》五文钱,看国内国外大事;洋人的《塞尔特报》,有钱也不能卖给你,洋行里的大人们预订了。还有最新创刊的《时闻尽览》,也是三文钱,不过另有《新春特刊》,免费白送。”
颜幼卿摸摸口袋,虽然不好意思,还是赧颜开口:“劳烦小哥,那免费的《新春特刊》,可否送我一份?”
报童嗤笑一声:“你要买了三文钱的《时闻尽览》,才有免费白送的《新春特刊》。一份报纸,搭一份特刊。我白给了你,下一个买报的客人怎么办?”
颜幼卿就当没听见他的奚落,从口袋里摸出三文钱:“那便来一份《时闻尽览》。”
北方自逊帝退位,祁大统帅还没来得及改换币制,前朝“正兴通宝”通行无阻。颜幼卿口袋里,也只剩了十几个铜板,顶多支撑两天。他本没有读报的习惯,进入海津之后,道听途说,知道如今许多商行工坊都会将招揽人手的消息刊登在报纸上,广而告之,名曰“广告”。这广告很显然是给识字的人看的。颜幼卿不止一次被以貌取人者嫌弃个头瘦小,以为他干不了力气活,看见报童经过,倒是受了启发:自己能写会算,何不干脆花点工夫,找个需要识文断字的活儿,挣的工钱还能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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