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才子在学校拥趸甚众,立时便有人上来阻挡。那女人就势往地下一滚,大声嚎哭起来。与她同来的男男女女七嘴八舌,一时闹得沸反盈天。画社诗社诸人年轻气盛,当即便气得要上前动手。幸亏到场的教员越来越多,很快组织校工将学生们拦住。不大工夫,校长叶苦寒甩着袖子出来了。
听说来者乃是校长,那女人放泼打滚越发卖力,同来之人叫嚷喝骂,群情激愤,仿似受了莫大的冤屈一般。学生们不堪其辱,虽校长在场不敢动手,然自有那口舌便给的,忍不住便对骂起来。只不过一方粗俗,污言秽语迭出,另一方讲究,拐弯抹角之余,亦不乏尖酸刻薄之处。
叶校长气得面红脖子粗,络腮胡直抖,偏无人听他说话。
安裕容瞥见负责敲钟的校工拎着铜锤从廊下出来,一脸懵懂望向这面,显是午觉才醒,轻轻推了颜幼卿一把,使个眼色。颜幼卿明白他意思,退出人群,疾步过去,道声“得罪”,不待那校工反应过来,提起铜锤跃上二楼,运足内劲,往檐下挂着的铜钟砸去。
“当——当——当——”钟声响彻云霄,足以传扬数里,惊起鸟雀无数,与平素校工所敲不可同日而语。
所有人均吓一大跳,瞬间寂静。
“咳!”叶苦寒重重咳嗽一声,冲看向自己的学生们喝道:“言行无状,如市井无赖,成何体统!除去当事诸人,统统给我回课室考试去!迟到一分钟,年末成绩降一等!”教员们亦在旁协助,很快众学生便如鸟兽散,只余画社诗社数名骨干成员留在原地。
叶苦寒向愣在地上的女人道:“这位夫人,可否移步入内说话?”
叶校长向来不修边幅,黝黑的面色加上大把络腮胡,颇似画上钟馗。那女人大约也听不懂他文绉绉的言辞,呆愣愣不见反应。此时教员们都已随同学生安排考试去了,只余几个校工,以及少数如安裕容这般清闲者在场。众寡之势,立时倒转。有那胆小的,面上不觉现出忧惧之色来。安裕容上前几步,向那女人温和道:“这位大嫂,请先起来。”
若说叶苦寒好似捉鬼钟馗,安裕容便有如下凡谪仙了。女人抬头望见他,一张脸霎时黑里带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瞥见席子上躺着的男人,忽地回过神来:“先生,我的命好苦哇——”
“大根嫂是罢?这位是我们校长,他必能为你做主。不如你先说说看,这件事你想要如何办?”
叶苦寒趁势点头:“正是,你先说说,你想要如何?”他心里有气,却明白情势逼人,眼前息事宁人要紧。
但听安裕容接道:“是请郎中治病,还是寻道士招魂?你尽管提出来。我们校长可是大人物,不论申城名医,还是深山老道,没有不认识的,一定能请来帮忙。”
叶苦寒心下一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瞥见对方冲自己微微摇头,不好发问。事已至此,且随他信口胡诌。
那女人眼神闪烁几下,回头看看身后一个中年男子,才道:“我们当家的是被你们学生用西洋妖法抽走了魂魄,惹怒了祖宗。祖宗托梦,不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不能罢休。”
“西洋妖法,不过无稽之谈。我这般讲,大根嫂你定是不肯相信的。不如这样,本地唯有紫霄宫的大师最是灵验不过,远近皆知。便拜托我们校长去请了来,任他什么邪魔鬼祟,必定都能驱走。”
紫霄宫的名声,妇孺皆知。那女人一时语塞,无言作答。她身后那中年男子忽大声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勾结好的,找个同伙来糊弄我们!大师我们自己去请,你们只要出一百块大洋的赔偿金,此事便算了结。”
安裕容与叶苦寒对视一眼。果然,对方专为讹钱而来。正要继续说话,却被敲完钟便一直悄悄站在后头的颜幼卿拉住,附在耳边小声道:“那人装病,我有办法叫他露馅。”
安裕容顿时笑了,向叶苦寒道:“校长,我看这位大根兄弟情况不妙的很,别说拖到请来紫霄宫的大师,就是眼前都未见得能撑过去。舍弟颇懂急救之术,不如先让舍弟瞧瞧。”
他这厢话音刚落,颜幼卿便走上前去。那女人欲要阻挡,颜幼卿手里还提溜着敲钟的铜锤,猛地往地上一砸。“噗!”一声沉闷巨响,校门前夯得极为紧实的粘土泥沙地当即砸出一个深坑。
立刻没人说话了,都直勾勾瞧着他蹲在那王大根面前,一手摸脉门,一手往腹部试探。
不过数息工夫,颜幼卿便站起身:“我看他——”“好得很”三个字尚未出口,那王大根嘴里猛地“啊呀”叫唤,一个鲤鱼打挺腾跃起来,弯腰捧腹便往校园内疾冲。他进出艺专若干回,熟门熟路,眼见直奔茅房而去,步伐迅捷灵活,哪有先前奄奄一息模样。
众人皆目瞪口呆,还是安裕容开口:“大根兄弟抱恙在身,可别出了什么差错,还是有人去看着点为好。”
在场学生反应过来,也不嫌弃茅房气味,笑嘻嘻勾肩搭背围堵在门口。待那王大根出来,心知再无法假装下去,低头缩脑犹如鹌鹑,不敢看人。
叶苦寒明知故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颜幼卿一本正经道:“肠滞闭气,排泄出来就没事了。”
叶苦寒把王大根夫妇二人叫到面前,板起脸,疾言厉色好一番训斥。又当场差人写了致歉书,叫对方按下手印,一场闹剧终于收场。画社学生兴高采烈回去课室,虽说晚到片刻,倒也没彻底误了下午的考试。
傍晚,一群人包下镇上常去的饭馆,庆祝今日之胜利。叶苦寒、俞蜚声及另外几位与画社关系密切的教员,陪同安裕容坐在雅间里。颜幼卿却被画社诗社的学生拖走,坐在大堂内。
经此一事,叶校长对玉家兄弟刮目相看,原本因安裕容相貌太好而产生的顾虑尽皆消散,不由得起了正式聘用的心思。安裕容不敢应承长久,只暂且允诺了下学期。教员们毕竟要讲风度,劝菜敬酒,动静有限,隔帘听得外头起哄笑闹,气氛热烈,不觉失笑摇头。
只听一个学生大声道:“玉卿玉卿,快告诉他们,你今日用的什么高招,治住了王大根那无赖!”
许多人跟着附和催促,叫颜幼卿不要卖关子。
“算不得什么高招,不过是用内劲替他通了通天枢穴。此手法专用于通便,几息工夫便能起效。”颜幼卿声音不大,众人全都安静下来听他讲话。听到最后,哄堂大笑,纷纷叫好,抚掌拍案不绝。
雅间内诸人听得分明,亦是忍俊不禁,将兄弟二人又是一番夸奖。安裕容心头发痒,强行忍住起身到外头抓人的冲动,举杯敬了一轮。
外间又有学生道:“玉卿这手法绝妙,立竿见影,岂不是专治便秘,手到病除?”
另一学生接口:“听说叶校长不就有这毛病……唔!”似是被人捂住了嘴。
叶苦寒络腮胡子掩住了脸上尴尬,笑骂:“这帮臭小子!”
不一会儿,外间又闹了起来,这回却是谢鲲鹏与蓝靖如为首,带领画社诗社诸人向颜幼卿敬酒致谢。在场无不少年气盛,起初还是正正经经说话喝酒,后来看颜幼卿居然酒到杯干,有千杯海量,哪里按捺得住,哄着闹着便比拼起来。
安裕容说什么也坐不住了,起身道:“舍弟年少量窄,我得去照看着。”
第68章 围炉当夜话
一群人酒足饭饱出来,饭馆提供的灯笼有限,安裕容颜幼卿自然让给了叶校长诸人。学生们次日还有考试,纵然很想闹个通宵,也一个不落被同行教员押回了学校宿舍。
人群一散,立时便显出冬夜之冷寂来。
深冬夜晚,周遭浓黑一片。已是腊月下旬,天上没有月亮,所幸天空朗澈,星子明亮,适应之后,便看得清各处轮廓。
颜幼卿站直身子,从安裕容胳膊圈里钻出来。酒桌上被峻轩兄暗地里掐了两把大腿才明白他意思,笨拙又生疏地装醉,实在装得辛苦。这时吁出一口气,清冽冰冷的空气吸入胸肺,精神不觉一振。
“冷么?”
“不冷。方才在里头觉着有些热,这会儿倒正好。”
安裕容一条胳膊仍搂着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脸颊,还真是热烘烘一团。
两人并肩往前走,这姿势着实别扭。颜幼卿轻轻挣了挣:“我自己能走,又不是当真醉了……”
安裕容松手,胳膊一抬搭上他肩膀,半边身子挂上去:“你没醉,是我醉了。可别把哥哥摔了。”
眼前再没有第三个人,颜幼卿撇嘴甩开他:“就着螃蟹三五瓶下去都没见你晃一晃,今晚上才喝了多少?你不过就是,就是……”
“不过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安裕容嘻嘻笑道,追上前一步,牵起他的手。
颜幼卿下意识四处望望,除却星光水色,再无其他。悄悄收拢指尖,反握回去。
两个人慢悠悠顺着石板小路,往事前定好的客栈行去。
进入腊月下了点小雪,到如今几乎消融殆尽。路边铺面房宅无不紧闭门窗,偶有较大的店铺檐下悬着未熄的照夜灯笼。河面背阴处连成片的薄冰,与清澄的河水共同构成棱角交错的多层镜面,倒映出天上繁星,如明珠散落,水晶碎裂,冷光幽幽,寂寞又璀璨。桥洞下石缝里,仍有流水潺潺,给这连虫鸣声也无的冬夜添了一丝活泼生气。
刚喝完酒,确实是不冷。走得片刻,脸上身上热气渐渐消散,却有另一股暖流自相握的手掌生出,似乎顺着血管经脉直传到心窝深处。一段路不过半里地,仿佛眨眼即到,又仿佛无比漫长。当安裕容抬起另一边胳膊拍门时,颜幼卿恍然一惊,“嗖”地抽出了被他牵住的手。
安裕容侧头瞟他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径自与前来开门的伙计交涉。颜幼卿跟随其后,被他那一瞥一笑弄得莫名心慌,酽酽然醺醺然,竟无端有了几分醉意。
“咣当”一声,是门栓落锁的声音。
“到底是上房,瞧着还不错。嗯,火盆烧得挺旺,热水也送足了。”
颜幼卿正伫立在屏风前发愣,看见峻轩兄脱下外套,仅着单衫,向自己伸出白玉雕琢般的手:“阿卿,过来。”两只眼睛盛满了河水里倒映的星子,冷幽幽而又亮灼灼,勾魂摄魄。
次日午后,颜幼卿独自捶着腰靠在床头,一面慢腾腾喝粥,一面等安裕容把年货买回来的时候,觉得“酒不醉人人自醉”此话,大抵还是对的。否则便无法解释,何以自己神魂颠倒遂了峻轩兄的愿,陪他荒唐到快天亮。
第一声鸡鸣响起,恍若附身的鬼魅散了法力,颜幼卿倏忽间醒神,头一件事,便是去摇那床架子。发觉木头结实厚重,卯榫严丝合缝,全力施为之下,也只轻微晃动,并未吱呀作响,惊扰邻舍,不由得心头大定。全身力道松懈,瘫软在被褥上。安裕容看他这副模样,吃吃直笑,把人搂进怀里,扯了被子盖住,皮肉密合相贴如那床架卯榫一般:“阿卿啊,你可真是……”笑得一阵,又凑在耳边道,“这么精神,还能蹦起来摇床,看样子是哥哥伺候得不够。”
“够、够了……真的够了……咿唔……”低声软语,帐幕中无限暧昧遐思。终究是闹到两个人都使尽了力气,才在丝丝缕缕透过窗缝的日光中睡了。
颜幼卿醒来时已近午时,炭盆上吊着小砂锅,桌子上有峻轩兄留的字条,叫他安生等候,年货采办完了就回来。他本想今日还去趟学校,与几位先生及友人再打个招呼,看看时辰,恐怕是来不及了。好在峻轩兄应允了下学期的教职,二十余日寒假暂别,也不算失礼。白米粥里混了剁碎的瑶柱香菇,定是特意叫店家做的,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起的身,睡够两个时辰没有。
他如何不知道峻轩兄心里那点小九九。庄院里毕竟总有陈阿公、满福嫂出入,须谨慎小心,始终不得放肆。眼见着尚先生几位要回庄院过年,人多眼杂,更是难以伺机亲近。假借期末大考结束,采办年货之机留宿镇上——为了这一晌贪欢,可真是……
颜幼卿脸上飞起红云,手软得差点端不住碗。又睡了个短暂的回笼觉,被开门声惊醒,望见安裕容故作潇洒斜倚桌边,两手空空不见一物,惊讶问:“阿哥,年货呐?”
“笨重的直接叫店家送船上,轻巧贵重的伙计帮忙拿着,等在客栈大堂呢。”
颜幼卿听他这般说,默然不语,只上上下下看他。安裕容被他看得神色讪讪:“怎么,一会儿工夫不见,想我了?”
“是想你——想你雇了几个人送这点年货。你怎么不……”到底红着脸收回了后半句话,压低嗓门咬牙切齿,“今后再不许这样,这样过分!”
腊月二十九,尚古之与张传义、刘达先,以及另外一个三十余岁书生模样男子同行回到庄院过年。经介绍,安、颜二人方知,此人名叫杨元绍,在尚古之北上前就曾是其秘书,后留在南方协助革命党魁之一唐世虞。尚古之回归后,他心系旧主,甘心情愿追随,向唐世虞陈情请辞,又调回到尚古之身边。
自尚古之南归,已过去整半年。中间虽时有口信传递,却不曾见面。安裕容与颜幼卿往返于庄院和清湾镇之间,类似半隐居状态。报纸新闻众说纷纭,真真假假,到底不敢完全放心。这一回见尚古之神色安详舒展,随行三人意气风发,便知时局好转,大约上下都能过个安稳年。
颜幼卿把自己房间让出来给了杨元绍,得以光明正大与安裕容同住。可惜隔壁就是尚先生,他时时记得收敛,倒是安裕容与尚古之未及叙旧,先打了一场眉眼官司。
安裕容早指挥陈阿公、满福嫂夫妇诸人,做完了除尘打扫、年菜预备各项差事,且替尚古之封了过年红包,俨然主家少爷。又额外备下若干肉馅,专门买回精白面粉,用于除夕包饺子。张传义与刘达先二人吃了半年申城江南菜,见到他这番准备,连连叫好,只可惜没有陈醋腌腊八蒜。
除夕日满福嫂歇工,陈阿公也被远房侄孙接走。傍晚,放过鞭炮,院门一关,尽剩了自己人,一面包饺子,一面说话。
安裕容是大少爷做派,专会调排别人,除却动手给他的小幼卿做一口吃食,其余时候断然是不肯下场的,故只坐在一旁烤火,顺便时不时翻动炭灰里埋的几只毛芋。烤芋头蘸桂花糖,阿卿喜欢得紧,也算是为年夜饭桌上添一道菜。
尚古之坐在他对面,手里抓本闲书。有张传义、刘达先、杨元绍三个忠心下属在,怎的也轮不到他亲自动手。包饺子的主力是张传义与刘达先。此二人虽不擅厨艺,然身为兖州汉子,揉面擀皮包馅,这一套功夫实在见得多,摸索几下也就都来得了。杨元绍用心学如何包,颜幼卿专管揪剂子,又快又匀,排在案板上煞是漂亮。见饺子皮供应不上,遂去厨下寻了个细捣槌,当作擀面杖,试了几回,竟与先上手的张传义不相上下。
82/119 首页 上一页 80 81 82 83 84 8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