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靖如失望之余,也知无法勉强,留下一张“同声社”名片,这才骑车离去。几人说话时,颜皞熙与颜舜华兄妹俩已经出来,被颜幼卿招手拦住,静立在侧旁。待上了车,两人便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语追问起来。蓝靖如是新教员,与另一老教员共同教授初中部美术课,两个人都认得他。安裕容把江南艺专各种奇闻轶事,挑出能讲的当故事讲了。尤其当初他们小叔叔如何大展神威,吓退讹诈闹事的刁民模特一事,听得两人又笑又赞,连连拍手。
回家吃罢晚饭,郑芳芷陪同两个孩子做功课,安、颜二人亲自将药品搬到车内安置妥当,往火车站行驶。待得一切交接完毕,距离约翰逊所乘列车抵达时间仍有个多钟头。两人一刻也没浪费,先去查看北边南来车次讯息,又向车站职员打听近日交通变化。
因战事爆发突然,如安裕容这等早有预料者尚且措手不及,何况无法提前得知消息之人。更有许多观望者,迟迟难以下定决心,如今眼见战火瞬息点燃,席卷而来,方慌不择路,临时整装,仓惶出行。故尽管已经有消息北伐军即将围困铜山,交通至今仍未彻底停止。北边的要往南来,南边的须往北去,更别提其间还有许多急于动身的洋人。各列车公司竭尽全力,断断续续间,居然总有车次能衔接上。
安裕容为了及时得到徐文约一行消息,叫打理铺面的伙计每日傍晚跑一趟杜府诸人下榻之大饭店,可惜至今未有音讯。郑芳芷在家,时时留意电报信笺,亦无动静。因运送药品之需,兄弟俩差不多隔日便来一趟火车站,顺便盯一盯北边来的列车。见仍然有车可通,暂且放下心来。然而心中也明白,此等状况随时可能中断,一旦战火阻隔,必将束手无策。
好在约翰逊自北伐军大本营顺利到来,忧喜掺杂中,安裕容和颜幼卿迎来了将近三年未见的老朋友。
不必刻意张望,便看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来,为首者正是约翰逊本人。别的变化不大,唯独腰腹明显发福,胖了整一圈,可见南疆征税生涯如何惬意。
当初约翰逊自海津南行赴任,单身一人,不过叫安裕容后来帮忙寄过几箱书。如今离职迁移,随行人员多达七八个,行李更是可观,大大小小几十件。随扈送出来一趟,又折回去搬了第二趟,才把行李搬齐。
安、颜二人哪里想到是这般景象,当场愣住。约翰逊倒是毫不见外,与他俩热情拥抱一番。安裕容回过神来,拍拍他肥硕的肚皮,笑道:“阁下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将军肚了。”
约翰逊回复道:“我是个假将军,不过蕙城有位真将军,肚子确实比我还大。哈哈……”看样子,南疆生涯不光长了肚子,夏语水平也长进许多。
他拉过身后一名女子,向安、颜二人介绍:“这是阿槿。是我的……”三十好几的大男人,脸上竟显出几分忸怩之色。
那女子姿容极美,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编贝似的白牙,道:“先生说我是他的小甜心。”语声软糯天真,带着几分奇异腔调。
安裕容一听,便知她恐是当地山民部族出身。看来约翰逊这征税官当得相当值得,不仅长了肉,还收获了桃花运,艳福不浅。
大约对来接人的二位十分好奇,女子一双眼睛滴溜溜来回看,最后落在样貌出众的安裕容脸上,毫不避讳。
安裕容视若无睹,指着随行之人,问约翰逊:“这些难道都是你的……”挑眉,“小甜心?”约翰逊哈哈大笑,挨个介绍一遍:厨子、司机、园丁、保镖、佣人……听得安、颜二人一头冷汗。颜幼卿不耐烦听他啰嗦,招呼一声,转身去雇车。原先以为一辆车连人带行李送去旅舍即可,看来是大大小瞧了前征税官老爷的派头。
当初约翰逊与安裕容初遇,是在申津特快专列上,其时约翰逊已然于江南地带逗留了不短时日,申城更是故地重游,可说相当之熟悉。不过数年间相识故交变化无常,既要关系亲近,又方便夜间亲自接站,数来数去,最终还是安、颜二人最合适。
汽车径直开至江滨大道,约翰逊有自己从前住惯的旅舍,也不用翻译,直接与司机说了。安裕容一笑:“这么巧,也是爱多亚大饭店。你记得海津送别聚会上见过面的徐先生么?”
约翰逊稍加回忆:“那天一起吃至味斋羔羊肉涮锅子,那位办报社的朋友?”
“正是。”
约翰逊咽下口水:“啊,说起来,蕙城美味的食物可真不少,唯独没有海津羔羊肉涮锅子,真是叫人怀念。”
“申城有。虽然味道比海津略逊一筹,聊解相思之苦,还是可以的。明日我们替你接风洗尘,就定在涮肉馆如何?”
“那可太好了。”约翰逊想起之前话题,问,“你刚才说那么巧,是什么意思?”
安裕容道:“我们这些天除了等你,也在等徐兄从海津过来。只是他自北向南,路途比起你凶险得多,至今也没有确切音讯。倒是他岳父家的亲戚,上个月已经到了,也住在爱多亚大饭店。”忽觉衣袖被身边人暗中扯动,遂含笑不语。
颜幼卿开口道:“他们人多眼杂,万一凑巧碰见,又是一番麻烦。不如我们送约翰逊先生到饭店门口,就不进去了罢。明日接风宴,再好好叙旧。”
他与约翰逊,还是前年正月送别聚会上见过一面,远不如安裕容与对方熟稔。反倒是约翰逊,早已从安裕容信中了解到二人情形,心内倒是把他当了自己人。
“既然都是朋友,认识一下也无妨。你们华夏人不是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嘛。小福尔这么说,是不把我当朋友么?”
安裕容摆摆手,笑着把杜府诸人是何特性解释一番。约翰逊心领神会,到了饭店门口,连车都不叫两人下,招呼着情人与随从,前呼后拥大摇大摆进去。见阿槿犹自回头,揽过她肩膀,叮嘱道:“小甜心,我这位朋友确实英俊,但是我告诉你,可千万小心些,不要多看。他身边那位,是他的伴侣,真正的武术高手,厉害极了。你惹恼了他,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救你。”
第79章 此际惜寸阴
次日,安裕容果然拉着颜幼卿先去买了一辆脚踏车。原本江滨大道码头区域这些洋货最为齐全,两人为图方便,径直在火车站附近商铺便买定了。店里代办执照,挂牌交税,当场骑走。去时步行,返回推车,刚离了人多的大道,便一路你扶我蹬、摇摇晃晃骑回家来。不过个把钟头,已然骑得有模有样。又在房子周围转了几圈,越发熟练。
车是给颜幼卿买的,安裕容没打算自己用。他是讲究派头之人,骑这东西出行不合适。然而并不妨碍他陪同练习,哄幼卿开心。跨坐车上,一手扶住车把,一手拍拍后座架子,道:“上来。”
颜幼卿考虑实用,宁愿多加几块大洋,特意选了带后座货架的式样。他在街上也曾见过双人同乘,咧着嘴抬腿便跨上去。两人都是生手,自己骑还算稳当,乍然多带个人,难免失衡。颜幼卿见峻轩兄有几分费力,暗地里提气运功,竟是把轻身功夫使了出来,只为替对方省劲儿。安裕容骑得轻松,一面运足如飞,一面大声笑道:“阿卿,快不快?”风吹起额前头发,恍如重回年少,什么俗务烦恼,且统统抛至九霄云外。
“嗯,真快。”颜幼卿不由得跟着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忽然喊一声:“阿哥,再快点儿!”趁安裕容加速,他慢慢缩起双腿,借助掌下一撑之力,轻飘飘纵身而起,整个人蹲在车后座上。双手轻轻搭上安裕容肩膀,在他耳边冷不丁唤一声:“阿哥,我比你高了。”
安裕容被他吓得一激灵,颜幼卿动作迅疾,伸手握住他两只胳膊,立时扶稳了车把。
安裕容又好气又好笑:“演杂耍呢你这是?真摔下去怎么办?”心里又觉得他这是真高兴,很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兴了,实在丁点也舍不得责怪。渐渐放慢速度停下:“行了,该骑回去了,你来罢。”
颜幼卿抿嘴乐,小声道:“不会摔的。你知道。”伸手接过脚踏车,侧头瞅瞅他,又瞧瞧后座。
安裕容看见他眼神,噗哧一声:“怎么?你还想带我一程?”
颜幼卿点点头:“省得你走回去。”
安裕容挑眉:“成。”
两人歪歪扭扭往前骑,安裕容故意使坏,把重心向后向下压,看幼卿绷着腰腿用劲,一脚一脚往前蹬。快到家门口,总算良心发现,松手跳下车。谁知颜幼卿却没提防他这一下,车身乍轻,车速陡增,车头立刻歪到路旁花圃里。
安裕容忙扑过去捞人,颜幼卿动作何其迅捷,一个鹞子翻身,人便到了花圃那边。只听“哐当”一声,可怜崭新的脚踏车被他丢弃,倒压在花圃上,一丛早开的菊花苗遭了殃。
两人隔着花圃相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安裕容指着他哈哈大笑,颜幼卿红着脸跳回这面,扶起脚踏车,心疼得不行:“会不会摔坏了?”
“没那么容易坏,再说这东西坏了也好修。”安裕容安慰道。
两人检视一番,除却沾了些泥土花枝,连漆也没掉一片。颜幼卿仍然十分懊悔:“我忘了,应该捏车闸。”
两人把菊花苗扶正,推着车到廊下收拾。彼此瞧瞧,又忍不住笑起来。
其时秋高气爽,道旁两列丹桂树,金红色的花丛明艳馥郁。仿佛被这欢快气息搅动,朵朵碎花如金珠玉屑坠落,在肩头跳跃,足下飞扬。路上往来人少,然而近旁人家栏杆里不得闲的花匠,露台上喝茶歇息的女主人,无不带出笑意,远远看这两个年轻人胡闹。郑芳芷听见底下笑闹声,从二楼窗户探出脑袋,正好瞧见颜幼卿那一招鹞子翻身。忍俊不禁摇摇头,缩回头当没看见。
午后,颜幼卿需往四海大药房送昨日出货清单。看看停在廊下的脚踏车,犹豫片刻,按捺下心头冲动,转身欲走。安裕容在他身后道:“这会儿街上人车稀少,你慢些骑,也不是不行。这样罢,我叫个人力车,陪你一道去。”
如此安排甚是妥帖,只是峻轩兄原本的行程,该去江滨大道后巷铺子。这些天忙不过来,那边都交给了临时借用的伙计,总要亲自过去看看。若陪同往四海大药房走一趟,得多绕不少路。
安裕容见他犹豫,笑道:“不过是多给几个车钱,又不用劳动我两条腿。”
颜幼卿也笑了:“好。”
到了四海大药房,兄弟两个被西药部管事拉住说话。安裕容难得来一回,对方哪能轻易放走了他。三人在内室落座,又上了茶点,颜幼卿道:“阿哥铺子那边还有事,不能久待。赵经理您有什么事?不如长话短说。”如今在药房这边,反是他上下人事更熟一些,故而先出言周旋。
赵经理搓搓手,向安裕容敬了敬茶,才道:“之前也和小玉老板提过,关于萨克森制造的配安多芬,不知玉老板……”
安裕容颔首:“阿卿与我说了。是什么情形,想来他也向您交了底。”
赵经理满脸失望:“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么?”
“先前那一批,是我们能联系到的最后存货。您也知道,配安多芬始终未曾开放出口。况且目前萨克森国内形势并不好,其海外殖民地亦几处开战,此类外伤急救药物管控较之过去大大严格。我们会一直留意,但无法保证……”
配安多芬专用于消炎退热,对外伤感染发热症状有奇效,在战场上就是救命药。萨克森出产的品质尤佳。对于北伐军而言,自是多多益善。最早与魏同钧谈妥合作,安裕容便积极搜罗,购得一批。再后来各家西医诊所药房都将仅剩的余存紧紧把在手里,日益稀缺,一片难求,更别提大量购买。
此事谈完,颜幼卿留下继续其他事务,待迟些去预订好的北方菜馆汇合,给约翰逊接风洗尘。安裕容临走,特意叮嘱他将脚踏车寄存在四海大药房,傍晚人流高峰就不要再骑上街了。
“北方菜馆”乃申城近年新张高档菜馆之一。还不到入冬吃锅子时节,为招揽顾客,贵宾包房内不惜冰盆风扇,食客身后凉风习习,面前热气腾腾,也算别有一番趣味。
安裕容最先到,紧跟着颜幼卿也到了。两人说了说下午各自进展,尚未来得及点菜,伙计便领着约翰逊进来了。
见颜幼卿向门口望,约翰逊挤挤眼睛,笑道:“只有我自己,阿槿没有一起来。”
安裕容拿不准约翰逊心目中那阿槿是何地位,只道:“丢下美人独守空闺,小心落埋怨。”
“你们华夏人不是主张,男人的事女人不要掺和么?她来了,我们三个说话多不方便。”约翰逊打个哈哈,“她起先一直说要来,下午在江滨大道逛了两家百货商店,就不提这事了。我走的时候,正忙着试穿高跟鞋呢,头都没抬。”
这一顿饭既是接风洗尘,更是交流信息,沟通立场。听约翰逊如此说,兄弟俩便知对方亦心照不宣,特意避免了无关者在场。
伙计呈上菜单,先做了一番说明。原来这家菜馆招牌涮羊肉,一直用的是自陇州运来的活羊。上个月起河阳军开始限制西北至申城货运。待得北伐宣言一出,货运列车几乎全被军队征用,民间连煤炭木材运输都够呛,更别提运送活羊了。如今半月过去,存栏的活羊宰杀殆尽,只得用江南本地山羊顶上。山羊肉瘦而多筋,菜馆厨师悉心钻研出红焖做法,以为锅底,配河鲜山珍、豆腐时蔬,特向贵客推荐。那伙计发挥上佳口才,结末道:“山羊肉补虚助阳,多有裨益,几位先生,特别是这位洋先生,若是未曾品尝,千万不要错过。”
约翰逊后头都听懂了,“补虚助阳”四个字没闹明白。他华夏语进步再快,也没到理解中医用语程度。不肯露怯,待伙计出去了,才开口问安裕容。安裕容一笑:“就说吃了对身体好。这些个牛皮法螺,听听便是。要知是真是假,你多吃点,自然知道。”总觉他笑得意味深长,约翰逊转头去看颜幼卿,就见这一位斟酒倒茶,目不斜视,浑似没听见。
安裕容不等他继续追问,岔开话题,打听旅途经历。岭南自古道路险阻,而今虽建了铁路,修了桥梁,比之旧时便利不知多少,仍然远不及江南与中原地带发达。约翰逊一行自蕙城出发,中间转换若干次,统共花了十多天工夫,才赶到申城。原本正常出行,并要不了这么久,只是因军队出征,占用了许多主要路段,不得不或等待,或绕行,才耽搁了好几天。
安裕容道:“怎地不赶在军队出发前动身?”
约翰逊颇为无奈:“本来是这么想的,但阿槿这次随我离开,将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等她与家里人告别,不小心就晚了。”
95/119 首页 上一页 93 94 95 96 97 9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