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季敏锐地察觉到祁白露说的是“他”,而不是父母的具体代称,但阮秋季有一种直觉,那个“他”应该是祁白露的父亲,可能因为祁白露脸上流露的表情,让他嗅到祁白露对那个权威的“他”的恐惧和反感。
“总之那天我没看完结尾,读表演学校之后,用电脑下载了片源,但看完才知道下载的是删减版。”
“听起来一波三折。”
“可能人都有逆反心理,看了完整版,我发现自己最喜欢的片段是被删减的部分。”
“Paula在剧院偷情的片段?”
在电影里,富有美丽的女主人公Paula认识了开出租车的司机,向他倾诉自己婚姻的烦恼,Paula很快喜欢上这个年轻又体贴的青年司机,他们相爱并开始频繁见面。Paula的丈夫是古板、粗暴的剧场老板,司机认为Paula的婚姻是一个应当结束的悲剧,所以他决定谋杀Paula的丈夫,于此同时,Paula也决定杀死丈夫,跟司机远走高飞,他们都没对情人说出自己的计划。
司机杀死了Paula的丈夫,但警察介入调查之后,司机突然后悔了。为了摆脱嫌疑,他目送以为自己杀了丈夫的Paula进了监狱,后来Paula知道了自己的清白,但她还是甘愿替情人坐牢。在死刑执行之前,她活在负罪感中精神恍惚,最终在监狱里崩溃。
“在那一段本该浪漫热情的戏里,沉迷的只有Paula一个,这就是整个故事最可悲的地方。”祁白露道。
台前的剧场上正在表演高乃依的《熙德》,西班牙公主最终臣服于她的爱人,台后的Paula在癫狂的情欲中抓紧了情人的臂膀,向他投去迷恋的眼神,而他抬眼向另一个方向望去,看着深红的幕布后面来往的人影。
“沉迷。”
阮秋季轻声念了一遍这个词语,去看祁白露的侧脸。
以上的剧情只是这部电影的表象,在导演刻意遗漏下的证据中,观众会看到情人跟丈夫或许是同一个人,丈夫或许才是出轨的那一个,Paula或许真的是弑夫的犯罪者,而整段故事是Paula精神分裂后的幻想,是她对现实的一丝温情的妄想。真实世界中的她只是一个始终被困在家庭中,有两个孩子,根本没有出轨过的42岁的普通女人。她沉迷在痛苦与快乐交织的妄想中,沉迷在自己编织的故事里,在那里她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年轻、美丽、纯洁,体验过一段激情洋溢的爱情。
22岁的Paula倚坐在狱中的房间里,对着墙壁喃喃自语,隔壁住着一个42岁的谋杀犯,那个女人不爱说话,像是根本不存在,Paula看不见她的脸,可是她知道她在听。她一定在老鼠狂欢的尖叫中,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给过她回应,哪怕她回答Paula的只是脚镣碰撞声。
有一部分观众总是希望利用心理分析学把电影剖析得一清二楚,但导演狡猾的地方就在于,这部片子并不存在真实和虚假的界限。真相不在镜中,两个Paula就像天空和海水一样,她们可能都是真的,也可能都是假的。她们都是Paula。
“假作真时真亦假。”祁白露搁下果汁杯子,闲闲朝阮秋季笑了一下。
他们聊了一会儿之后,祁白露便戴上耳机重新看电影,他不记得自己是在看到哪一段时睡着的。阮秋季叫醒他时电影已经播完了,他歪着头靠在椅背上,平板电脑关了机搁在那里,屏幕漆黑。
在噩梦中被人突然叫醒,祁白露一时仍有些恍惚。走廊上的旅客正在准备下飞机,阮秋季看着他木木的表情,伸手摘下他的耳机,道:“是我给你关机的。”
没想到耳机还没摘下,祁白露忽然攥住了阮秋季伸来的手腕,他警惕而迷茫地盯着阮秋季看了几秒,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嘴里道:“是你?”
这话说得非常奇怪,阮秋季没有探询,顿了顿道:“不舒服吗?”
“没事,只是一个梦。”
祁白露的面色冷冷的,把头转向一旁等难受劲缓过去,窗外是杭州阴沉的天空。其实他有一些头疼,可能因为昨天没有睡好,最后又没节制地吃了那些药。在他睡着之后,电影的配乐钻进了他的梦境,明快、悲切的小提琴弦乐盘旋不去。或许因为这个,他才会梦到一条男性领带勒在他的脖子上,像提琴的弦一样勒着他的灵魂。他很快因为突如其来的情欲射了,但那双手仿佛直到他死也不会放开。
一直到前面的人都出了舱门之后,阮秋季站起来帮祁白露拿过羽绒服外套和双肩背包,祁白露扭头看着他说:“谢谢。”
然后他站了起来,神色如常地接过背包收拾东西,阮秋季站在过道上看他,像是不太放心他的状态,等他一起走。
“真的没事?”
“经纪人应该在外面等我,阮总你可以先走。”祁白露答非所问。
阮秋季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祁白露这是不想被经纪人、助理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他笑了笑道:“你先走。”
空姐从远处走过来,正在挨个检查座位,整个飞机上只剩下他们两个。阮秋季站在那里慢慢戴自己的手套,他的笑里有一种善意的嘲弄,祁白露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提着背包从他面前时,顿了一下伸手道:“再见,昨天很高兴认识你。”
祁白露说“你”的时候,语调很含糊不清,听起来既像是“你”,更像是“您”,带了社交性的礼貌,疏远而不真诚。
阮秋季握住他的手,祁白露的手很冷,阮秋季的手则是裹了皮革毫无生气。过道狭窄,他们贴得很近,因此注视对方的眼睛需要一个低头,一个抬头。阮秋季刻意用力握他的手,好一会儿都没放开,他看着祁白露的嘴唇,轻声道:“我相信很快会再见。”
祁白露等他说完后,终于抽回了手,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空姐,转身往舱门走。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定在自己背上。到了门口,扑面而来的清冽空气一下子涌进肺里,冷得有些呛人。天边有一个黯然无光的白色太阳,祁白露低头看着等在那里的经纪人,慢慢走下舷梯。
第8章 选角风波
“祁白露给沈沫提裙子。”打开手机,从上往下浏览今日一早的新闻热搜,出现在第一行的赫然是这样一行字。点开播放量最高的视频,正是昨夜慈善晚宴上拍大合照时的情形,穿拖地白色晚礼裙的沈沫在步上台阶时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停下来低头看高跟鞋。正巧祁白露从旁边经过,看沈沫似乎遇上了麻烦,他便伸出手扶着沈沫的肘部,片刻后又低头帮沈沫提起了裙尾。
这样一条中性热搜,其实是营销的好机会。评论前排都在夸祁白露有绅士风度,再往下有人问“沈沫是谁”、“就我一个人不认识她吗”、“她有什么作品”,于是有人指出祁白露和沈沫合作过《午后的少年》,两人是在电影学院的同学,沈沫拍完这部处女作就回学校接着读书,今年刚毕业签了公司。有人贴出拍摄电影时的花絮和采访,不少人纷纷回应“磕到了”、“好甜”、“好配”、“求实锤”之类的评论。
这样的热搜处理起来不麻烦,只需要稍稍控制舆论,程文辉只怕郑昆玉会过问这件事,跟公关聊完天后,他放下手机去看旁边正在看剧本的祁白露。离开萧山机场之后,他们便坐上了回横店的车,今天有祁白露跟女主的对手戏,下午回剧组就准备开拍。
祁白露余光察觉到经纪人盯着自己,过了一会儿,从剧本上抬起头来:“有事吗?”
程文辉把手机竖在他面前,问道:“这次应该不是故意的吧?”
“你觉得我喜欢被当成猴子一样看吗?”祁白露不冷不热地瞧着他。
“上一次呢?也不是故意的?”
祁白露懒得答了,低头继续背台词。
“你不能没经过我的同意就随便配合人炒作。”
“上一次我不知道有人在拍,彭依依也不知道。”
程文辉看出这是真话,诧异道:“你不知道……可当时你为什么没解释,为了气他?”
他,指的自然是郑昆玉。祁白露不答,拎起剧本的页角慢悠悠翻了一页。
彭依依正是《西风多少恨》的女主演员,从《西风多少恨》开拍以来,她和祁白露的绯闻就没断过。彭依依背靠新盈传媒,活跃在电视剧领域,是内地“四小花旦”之一,具有不错的观众缘。新盈传媒的炒作是郑昆玉一向默许的,因为彭依依有一个圈外的男朋友,新盈传媒怕恋情曝光影响彭依依的事业,便借彭、露二人的擦边绯闻来转移媒体注意力。
程文辉点点头,又点了点头:“好,上一次的事揭过不提。你知道沈沫毕业后签了哪家公司吗?”
“不知道。”
“佳兴娱乐。”
佳兴娱乐在业内一向以没底线的营销手段而出名,有一些刚毕业的科班生耐不住跑剧组试戏的寂寞,为了短时间内走红,咬咬牙就签了佳兴。祁白露第一次拍片时,也收到过佳兴娱乐的橄榄枝。
“你认为她是故意的?”
“就算她不想,她背后的团队也会想。”程文辉无情指出。
前排一直默不作声的化妆师回头插话:“沈沫是最近上了一个综艺,因为‘小龙女’造型走红的那个演员吧,不过长得的确是漂亮。”
后排的程文辉和祁白露都没言语,片刻后,祁白露迎着程文辉的目光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她是她,佳兴娱乐是佳兴娱乐。”
如果不是因为程文辉了解祁白露,可能真的会误以为他跟沈沫有点什么,两个人合作《午后的少年》时都是第一次拍电影,又非常年轻,很容易因戏生情,但程文辉这两年冷眼旁观,发现祁白露在这上头没什么私心。毕竟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在某些层面上,他这个经纪人比郑昆玉更了解祁白露。
“这几天先不要发微博。”
“知道。”
说完之后,祁白露依旧去看剧本,身上透出不愿再被打扰的冷淡气质。这也是程文辉最喜欢他的地方,在做演员上有天赋又肯用功。车窗外的横店影视城隐约可见轮廓,程文辉低头在手机上打字,给郑昆玉发消息:“已到。”
《西风多少恨》在棚里拍了几天后,准备转场拍外景,预计再拍一个月左右就会杀青。腊月里天气冷,又将近年关,剧组上下难免有点心浮气躁。这天中午祁白露跟彭依依拍审讯戏,拍了好几条,彭依依都不在状态,剧组订的盒饭放在一旁只能看不能吃,最后导演终于宣布吃完午饭再拍。
彭依依穿着戏里的囚衣被坐在道具椅子上,因为精疲力竭和沮丧撑着额头不愿起来,助理俯身跟她说话,她也只是摇头。祁白露将戏中的军帽摘下,在自己的助理拿来盒饭之前,倚在桌子前看着彭依依,道:“你不吃吗?”
“这样更贴角色一点。”彭依依耸耸肩。
彭依依的助理在手机软件上点了奶茶,搭话道:“依依姐今早就没吃任何东西。”
祁白露把玩着手里的帽子,道:“挨饿会没有精力演戏。”
彭依依抬起脸来,将枯草一样乱蓬蓬的假发别到耳后,叹了口气道:“小祁,你说话的语气也太像闫培云了。”
“有吗?”祁白露随手把国民党军帽搁在桌面上,闫培云正是他在戏里的角色。
“当然。”彭依依上上下下打量祁白露一遍,开玩笑道:“小动作也像,现在又没action,要不要这么给人压力?”
恰好这时祁白露的助理领来了盒饭,祁白露摊了下手,走到桌前坐下来,这是闫培云在剧中的招牌动作之一,彭依依被逗得笑了。她看祁白露正在掰开一次性筷子,喃喃道:“来真的啊?”
祁白露将手放在简陋的木桌上轻拍了下,彭依依想了一下,觉得这样的消耗可能并不划算,便走到桌前接过了助理递来的盒饭。她跟祁白露是纯粹的同事情谊,进组之后又一直相处得不错,因此可以毫不扭捏地拾起筷子大快朵颐,但祁白露新来的助理似乎一直盯着这边。
彭依依不由得给了祁白露一个眼神,低声问:“你的新助理是你亲戚吗?”
“?”
“……他好敬业。”
祁白露低头用筷子挟菜,慢慢吃完菜叶之后,回头看了助理一眼。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与其说是助理不如说是保镖,铜墙铁壁一样立在远处,几乎片刻不停地盯着自己。
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响了,祁白露回过头看了眼来电显示,很快接了起来。彭依依一边专心喝汤,一边给午饭拍照发微博,她隐约听出电话那端是个女声,于是等祁白露放下手机之后,彭依依笑道:“女朋友?”
“是朋友,谈工作的事。”
彭依依正要说些什么,滑动屏幕的手指忽然顿住,她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祁白露,道:“你知道《泉水凶猛》吗?”
祁白露怔了一下,彭依依已经将手机放到他面前。这次的热搜标题终于不是祁白露的大名,而是“泉水凶猛”四个字。一个微博小号爆料出了电影《泉水凶猛》的选角,男一已经敲定了影帝戴平,而男二的候选人有二十多个,贴满了一整面的选角照片墙,其中就包括祁白露。
这自然不是热搜的重点,重点是祁白露的照片旁边贴的是蔡桐越的照片。爆料人仿佛生怕不够刺激,将祁白露和蔡桐越的那一部分放大了特意裁剪,说最后的选角极有可能变成《西风多少恨》剧组的内部竞争。
蔡桐越正是他们正在拍的《西风多少恨》的男一,论资历,论经验,论观众好感度,他都在祁白露之上。去年蔡桐越因为一部电影的票房不佳,这才“下凡”拍起了电视剧,现在亟需一部商业性代表作来重新证明自己。
即使是彭依依,也从这次的来势汹汹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消息爆出来的时间点太奇怪了,明天他们便要转外景,祁白露和蔡桐越的对手戏几乎都集中在后面拍。如果蔡桐越是个好相处的人便罢了,偏偏蔡桐越此人自命清高,向来睚眦必报。
“这部片还没试镜吧?”
祁白露摇头,继续低头吃米饭,彭依依看他倒还淡定,道:“那就还有机会。”但过了一会儿,彭依依仿佛想起了什么事,嘲讽而伤感地笑了笑,又道:“这个圈子永远是一百个萝卜抢一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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