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白露站起来,慢慢走到了阮秋季旁边,将一只手扶在他身后的椅背上。廊下的雨气清新而潮冷,还夹杂着一丝香烟清苦的味道,庞杂的雨声将呼吸声、心跳声都吞没了,阮秋季抬头看他,他能看出来,有那么一瞬间,祁白露几乎要低头吻他了,但不知道什么东西又将他拽了回去。
阮秋季看了一眼他绷紧的下颚,又回头看着猫,手上抚摸的动作完全停住了,仿佛整片天地的时间跟着凝固了。让娜抬头叫了两声,但这两个人都不理它,于是让娜趴在阮秋季的肩上,冲着祁白露喵喵叫。
祁白露似乎被让娜的叫声拉回了现实,他弯身接过让娜,跟阮秋季擦肩而过,将让娜抱到一只铁质的饼干盒子前,给它倒下一些猫粮。让娜果然是饿了,专心吃东西就不再叫了。
阮秋季看着庭院中的大雨,雨势似乎在刚才变得迅猛了,有那么一两滴冰凉的雨水溅在了他的脖颈上。他没有看身后的祁白露,两个人一坐一蹲,在雨声中同样沉默了很久。又坐了一会儿,阮秋季的电话响了。祁白露站起来送他,阮秋季在撑伞离开之前,道:“你还有时间反悔,但我不会等太久。”
祁白露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那就不要等了。”
林悦微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色黑如浓墨,雨还是没有停。祁白露坐在客厅沙发上,在吃阮秋季带来的点心,很精致的芙蓉糕,每一块糕点上都贴着一张小小的四方形的“福”字,旁边衬着茶香袅袅。林悦微看他看上去还算平和,犹豫着开口:“我停车的时候,看到门外停了一辆车。”
“我知道。”
“你知道?”
“他在等我。”
林悦微这才看到祁白露的行李箱就立在旁边,茶几上还放着一叠A4纸,似乎是什么合同,她坐在祁白露对面,看着祁白露咬点心,惊疑不定问道:“是郑昆玉?还是程文辉?白露,你真的要回去吗?”
祁白露将手边的东西朝林悦微推过去,林悦微拿起来翻看,只看了两页就不敢置信地抬头,林悦微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这种东西怎么能签?”
芙蓉糕上摘下的小小的“福”字已经攒了六片,祁白露拿起盖子,合上纸盒,把吃剩的点心留给林悦微。
“这是我唯一的路。”
阮秋季离开不久之后,程文辉还是给祁白露打电话,这一天,他已经打了无数个电话,不同的是,这次祁白露终于接了起来。程文辉对他好言相劝,说郑昆玉有一份新合同,只要他签字,就会立即生效,网上关于他的种种流言会立刻掐灭、澄清。
祁白露说要见他一面,于是程文辉带着合同来了,祁白露看到合同的具体内容时,几乎把东西当场撕碎,但是他再怎么闹,怎么发脾气,白纸黑字也无法做任何改变。他把程文辉赶出去,程文辉却劝他冷静,说:“白露,签字吧,这是最好的条件。”
的确是最好的条件,在工作上,郑昆玉照旧给他提供最好的资源,最好的薪酬,他给他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只不过这一次,时限那里填的是五十年。
那辆白色凯迪拉克静静地卧在雨中,雨丝连绵不断地扯着,泼在挡风玻璃上,很快又被雨刷推开。程文辉看到祁白露出来后,撑着伞快步过来接他,主动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放在后车厢。风雨中寒意更盛,程文辉仔细看了眼祁白露的表情,把他送到后座车门前时,轻声道:“他就在车上等你。”
说完这句话,程文辉才去帮他拉开车门,人和伞蒙在雨水中,开门总要小心一些,于是开门的动作像被放慢了一样,徐徐展露出后座上的人,郑昆玉就在后座等他,就好像他们根本没有吵架和隔阂,祁白露不过是外出吃了顿饭。
祁白露面无表情地看着车里的人,钻进车里坐稳了,郑昆玉本来看着前方,这时扭头来看他。车内的气压立刻变得很低。程文辉看他们都没言语,回到驾驶座收起伞,缓缓发动车子,但就在程文辉刚握住方向盘准备倒车时,祁白露忽然将捏在手里的合同用力扔到了郑昆玉的身上,有那么几张纸甚至弹到了郑昆玉的脸上。
程文辉看着后视镜呆愣住,一时忘记了开车,怕他们两个要出什么事。车上就那么大地方,祁白露却坐得离郑昆玉远远的,几乎贴在了车门上,在漫天雪白纸张的飞舞中,祁白露的胸膛微微起伏,脸上的恼意显而易见。
郑昆玉鼻梁上的眼镜已经修好了,他极有压迫感地盯了祁白露一眼,发丝和衣角纹丝不乱。程文辉几乎怕他动手打人,但郑昆玉没有发作,而是慢慢捡起了零散在车座上的纸张,然后他弯下身,又去捡起落在地上的、覆在他皮鞋上的几张。郑昆玉不紧不慢地将合同一张一张按顺序叠好,直到翻到最后一张,他看到了黑色中性笔签下的“祁白露”,这薄薄的一张纸,因为这三个字,有了千斤的重量。
将合同整齐地收进公文包,郑昆玉没有再看祁白露一眼,仿佛对他完全漠不关心,他看着后视镜,冷淡地吩咐:“开车。”
第31章 玉生烟
他们回到了临湖别墅,停车之后,郑昆玉撑着伞先行下车,公文包扔在了车上,他走到另一旁拉开祁白露的车门,很明显是要他立刻下车。在两道雪白的直直射出去的汽车灯光中,雨流如注,那栋精致漂亮的白色别墅立在雨中像一座漆黑的山,也像神话传说中的可怖的巨兽。
祁白露没有动,郑昆玉就弯身去拉他的手腕,将他一下子拽了出来,两个人都一声不吭,但祁白露挣扎的力度像是要同他搏斗,郑昆玉将手扣在他的腰上,半推半抱着强迫他往前走。程文辉提着行李箱在门口等他们,祁白露走到门前就用力甩开郑昆玉的手,站得离他远了,丝毫不在意伞沿淌下来的雨水浇在自己的头脸上。
程文辉见状,连忙将伞遮在祁白露的头顶,小心翼翼地对郑昆玉道:“郑总,人都回来了,你不要生小祁的气。”他的话里有很明显的忧虑,程文辉是真的害怕郑昆玉做什么,他等会儿就要开车离开,按郑昆玉的脾气,只怕这一次祁白露要吃不少苦头。
郑昆玉脸隐在黑暗中没有吱声,自顾自拿出钥匙去开门。程文辉要把祁白露送进去,但祁白露走出了伞底,去拿自己的行李箱,程文辉目送他走进那扇大门,祁白露淋着雨踏上台阶,最后走进辉煌如昼的大客厅,郑昆玉站在那里等他,在他进去之后,徐徐关上了他身后的门。
或许是淋了雨的缘故,祁白露的身形看上去比往日更单薄,他贴着门站着,脸上全是雨水,戒备地盯着郑昆玉,但郑昆玉根本不看他,他先摘下眼镜擦干净上面的雨珠,然后径直脱了深灰色大衣外套挂在衣架上,脱完外套又去摘领带、换拖鞋。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捡起鞋架上那双毛绒绒的兔毛拖鞋,提在手里回身走到祁白露面前。
仿佛是个欢迎回家的仪式,但祁白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郑昆玉等了一会儿,半蹲下来,把拖鞋放在旁边,一只手去解祁白露的鞋带,他做这个的时候不像是在伺候人,没有一点低声下气的意思,反而像在拆一件心爱的礼物。郑昆玉眼珠上挑,一边看着祁白露的表情,一边捏着他的脚踝给他换鞋。
祁白露垂下头去看他,只见郑昆玉迎着他的目光站起来,手伸过来又来帮他脱衣服,祁白露向后让了一下,但郑昆玉还是把手放在了他衣领去找羽绒服的拉链。
将外套随手扔在地上后,郑昆玉伸手扶住祁白露的头,迫使他正视自己的眼睛,郑昆玉道:“想在这,还是楼上?”
“放开我。”
郑昆玉用力揪住祁白露毛衣的后衣领,祁白露被衣物勒得脖子往后仰,正好方便了郑昆玉亲吻他,但郑昆玉只是很随性地在他唇瓣上轻轻一啄,道:“那就去楼上。”然后郑昆玉逮着人往楼上走,祁白露走得不怎么情愿,走到楼梯前就抓着扶手不动了,仿佛那是蜀道一般险峻的路。郑昆玉掰开他的手,推着他的后背往上,快到最后一级时,郑昆玉的嘴贴着他耳垂道:“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一句话刚说完,祁白露一声不吭地回身搡他,这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明摆着要把郑昆玉推下楼梯,但郑昆玉早有防备,一把钳制住他的双手,照样纹丝不动地站在台阶上,郑昆玉连连冷笑,恨声道:“没心肝的东西。”
到了这里,祁白露说什么也不肯再跟他上去,郑昆玉蛮横地将他拖抱过来,一进卧室就开始生拉硬扯脱他的衣服,两人在黑暗中像蛮牛一样较着劲。好一会儿郑昆玉才将毛衣掀到了后面,但他没有着急摘掉衣袖,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吻住了祁白露的嘴唇。
毛衣袖子还挂在祁白露的两只手臂上,倒像是一副枷锁,困住了祁白露挣扎的动作。手上没法动,祁白露就紧咬着牙关不松口,不让郑昆玉的舌头抵进来,祁白露差点被他咬得叫出声。
郑昆玉摸索着手去找墙上的开关,拍亮了电灯,祁白露被明亮的灯光刺得闭上眼,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郑昆玉已经挟着他跌在了床上。床很大也很软,像陷进了一朵柔软的云,祁白露却不可抑止地抖了起来。
(后面发不出来)
第32章 成追忆
祁白露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中间他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郑昆玉托着他的后颈,喂水给他喝,好像还给他吃了什么药,因为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害怕跟梦里一样受到伤害,只是喃喃地说“不要”,郑昆玉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嘴掰开,说了一句:“是退烧药。”
不是已经吃过一次了吗,怎么还吃,祁白露朦朦胧胧地想,他身体下沉,继续倒下去做那个梦。他能感觉到有一只手不停抚摸着他的脸,那只手的动作明明温柔,可他却觉得很伤心。他分不清这是梦里的手,还是梦外的手,只觉得它们同样地危险、强壮,可以轻易把自己撕成两半。
他在电梯里,电梯一直往上升,那双手就搁在他的头侧,将他的脑袋轻轻往旁边一托,于是他枕在了一个人的颈窝里,那个人衣冠楚楚,身上有清爽的剃须水的味道,那一刻他非常紧张,心里想的是,自己不要把他熨好的衣服弄皱了。他想要抬起头来,可是那个人不容置疑地将他搂紧了,灼热的吻落在他的眉心。
电梯的门开了又关上,每一次开门他都紧张地发抖,他怕门外的人看到里面的情形,过了一会儿,他站在那里被剥掉了衣服,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电梯门外的人没有看他一眼。他看到一间客厅和吵架的男女,他看到一辆颠簸的车载着一家三口连夜奔逃,他看到一条迅猛流淌的冬日的河,河边上站了无数的人,穿着婚纱的新娘就在里面冬泳,他们都在大声叫她,但是她永远不肯上岸;他看到那家盗版影碟店,电视屏幕上在播放一部又一部黑白译制片,屏幕上的人永远在拥抱和接吻,永远微笑着相亲相爱。
他的衣服被脱了一件又一件,鲜红的数字不停跳动,一层又一层,一年又一年,可是那些人还是不看他,只活在自己的悲喜世界里。他被脱得很干净,于是郑昆玉就这样抱着他将他放下来,他知道那是郑昆玉,除了他不会是别人。接住他们的不是风和大地,而是一张软得不可思议的床。一个声音在喊他,她说,白露,快走。他想问,我要去哪儿,可她只是一遍一遍斩钉截铁地说,白露,走吧,永远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头。他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亲吻他的那个人似乎怔了怔,但还是没停下动作,扯着他在海浪上颠簸,他真的很疼,海水拍得他浑身都疼,他想回头,可是他被钉死在那里,再也回不了头。我不会回头的,妈妈,我离开了,我走远了,他在心里说。可是这个咒语也不管用了,他疼得睁开眼睛,过去的一切如潮水一般退散,他看到了一双乌沉沉的俯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饱含着他从来不知道的陌生情绪,像电影里的眼睛,永远微笑着相亲相爱的眼睛,他看不懂也不想看懂,只是喃喃地说:“我好疼。”
可是疼痛并没有消失,反而更用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变本加厉地试图摧毁他,他大概真的哭了很久,这个梦都被他的眼泪哭湿了,像是冬天的雪花接二连三地落在脸颊上融化,手和脸都一片冰凉。他小心翼翼地踏上光滑的冰面,想要伸手去捧雪花,却怎么也伸不出手,雪堆像婚纱,婚纱像雪堆,雪堆像舞女的裙,舞女的裙在阳光下如同新雪一样洁净。
那个吻也像雪一样轻柔,落在他的肩头带着一点痒意,不过是一片雪,在宇宙间飘飘荡荡,落地时却带来了无声的震颤,祁白露半睁开沉重的眼皮,郑昆玉的一只手臂就横在他的肚子上,从后面勒着他。在他简直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郑昆玉道:“醒了?睡了十个多小时,小猪一样。”
祁白露没有说话,眼睛往下扫,看到了自己依旧被捆住的手腕,他无力地挣了一下,挣不开。郑昆玉似乎早就醒了,他的身上清清爽爽,洗过澡换了睡衣,声音听起来很放松,他漫不经心地又吻了一下祁白露光裸的肩头,这才把他翻过来面朝着自己。
郑昆玉似乎刚抽过烟,身上有微苦的味道,也可能是雪茄。在祁白露翻过身后,郑昆玉伸手去摸他的脸,拇指拭掉他眼角的最后一滴泪,祁白露的神思还有一半浸在梦里,因此没有话说,但郑昆玉也没说话,只是跟他面对着面,凝视他无神的眼睛。
房间里静得可以听到腕表走动的声音,他们做的时候郑昆玉忘了摘表,还把祁白露硌得疼,但此时那只腕表已经放在了床头柜上,齿轮声咔嚓咔嚓,仔细听有点折磨人的神经。祁白露被他眼神的力度一点一点拽回了现实,目光聚焦去看郑昆玉的脸,用气声道:“给我解开。”
他的声音太小,郑昆玉一时没有听清,便在枕头上凑得近些,试图听清楚,他很快意识到了祁白露是在说他还被捆着的手腕。郑昆玉欣赏了一会儿他的表情,这才撑着手肘,直起上身给他解皮带,因为勒得太紧,他花费了一点功夫才把死结抽开,祁白露的手就势垂在床单上,细白的腕子被磨出了两圈微肿的红痕。
郑昆玉捏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祁白露的脸,但祁白露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连郑昆玉抬起他的一只手,将嘴唇贴在那圈伤痕上吻了吻时,他也没有反应。郑昆玉看他纹丝不动,便又将他的手掌翻过来,滚烫的吻落在他的掌心,这个吻停顿了好几秒,这一次,祁白露轻轻抖了一下,郑昆玉低头道:“白露,这是最后一次。”
祁白露把脸朝向天花板,没有说话的意思,郑昆玉就用手盖住他的额头,俯身去亲他的嘴唇,这一次不是那种□□的吻法,而是很随性的浅浅的吻。祁白露知道他一向很会吻人,他的舌尖凉凉的,带了点烟草的涩意,接吻时湿黏的声音也很轻,祁白露睁着眼睛看他,搁在床单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动。
寂静中还是可以听到指针轻轻的喀嚓声,郑昆玉不吻他之后,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他的额头,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他仿佛在思索什么,半响后拿定了主意,道:“陈向峰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等选角的事尘埃落定,我们就去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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