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逢对手,勾起了江错水的胜负欲。
恰逢服务生新上了一例蛋糕,揭开玻璃罩,又被液氮的团团雾气笼着,那水汽没一会儿就朝四面八方晃晃悠悠荡开,细的像烟,打俩人眼前升腾起。
江错水趁机一翻腕,茶杯倾斜,剩下半杯茶破开白茫茫的一片雾气,尽数泼到了霍潮生手臂上。
这法子老套,刻意,还很没品,但有用。
“呀,对不住对不住,刚刚手抖了没拿稳。”江错水嘴上虚情假意地道着歉,手上却毫不客气,直接把他湿透的袖子撸了上去。
这下江错水直观地看到了那道疤,位置没错,大小长度也和记忆中基本相仿,唯独有一处古怪……它太新了。
按理说四五年前的伤,应该早已融进皮肤里,颜色要淡上许多,可那条浅白的豁口,横陈在手臂上却十分扎眼。
不像是旧伤,像是才愈合不久的新伤。
江错水装模作样拿着张纸巾,以替他拭水为由,在伤疤上来回摩挲过两遍,也摸不出个到底。
这事自己瞎琢磨没用,果然还是直接开棺吧。
他五指纤长,肌肤在灯下近乎剔透,像釉泛着漂亮的色泽。此刻几根指头捏在霍潮生小臂上,用力到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莹白的指尖也因此泛起一点粉,从皮肉底下透出来,杀进霍潮生眼底。
这抹颜色可以有无数种解读,只因为出自江错水的指尖,便在他眼中酿造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风情。
霍潮生不傻,分得清虚情假意和真心实意,再说江错水这接不到戏的夸张演技,着实是骗不到人。
他一把捉住江错水不怀好意的手,指尖那么一挑一顶,再一用力,便将五指插进他指缝里,严丝合缝的握紧了。
本该有几分温情浪漫的动作,他做出来就完全变了味,成了一出强取豪夺的戏码。
单方面的十指相扣,霍潮生力道之大,仿佛攥紧了他的失而复得…或者是意外之喜?
江错水自诩有几分看人下菜的本事,却在霍潮生身上栽了个有史以来最大的跟头,他发现他已经完全看不懂这人了。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霍潮生,收敛一点吧。”
“我牵一下自己老婆都不行吗?”
江错水无情拆穿:“你还有什么老婆,你清醒一点,你连户口都没了,现在就是个黑户。”
霍潮生理亏,前一秒刚松开他,紧接着就把精致的小瓷碟往他跟前推了推,转移话题道:“怎么不吃,你不是很喜欢吃这家的蛋糕吗?”
“今天没胃口。”江错水瞥他一眼,话中另有所指,“等会打包我拿回家吃吧。”
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霍潮生身上肯定有秘密,不好惹,江错水懒得给自己找事,也不欲和他再多作纠缠,随口扯了个借口就打算离开。
“你开车来的吧,我送你回去?”
江错水婉拒:“不用了,待会还要去接小孩放学。”
霍潮生发出一声刻薄的轻笑,他背靠着椅背,面目嘲弄神色,张嘴就揭穿了江错水不走心的借口:“你今天不是把他送回去住宿了吗?”
江错水起身的步子一顿,没曾想他真在暗中窥视,还卑鄙到从一小孩下手,不由怒极反笑。
“霍潮生,我不明白你死了两年之后突然从棺材里爬出来,在这跟我上演什么浪子回头迷途知返人鬼情未了究竟是为了什么,但薄淮他不是你的假想敌。”江错水轻蔑地嗤笑道,“你凭什么比得过我家小孩。”
所谓的重逢不欢而散,江错水早已走远,霍潮生还坐在原位回味,面上一点不见恼怒,相反很是愉悦。
“确实挺辣的。”他自言自语时遣词造句有些生硬,不像是正常人会说的句式,比如接下来这句,“江错水,我迷上你了。”
江错水一坐上车立马找郁青出主意,这下他不再像霍潮生面前表现的那样镇定,无措道:“郁青,霍潮生他活了!怎么办?”
郁青言简意赅:“约个时间过来看病。”
“没跟你开玩笑,我说真的,昨天他就联系我了,刚见了一面,我总觉得他变得怪怪的,具体又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江错水有些烦躁,“但他的习惯和手上的疤又没问题,不像是假的。”
“做DNA比对。”
“我想把他的棺材挖出来。”
电话两头两个人同时开口,说完又一样陷入了沉默。
最终郁青诚恳道:“刨完他的坟你还是记得来找我约时间。”
“……”
第70章
未免夜长梦多,第二天江错水就叫来贺行之,并找来一众苦力。
一行人抄着家伙,风风火火涌入这片寸土寸金的高端墓地,面色不善的围着一块碑打量。其中领头的江错水,还在那石碑边上来回踱步,面色少见的凝重。
整一个魔幻现实的画面,深刻演绎了什么叫做来者不善。
“底下这个是我前夫,一直背着我在外面瞎搞不说,还他妈搞了条人命出来,如今都找上门来了——所以啊,我得把他挖出来做个鉴定才放心。”江错水半真半假的撂下一句话,其中信息十足狗血,但点到即止,剩下的任他们自行脑补,“今天就麻烦大家把这狗男人的坟给我刨了,价格都好说,钱不是问题。”
贺行之眼皮一跳,心说这可真能胡扯,夫妻恩怨,豪门阴私,连私生子都整出来了。
江错水面不改色,从容收下了他的赞叹,并表示哪怕扯谎自己也扯得有理有据,绝不是无中生有。
霍潮生那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所谓的私事,可不就是“背着他在外面瞎搞”?
还有,当初人明明就咽气儿了,他亲手给合的棺。灵堂上好不容易才挤出几滴眼泪以表难过,结果过了两年,遗像里那位又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张口闭口跟他追忆往昔,全白瞎了!
这难道还不算“搞出人命”,他难道没有“找上门来”?
再说了,DNA比对也是鉴定,“做鉴定”难道只能是亲子鉴定吗?肤浅!他分明从头到尾就没提过这个词。
“现在的墓地都贵的离谱,这里据说是什么风水宝地,一平就要好几十万……嗐,比活人的房价都贵,土还这么松。”
刨坑的苦力一想到脚下这块平平无奇的地价值千金,比自个儿一家老小都值钱,又妒又恨又眼红,恨不得给它凿烂了,不断挥动着锄头砸进地里,边刨边感慨:“这死人钱真是越来越好赚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江错水静默站在一侧,将他们过嘴瘾的闲聊都收进耳中,越听越心惊。
只不过他始终端着,面上无波无澜,喜怒无法甄别,但凭贺行之对他多年的了解,这会儿指定心情滑坡,跌到底了。
五六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一齐开工,不一会儿墓地就被挖的凹进去了一个小坑。又一铲子下去,刨去表层那些零碎土块,其中一口方方正正的棺材隐隐显露,即将现出真身了。
像是嫌这出戏还不够drama,天气由晴转阴,临时换班,决定再添点舞台效果,一点招呼不打。
一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乌云,厚实如棉被,严严实实盖在头顶上,天色的调子瞬间被压,肉眼可见的暗了不少,饱和度都低了。
紧接着细密的雨点就如珠子般掉落,噼里啪啦,无数颗砸在棺材盖上。
贺行之想回车上拿伞,刚抬脚,尚没来得及转过身,他和江错水之间就横插进来一只手。而那只手撑着一把黑伞,偏心的,只将江错水罩了进去。
伞檐抬起,贺行之总算看清了来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霍潮生?”
霍潮生微微朝他颔首。
贺行之大为震撼,心说江错水真没诓我,扭头看到那几把还在挥舞的锄头,又云里雾里:“那你这又是在挖什么?”
江错水冷不丁开口:“是真是假还不清楚。”
“没关系,我的棺材就在这。”霍潮生站到他身侧,整把伞都有失偏颇的倾向他,自己一边肩膀泡在雨里也浑然不觉,“给你开。”
江错水被他看着,恍惚间有种被豺狼虎豹盯上的错觉,那道目光太过露骨,和霍潮生从未掩饰过的欲望一样坦荡。
霍潮生,至少是眼前这个霍潮生,绝非善类。
他回来一定别有目的,他的身体里有一股欲望在烧,急促又迫切地,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江错水浸泡在他的目光下,连骨头缝里都觉得冷。
“出来了!”
“挖出来了!”
看着土坑中那口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楠木棺材,江错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开棺。”
嘎吱,嘎吱。
“江老板,这棺材估计被人打开过。”
显然棺材没有封死,众人合力推了几次,上头的棺材盖就已然偏移了几寸。
但当初在葬礼上,殡仪馆的人是在江错水眼皮子底下合棺,封死,然后下葬的。
除非是在葬礼后,又有人专门把棺材打开了。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结果都可以预料到,但江错水仍不死心,固执道:“打开,我要亲眼见到才作数。”
嘎吱,嘎吱……咚!
棺材盖一点点偏离轨道,最终被推翻在地,啪嗒溅起坑里的泥水,有几滴沾到了江错水裤管上。
而那口棺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倒是就这一会儿,已经积了一小滩水。
一道惊雷劈下,刺目的闪电照亮了这一方墓地,强光打在那口空棺上,画面与构图都十足的荒诞,尤其是视觉上,极具戏剧性,但又有强烈的失真感。
闪电一瞬即逝,那道劈开乌云的强光,仿佛一条灵巧炽热的火舌,舔过江错水的瞳孔,烫得他下意识闭上眼。
“小错,你睁眼看看。”霍潮生提醒他,“棺材是空的。”
两年前江错水见证他下葬,而原本该躺在棺材里的人,此刻却站在这里,见证自己的棺材被打开。
他连这种事能够从中作梗,瞒天过海假死一回,抛下所有身外物,销声匿迹整整两年。所有人都以为他死的不能再死了,结果他回来了。
所有的“遗产”都被江错水接盘,紧紧握在手里,但他还是能暗中摸清楚江错水的动向,并悄无声息跟到这里来……必然是个狠角色。
江错水不由担心起小孩的安危,看来在学校也未必就安全。
“还怀疑我?”
江错水眼皮颤了颤,终于从中缓过来,还是嘴硬道:“你死了这么久又突然冒出来,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贺行之默默站开了两步,以防遭战火殃及。
虽说结果已见分晓,但他还是觉得这个霍潮生有哪里不对劲。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从前眼拙,这位又演技太好,不怪他看走了眼。
第71章
至此,江错水彻底落入下风,相比起霍潮生有备而来,他尤其被动,从头到尾都是被牵着鼻子走的那个,在他的攻势下无处退避,进退失据。
江错水需要好好理一理,当下只想早点离开这是非地,越过霍潮生,给贺行之使了个眼色,他立马会意。
“久别重逢怎么也得配鲜花音乐和烛光晚餐吧,就干站在墓地里淋雨,这多不合适,要不……咱们下次再叙?”贺行之张口就胡诌:“江错水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当代林黛玉,身娇体弱,一吹就倒,再淋会雨指不定明天就进医院了。”
贺行之一边说,一边带着他口中的当代林黛玉往外走,直到江错水湿淋淋的坐上车,他都还没缓过来,捏着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掐出一排浅浅的淡白色月牙印。
“还好吗?”贺行之通过后视镜看他。
江错水沉默了一会儿,不解道:“他明明死了……”
“不管他以前死没死,总之现在他又活了。”贺行之摸出手帕递给他,叫他先将就将就,擦擦脸,“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跟薄淮说?”
兜了一圈,最后又绕回到小孩身上,江错水闻言不禁皱眉,再次把他择了出去。
“我没想把他牵扯进来。”
显而易见的,江错水对他这位小男朋友极其上心,说是宠溺都不为过。但宠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年长者对小孩的照顾,放一段感情里就变了味。
他发现江错水还没意识到这点,虽说他们是是恋人,是平等的角色,可他潜意识里一直都把薄淮当孩子护着。负面消息一律瞒着他,有事也不跟他商量,只是一味纵着。
哪有一点谈恋爱的样子,简直就是妈妈带孩子!
“他有知情权。”贺行之拐弯抹角提醒道。
江错水再次婉拒:“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没必要为这种事情操心。”
他心说贺行之心里真是没点数,薄淮才多大,什么事都跟他说,要是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几次劝说未果,贺行之及时放弃:“算了,不说这个,霍潮生那边你有什么打算?”
说到霍潮生,江错水顿时没了好脸色,阴测测地咬牙道:“他从哪里来,我就让他回哪里去。”
言下之意,就是把他重新弄回棺材里躺着。
贺行之晓得他在说气话,但也没料到江错水会对霍潮生这样抗拒,他印象里这俩人关系一直不错,毕竟是领了证正经搭伙过的,自然比普通炮友要亲近。
“他这次可是奔着你来的。”
“别跟我扯什么夫妻一场,余情未了,我们原本就没感情,他那顶多叫浪子回头。”江错水对此完全不买账,“浪子回头就很感人吗?他那纯粹是在自我感动。这两年我过得好好的,他非要横插一脚,大张旗鼓地闯入我的生活不说,手还伸的挺长,都管到薄淮身上了。”
贺行之好奇道:“他把薄淮怎么了?”
江错水说起这个就头疼:“目前倒还没怎么样,以防万一,我现在都不敢让他回来住,只能把他送回学校住宿。”
霍潮生带给他的只有麻烦,他是一点也不觉得感动。
江错水没回家,直接跟贺行之去了公司,就在自己办公室自带的休息室里洗澡换了身衣服。
打从上车开始,他就一直恹恹的,提不起劲,蔫了一样瘫在沙发上一倒不起。贺行之这钢铁般宁折不弯的直男,只以为他是淋了雨的缘由,感冒了,身子不舒服,甚至还体贴地给他泡了杯感冒药。
这种低靡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傍晚郁青来找他,带来了近几天唯一一条不那么差劲的消息。
28/38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