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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林走了。和派翠克分離時一模一樣，他不知道凱文接下來的表情，只是這回頭也不回的人不是凱文，是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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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夏天深夜，位於愛爾蘭都柏林的某一處小酒館依然人聲鼎沸，天氣從早到晚都不好，所有人都聚在酒吧裡取暖作樂。一頭黑色長捲髮的女人搭著金褐色長髮的女人，舉起酒杯，豪邁地一飲而盡。
「音樂繼續呀，我可不允許你們停下來，我要跳舞，跳一整晚的舞！這週我真他馬的走屎運，好不容易撐到週末，你們都不許給我停！」黑色捲髮的女人說完便大力放下酒杯，離開金褐色頭髮的女人，一下子就跳進那用桌椅圍成的舞池，跳起排舞來。旁邊拿著吉他、橫笛還有班卓琴的樂手繼續演奏起輕快熱鬧的曲子。
「凱瑟琳，來呀！還有伊蒙，你們別裝傻！」
金褐色長髮的女子欲哭無淚地加入舞池，順道拉住那待要逃跑的男子。「伊蒙，別想偷跑！」
「拜託我累了，不公平，你們怎麼不拉柯林，他在那擦酒杯納涼好久了。」
「先過來再說！」她捏捏男子的耳朵，硬是把他跩下來，男子雖不情願但很快就和舞池的女子們笑成一片。
「柯林！你再不過來就換我過去啦！」黑色捲髮女子對著吧檯處咆哮著。
柯林身上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袖口捲起到手肘，剛剛好露出左上手臂的新刺青，是一朵花。他邊整理酒瓶邊衝著舞池笑。一旁身材略胖、微禿的男人，也敞開嘴大笑著，露出坑坑洞洞的牙齒，笑著說：「你姐姐是說真的，今天我可控制不了他，她才是老闆，你要薪水找她領去吧！」
「克羅汀有做老闆的本事就不會走狗屎運啦！但她今天有請客的本事，你看她請了多少人給你做生意。」柯林勾起嘴角，露出頑皮的表情回應身旁的男人。
「所以說嘛，我真的很喜歡你們這家人，這次你回來說要定下來真是太好了！別再像上次一樣突然說要找人，人就不見了。」
「這我不敢保證。」柯林撇撇嘴，開玩笑似的道。酒館老闆拍了拍柯林的肩大笑幾聲，也興沖沖地加入舞池。柯林瞄了一眼玩瘋的人們，低頭邊擦拭酒瓶杯邊連連笑得開懷。
從入夜已經玩鬧到快凌晨兩點，酒吧卻只呈現越來越擁擠的狀況，沒有絲毫倦態，腳步和掌聲拍打的節奏隨著音樂越來越快，喧嘩聲越來越大，轟隆隆地幾乎要把屋頂給掀了過來。門鈴聲隨著門的開關，叮叮噹噹響了數次，也不知道誰進誰出，只能確定人沒減少反而增多。
這些人是打哪來的？在聽見姐姐克羅汀的喧鬧鼓掌聲後，柯林正彎下整理吧檯下的酒瓶。當他起身，眼目所及的是一群人圍著姐姐克羅汀，但柯林看不到她的臉，只能看到她黑色的頭髮垂墜在外側。克羅汀正被一個高她一個頭的男人擁抱著，克羅汀和身旁的人都笑歪了腰，男人極為緩慢地扶著克羅汀的腰桿，扶她回站的姿勢，旁邊的人起鬨著，樂手再次傾瀉奔放的樂曲，兩人又繼續跳起舞來。
哪來的高個子？柯林很少見過可以把姐姐哄得那麼開心的陌生人，他搖搖頭不再多想，走進廚房。工作一整天，直到此刻才能真正放鬆下來，好好飽餐一頓，廚房爐檯上放了一鍋馬鈴薯燉羊肉，柯林舀了一碗，狼吞虎嚥起來。這樣安靜的時光沒多久，克羅汀忽然滿臉通紅地跑進來，醉醺醺地扶在廚房門口。
「原來你躲在這裡！」
「我現在才吃晚餐呢，你跳完舞啦？」
「跳完了，換凱瑟琳和那小子玩。」
「那小子？」
「他們現在在比賽……」話才說到一半，廚房門外又傳出一陣哄堂作響，克羅汀也跟著呼叫起鬨，「我要回去了，你快點來！」
柯林擦擦嘴角，咕嚕了一聲。今晚真是熱鬧，他心想，大概不用睡了。他很快解決晚餐，心念一動，突然也起了興致。才一走回吧檯，發現人又比剛剛更多，他們團團圍住舞池，柯林只能看見姐姐凱瑟琳的背影，她正背對著柯林的方向在射飛鏢。身旁的人依然是剛剛那個高個子，同樣手拿飛鏢。柯林才想仔細看，旁邊的女人突然拉住他。
「嘿，我想要一杯你們自釀的紅麥酒。」女人饒富興致地打量柯林，和身旁的女伴竊竊私語。
「好的。」柯林轉身從櫃子裡拿出一瓶酒，俐落地倒了一杯酒遞給女人，女人藉機在柯林手裡塞一張紙條。
「謝謝你，親愛的。」女人說罷便和女伴走了。
紙條上寫了一個電話，女人離去前那要看不看的目光，任誰都能看出這目光背後的意圖。好啊，工作一整天，柯林也想給自己找點樂子，他正想喚住女人，突然聽到一下熟悉不過的笑聲。
柯林猛然回過頭，視線回到那團團圍住克羅汀、凱瑟琳的人群。現在克羅汀和哥哥伊蒙跟著音樂扭腰擺臀的舞動，凱瑟琳則在一旁拍掌。
高個子不見了。
柯林慌慌張張地離開吧檯，無視女人原本滿臉的期待因為被忽視而變了臉，他竭盡所能地推開人群，往前擠。
「不好意思，借過！借過！」柯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擠到舞池中間。柯林看見他的背影了，他在約莫四道人牆之間，正往酒吧門口前進。這次他瞇眼細看──那是一頭令他心痛的黑色鬈髮，蓬鬆俐落地垂在靠肩的位置。柯林才待要出聲，姐姐克羅汀擋在他前面。
「噢，柯林你終於來啦！」克羅汀醉得搖搖晃晃，柯林不得不先扶好她。男人往門外走了。
「對不起，克羅汀，我待會兒再跟你解釋！」柯林一鬆手，克羅汀馬上跌坐在地，痛得直哀號。人太多了，柯林奮力往前擠，速度還是慢得跟蝸牛一樣，他著急地往門口呼喚。
「派翠克！」高個子沒聽見，門鈴再次叮噹響起來，他走出酒吧。
「請讓我過去！」最後柯林幾乎是用推的，追出酒吧外。街道空無一人，哪裡有派翠克的蹤影？
柯林失魂落魄地走回鬧哄哄的酒吧，克羅汀老早又回復力氣，和伊蒙玩起飛鏢來。一看到柯林，她便上前來輕輕垂柯林的胸口。
「沒心肝的！現在你有時間解釋剛剛是怎麼一回事啦？」
「我認錯人了。剛剛我以為我見到好久不見的老友……。」柯林漫不經心地答道。
「你真讓我掃興！說好了今天不醉不散的，整個都柏林認識我的人都來陪我喝酒，就缺我的好弟弟！」
柯林勉強撐起微笑，隨手拿起飛鏢，往牆上的標靶射過去，差點正中紅心。
「欸，你和剛剛那個小夥子有得比！」凱瑟琳熱烈地說：「你剛真應該來看看的，克羅汀就是輸給那小夥子，多喝了幾杯才醉成這樣！克羅汀，我看你還是不要拿飛鏢好了，我看了就害怕！」
飛鏢？柯林突然有點失望，難道剛剛的人不是派翠克，是凱文？他有點頭昏腦脹，工作一整天讓他有些疲倦。他仔細看了看標靶，還有好幾隻飛鏢卡在標靶中間。
柯林搖搖頭。不可能是凱文，凱文的刑期不可能那麼快結束。他緩緩地走回吧檯，心想，大概真的是他認錯了。方才那女人又妖嬈地坐回吧檯，帶著嬌態嘟起嘴，斜睨著他，但此刻柯林已經沒了興致，滿腦子都想著剛剛的神祕背影。
高個子，同樣的髮型，善於完飛鏢，柯林滿頭問號──難道凱文真的被釋放了？他八成和律師用什麼招數打贏官司。一年半前的對談，凱文清楚表達出他對柯林的不捨。
……你還會來看我嗎……
「真的是他嗎？」柯林喃喃自語，抓著頭苦惱地想，「除了他還有誰把把都正中紅心？」
輕快的音樂無法掃除他的滿腦紛亂，柯林一下抓抓後腦勺，一下摸摸臉、摸摸耳朵，手觸擊到左耳時，他感到胸口跳了一下。出於一種莫名的情感，柯林把左耳上的耳環摘下來，放在掌心，凝視著。
好一會兒，女人終於受不了直接攤牌。「你到底要不要約我？」
柯林沒有回應，呆呆地看著掌心的耳環。
「你的損失！」女人生氣地踱步離開。柯林連聽都沒聽見，事實上他並非活在當下，他的意識又回到好遙遠以前，那個位於安默斯特鎮發生的一切故事。柯林的耳畔突然響起那首詩，在好久好久以前，魁登斯在餐桌上背誦的那首詩。
……因為我無法為死亡駐足，是它慷慨地為我停留……
柯林忍不住用拇指與食指把耳環捏起來，視線集中在小小的圓圈內，世界的輪廓霎時變得無比清晰。詩繼續在他耳畔吟唱著。
……馬車上承載著我倆，和不朽……
這首詩是他在安默斯特的開始，也是結束，詩人愛蜜莉如同魂魄幽靈般輕輕在他耳邊吟誦。柯林則失神地盯著小圓圈內的世界，沒有起點也沒有結束。
忽然，他腦海中的世界化為真實，那人如夢似影地出現在小圓圈內，以極為優雅緩慢的速度，由著人群將他緩緩吐出來，站在人群之外。
柯林著迷地看著他，他也是。然後，瞬間，柯林瞪大雙眼。
他拿下耳環，酒吧的面貌突然如卷軸般敞開來，視線一時難以對焦，那人模模糊糊地混著交錯的紅光、黃光，遙遙蕩蕩地站在不遠處。那人「真的」就站在那裡。那位他剛剛尋尋覓覓的高個子，此刻站在那裡，笑臉對著他。
他含情的嘴角令柯林的心抽地一痛，他走近。
「派翠克？」
柯林也緩緩移動腳步，他有些緊張，自一年半前一別，他再也沒有和派翠克聯絡。此刻，那人的若即若離幾乎使柯林發了狂，他想衝上前去，可是當他更靠近那人時，他雙眼裝載如汪洋浩瀚的溫情又令他裹足不前。
「魁……魁登斯？」
男人捏捏手指，不確定地看著他。他手裡還握著一隻飛鏢。真要命，柯林心想，他不得不想起剛剛標靶的畫面。
當柯林和那人只有一步之遙，柯林覺得頭暈目眩。
「梔子花。」那人道，指指柯林左手臂上的刺青。他感動胸口驀地一緊。
「是的。是你最喜歡的花嗎？」
那人沒說話，只是入迷地看著刺青，嘴裡無聲喃喃自語。
「你有好多刺青，這裡一個、那裡一個。」
柯林突然又糊塗了。
「你是誰？」柯林走向前，與那人的臉龐只剩鼻息之間的距離。
那人愣愣神，著迷的眼光轉向柯林，他身上散發一股好聞的味道，柯林暫時難以分辨是花的清香，還是如糖漿般的甜蜜。
「一個愛你的人。」那人輕輕答道，語氣裡的語意卻沉甸甸地壓在柯林心上。柯林忽然想起三年半前那晚，並伸手撫觸那人帶點鬍渣的臉龐，介於少年與男人之間交界，以時間軸來論，介於初相遇與歷經風霜的換日線。
柯林感到一陣熱血沸騰，因著那人的聲音，因著他熟悉不過的語氣，因著他這一年半來從未放掉過的思念，因著他不知覺的等待，因著將來的相逢會美麗的像詩一樣，他感到興奮不已。他幾乎可以確定了。
「你是我想找的那位嗎？」
「如果你願意愛我的話，我就是。」
柯林沒回話，只是無比歡暢、無比滿足地看著他。他認出他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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