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我说胡话了,不过你不必有什么压力,我们之间的因缘早在百年前就已注定。”
玄难拉起白折舟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你要是觉着不够,我可以还俗。”
白折舟不由琢磨怎么就被这种狗皮膏药粘上了。
由着玄难的挽留,白折舟对那一夜的事绝口不提。
起先几日,他的确不敢接近玄难,可他越是躲着,玄难就越是追着他,在纠结之中他的心思开始游离不定,终于被玄难同化成和他一样的疯子。
那段日子,他的精神很不稳定,时常神智不清,脑子里涌出一段又一段与他无关,却又好似是他亲身经历的片段。
他看到自己掌中沾染血痕,捧着一把锋芒毕露的长剑,跪倒在阴雨之下,声嘶力竭……
他看到漫天雪落,一个胸膛被利刃刺穿的少年倒在血泊中,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朝自己伸出手来……
他看到……
他看到了玄难。
他看到玄难抱着年幼的自己越过山川大泽,走过寒暑春秋,那些壮阔美景,无不是他一生都小心珍惜着的过往。
“你的过去……与我究竟有怎样的纠葛?”
“没什么,过客罢了。”
“好一个过客。”
“不然呢,你还想得到什么答案,我曾爱你爱的死去活来求而不得,所以生生世世寻你缠你?这故事太狗血,不适合我们这种铁血猛男。”
也因玄难的避而不谈,白折舟对他的感情始终不温不火,既不与他亲近,也不会太疏远。
真正让白折舟回心转意的是在虞扶尘与风长欢回到雪霭城后,作祟的蛊妖肆杀凡民百姓,使得凡界帝都被血海染得一片腥红。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白折舟直面堪称世间极恶的人心,在取舍中几乎放弃本心。
玄难劝他:“不必挂心,人就是自私而自大的卑劣物种,若不是因罪恶,他们个个都能升天成仙。别妄想改变他们,自取其辱的滋味不好受,除非你想体会人间疾苦。”
白折舟为玄难包扎着血肉模糊的手腕,“方才我还不懂你口中的圣人是什么意义,现在,似乎明白了。”
玄难不以为然,“那是我编出来骗傻子的,哪有什么圣人,不过是一群伪出高尚假相的下流胚,骨子里的恶同出一辙,怎会有世人皆醉你独醒的特例?”
“可你的血能禁锢蛊妖,说这与常人没什么不同,我是不信的。”
“这个,的确是有点小玄机。我是昆仑苍氏的后裔,苍氏铸剑多年,身上沾染的剑气能让邪祟畏惧,而我体内有某位剑灵留下的三根护心魂钉,剑气更甚,能退魔也是意料之中。”
“护心魂钉?这位剑灵与你一定关系匪浅,只有爱得刻骨,才会抽离自己的保命之物予你。”
“你说的对……”
玄难贴近了他,靠在他颈窝,随笑声而出的,是一声幽长的叹息。
“我坚信他爱我,时至今日,依然爱我……”
第158章 阿苍,晚安……
“以上, 就是小僧想说的全部。活得太久,故事就会很长很长, 难为你在这儿听小僧讲了整整一夜。”
天蒙蒙亮时, 玄难终于结束了他的故事。
“其实我很羡慕你,你生来就有超凡灵力, 即使年幼也能拖着法华君沉重的身子走过死寂的长夜, 而少年的我那么拼命,却抱不住已死的父亲,在寒谷中哭的声嘶力竭,都没人伸手拉我一把。”
他嗓音沙哑, 身子虚弱许多,连喘几口才平复急促的呼吸。
他的时候到了。
虞扶尘没有多说什么, 沉默着为他斟了杯酒。
那人摇头笑笑, “换做是风知难, 一定是不肯小僧喝酒的。”
“我知道,所以趁他不在给你找点乐子。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能快活,岂不是连最后一点乐子都没了?我不想你怀着太多遗憾离开,这也是我能付出的仅有的一点心意。我想如果酒到位了, 你说到痛处时就不会那么疼了。”
“习惯了, 这些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就算提起,也没有当初的绝望了。”
玄难仰头一饮而尽,发现这酒毫无辛辣之味,有股淡淡清甜, 分明是加了糖的清水。
被戏耍了他也不恼,低低笑着,靠在桌边看着窗外缓缓升起的光芒,总似还有千言万语,到头来,只有轻飘飘的一句:“小僧该走了。”
“就这么走了,你一定会后悔。”
“小僧已经安排好往后该做的一切,只要你遵照小僧所说救回无棱,让他与无欲重逢,小僧就不会后悔。”
虞扶尘想拦他,话却说不出口。
他想问:为何非要托付别人,这样真的能安心吗?
玄难回眸望他一眼,便看透他的心事。
“小僧是个假和尚,做不到断绝情感一心修佛,这些事不能亲力亲为。就让九重天,就让帝尊,就让玄机塔以为苍氏最后的血脉死去了吧。我愧对父亲,愧对兄长,所能做的便只有保护好苍氏唯一的后代,哪怕,真正的血脉会在他那里断绝。”
他注视着掌中断开的纹路,“说到底,那孩子该叫我一声叔叔的,可惜到最后我也没认他……”
虞扶尘应该告诉他,因云无棱之死受到重创的云无欲已决心作为兄长活下去,并在身上刻下墨龙图腾,等同于重拾亲人欲为他摆脱的命运。
有些可笑,更多的却是可悲。
“最后,白虹与无棱,就都交给你了。多谢……”
这次玄难的脚步再未停下,他渐远的背影清瘦许多,为缓解痛楚而将身子微微前倾,看上去也老了许多。
过了很久,虞扶尘抽动手指从悠远的思绪中回神,望着沉睡的白虹,丢下不咸不淡的一句:“睡的真够久的……”
而后提着鸾刀出门,风长欢已等在门外。
他一直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猜到劝不懂动玄难,索性遂了后者的心愿。
“我知道听了玄难的故事一定会设法阻止他,所以把这一切都推给你,独自逃避了……抱歉。”
虞扶尘脑中画面一闪,想起从前某个人离世时,那人脸上也是这样悲伤又痛苦的神情。
可他记不起了……此刻那人的神情很熟悉,不由自主的想去触碰他,安慰他,宠爱他。
他抚着风长欢的脸,有些纠结,“我决定如他所愿。”
“我信你不会有错,你希望如此便随心而为,哪怕不成,我也会为你善后。”
虞扶尘下意识想辩驳,嘲笑他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妄想将他藏在羽翼之下。
但话说不出口……他隐隐感到在此之前,自己的的确确被这个人保护着,就算记不起过去,也不能否认他对自己的付出。
他极度厌恶这种脑中记忆一片空白,却有个喋喋不休的声音提醒他有过怎样因果的感觉,挥之不去,简直阴魂不散。
“我不想你难过,所以乖乖回去带孩子。”
假装冷漠的瞥他一眼,虞扶尘拎刀便走,自以为帅到人神共愤,不料在那人口中只是一句:“傻小子,又跟我玩这套……”
有点丢面子,虞扶尘看着四周无人,尴尬的抿嘴看看那人。
“朕可是凡界帝君,给留点面子不行吗?”
突然就逗笑了风长欢,便道一声宠溺的“好~”
想到不久后将要燃起的战火,虞扶尘犹豫了一瞬,只是一瞬,他很快拉住风长欢的手,扯着那人靠近,与他紧紧贴在一起。
他搂着那人的腰,轻叹一声,低头吻住了他。
突如其来的亲密之举让人有些无措,感受到他的不安,风长欢拍着他的背,予他一丝安慰。
其实并非害怕,他只是想在东窗事发前好好抱抱那人。
以照顾肉乎乎的借口让风长欢留下,谢绝了明宫商陪同的好意,虞扶尘孤身一人走出太子府,走出雪霭城,在孤垣下再次见到玄难。
这时玄难身边多了一位与他把酒言欢的人,便是玄机塔择欢君。
二人坐在城墙边谈起这些年的遭遇,玄难有说有笑,全然不似来赴死。
虞扶尘本不打算近前,却见风择欢朝他招手,却之不恭。
“你这瞎子,眼神真不错。”
“是啊,我还看得见你手中随时会砍向我的鸾刀,虽然不是很想提起往事害苍伤心,不过我还是要说,那是他父亲苍疏影的杰作。”
与这段悲伤往事扯上关系,鸾刀瞬间沉重不少,让虞扶尘几乎无力提起。
玄难微微一笑,“是啊,方才忘记讲了,这把刀与风知难的凤皇双剑同为太子长琴所铸,沉寂千年后由我爹再次锻造才有了今日的形态。”
“照这么说鸾刀中也有剑灵,甚至可能是铸造者太子长琴?”
“它们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三把刀剑,是我爹倾注毕生心血锻造而成,并无剑灵寄居。如此强大的灵武能似神武一般融入血脉这事听上去匪夷所思,但父亲的确做到了,我留在九重天的数年之间,除了寻觅剑主的最佳人选,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将此融入法华君与长天君体内。现在对你承认了,以后就不许翻旧帐了。”
虞扶尘有些无奈,对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而言,旧账翻与不翻还有什么分别……
“对你而言,玄机塔理应是仇人。”
“你错了。虽然我的故事中对他的叙述仅仅是一带而过,但他给我带来的影响绝不是负面。人要学会感恩,至少在白虹与我一事上要感谢择欢君的帮助,否则也不会留得性命与你相识,度过我人生中最快活潇洒的日子。”
说到这里,玄难又看向风择欢,“我得谢谢你。”
不堪气氛如此沉重,风择欢笑笑,“别谢我,我做了不少害人的勾当,你该恨我才是。”
“从前我恨过你,不懂你为帝尊谋事究竟有什么好处,落得一身骂名与残疾还是不思悔改。直到后来我与兄长重逢,直到后来,我知道你也有个弟弟。”
玄难把喝了一半的酒倾倒在地上,看向虞扶尘。
“他比你实在,没用糖水糊弄我,但我也喝不下了,就留着以后泉下再喝吧。少年时我曾尝过一次昆仑的冰莲甜酒,那酒须得酿上三十年,在冰层下封存百年才有韵味,喝上一口,唇齿留香,会被麻木触感,酒液滑到腹中,又是火烧火燎的热辣……那是家的滋味啊……”
玄难看破红尘,手指一点脚下。“就在这儿吧,择欢君。”
在这儿的话,死前最后一眼,还能看到他。
虞扶尘还不死心,想最后试一次劝玄难回心转意,才刚张口,就被人捂住嘴。
“什么都别说,知道你有本事救我,但我已经活的够久了。”
他不免又问:“你真忍心让他孤身一人?”
“我是要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该高兴才是。”
思量一番,虞扶尘又道:“最后一个问题,问过就走。你死在这里,白虹会感应到吗?”
“很快你便知道了。”
虞扶尘很爽快,回身便走,出了几步后又听到低低一句:“别恨我……”
风择欢在与他擦身而过时,少见的垂下了头。
“我也不想……可我不得不这样做。”
可虞扶尘没有作出回应,从城墙边一跃而下,没有再回头。
玄难死的那日,天罚连绵半月之久的血雨终于停息。
他傲立人前,被绑上刑架,被□□刺穿双掌,被割破脖颈血脉,一如当年的苍天河。
他想抬眼望天,却是无力仰头,失落垂下的眼眸中含着泪,薄唇轻颤,却道不出只字。
玄难用以易容的法术因灵力的溃散而消弭,幻术退去后,刑架上的秃头和尚突然就变成了个白发散乱的貌美男子。
并非垂垂老矣,但他看上去的确已经不年轻了。
含在他眼中的那滴泪随鲜血滑落,幽光一闪,倏然间面前多了一人。
“自私多年,到最后,你也要独自离开,让吾痛不欲生吗?”
被高缚刑架上的玄难比白虹高出许多,想接近那人,便只能探出头来,俯首贴近他。
“你……还是想起来了。”
白虹替他压住伤口,十指被鲜血浸染,染红了无瑕的衣袍,却无力阻止那人生命的流逝。
“你说错了,是我到最后,终于放下了自私。”
他虚弱的每说几字都要喘上许久,一句话支离破碎。
“吾能救你!”
“我耽误你许多年……不能一错再错。一时贪欢,一世贪欢,如今再偿虽晚,却不负我陪你这一世。你且记住,我将自由还给你,万望你不要成为帝尊操纵的傀儡,不可失了本心,更不可失了人性!”
“你所说,吾都明白,可没了你,世界灿烂又有何用?”
从前傲立的王者,如今不屈的剑灵,终于放下矜持与尊严,泫然泣下。
“是你的陪伴让吾走出灭国丧亲的阴影,如今连你也要弃吾而去,你要吾如何面对?”
“只要你还活着,我便永远……在你这里。”
他竭尽最后一丝气力,左手握拳,忍着骨断筋折的痛抽离钉在刑架上的□□,探出被刺穿的,血淋淋的手,跌落白虹怀中。
他指着白虹空洞的心口,一想到很快体内的三颗护心魂钉将物归原主,那人将会成为魂灵双全的剑灵,便忘却了对死亡的恐惧。
他想去摸摸白虹溢满惊惶与悲痛的脸,见自己满手是血,便收回了手。
“抱歉,我太脏了……”
他靠在白虹肩头,笑的惆怅。
“我死后,可否把我送回昆仑仙境……寒谷太冷了,父亲一人在那里睡了多年,一定很孤独,我得去陪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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