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不是个好搭档。
“等回去之后,如果继续做东湾的报道,你还会跟盛时一起吗?”他突然认真地问楚云帆。
楚云帆无所谓地耸耸肩,“你明白的,这选题对于我来说,就是个稿子,写或者不写无所谓,但是对于盛时的意义不一样。你要想把他追回来,不妨从这里下手。”
平宁市解除封闭的消息传得越来越广。也是,一个城市整个冬天连着春天都在静默中封闭着,再不解除,大家都要憋死了。
市内街道和街道之间的路障逐渐拆除,来支援的医疗队一支接一支地撤走。住在庄晏他们那家酒店的医疗队撤走那天,恰逢周围几个小区解禁,居民们在封闭了70多天,终于走出门来,正好碰上医疗队合影整装待发。
医疗队的成员依次走上合影的架子。密密麻麻的照相机和摄像机的镜头指向他们,站在机器后面的,是不用操心机位的出镜记者和文字记者,还在低声地讨论着选题;隔着一道栅栏,围观的人们戴着口罩,彼此离开半步距离,围成半圆,举着手机,等着见证这一刻。
医疗队商量了一句在合影时喊“平宁加油”之类的口号,盛时在跟楚云帆说话,没听清楚,但在这句话之后,医疗队里有个年轻的声音突然跑了出来“——噢耶!”
本来悲情与依依不舍的情绪一下被冲没了,医疗队在笑,记者们在笑,围观的居民们也在笑。笑着笑着,人们互相拥抱,拍照拍视频,握手,哭泣。
有感性的女记者已经跟着抹起了眼泪,庄晏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搜索着盛时的身影,盛时混在人堆里,好像依旧完全隔离在人群的情绪之外,表情淡漠,又好像不是的,他的目光流转之处,好像在观察着周围每一个人的表情。
庄晏忍不住离开自己的机位,拨开人群向盛时走去。
他想和他拥抱,不管是作为情人,还是作为搭档。这的确是值得分享喜悦的时刻,不是吗?他想把他拉回到真实的人世间,共同触摸喜怒哀乐,盛时他不该每一次都远远观望,不该刻意与世界保持距离。
盛时看到了庄晏走来,他后退了一步。微笑着指了指相机,让他留心,其他记者快把他的三脚架挤倒了。
他的笑容太平和了,和面对别人的笑容一模一样。以前不是这样的,盛时以前对他笑的样子,和对别人笑的时候不一样。
庄晏堪堪停住了脚步。他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但那个笑容像一堵非实质的墙,拦住了他走向盛时的脚步。
他会渐渐失去盛时吗?他失落地想。
当天晚上,老梁打电话来,说收到内部消息,本周末平宁市就要解除封闭了。打好最后这仗,他们就能回京了。
解除封闭这个时间节点,肯定是要出报道的。在到底蹲守哪个点这个问题上,《今日时报》四个记者产生了分歧。
“不是,盛哥,我知道车站肯定是那天蹲守的重点,但我是跑医疗口的啊,我去车站,说实话真出不了什么像样报道来。”
盛时知道小张的意思,他还想去医院蹲点。但那天新闻的重头戏肯定都集中在交通枢纽上——高速路口、火车站、机场。报社一共就派了四个人,而摄影和视频的两个记者,显然都想去车站或机场。
视频部的老段是前辈,他就想去高速路口拍高速解封;而庄晏就不用说了,用大脚趾想想都知道,肯定是盛时去哪他去哪,一来二去,就剩小张落了单。
盛时戳了戳庄晏,示意他去帮一下小张。庄晏闹起了脾气,假装没get到盛时的用意。
这人什么意思啊?故意把他支走是不是?
“庄晏。”盛时见庄晏假装没反应,只好直接挑明,“你去跟小张跑一趟医院吧,相机我带一个,车站我去拍。”
“你拍?”庄晏忍不住开口带了三分讥讽,“盛老师能写会拍,全能型人才,报社派你一个人来就行了,要什么摄影记者。”
老段出来打圆场,“平宁解封是晚上0点,小张跟小庄今天早一点去医院,车站离医院不远,医院采访完,你们来得及去车站帮小盛。”
庄晏不吭声了。满脸不高兴。
晚上十点,等着赶第一班列车离开平宁市的人陆续来到站前广场等候。
春夜的微风很像庄晏湿柔的吻。盛时坐在站前广场的长凳上,出神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赶第一班列车离开的平宁的人其实并不多,站前广场上,来捕捉这一“意义”时刻的同行远比乘客多,走几步路就能发现一个相机或摄像机,或者身无行李走路带风,逮着谁录音笔往人鼻子下面一塞的记者。
距离离开平宁市的时间越近,盛时的忐忑就越盛。庄晏带走东湾资料这件事,他没法假装没有发生过,虽然后来他辗转得知,正韬集团从花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洗钱这件事中摘了出去,巡查组查了一个多月,没查出来正韬集团有什么大问题,算是洗脱了嫌疑。
但是下次呢、下下次呢?正韬真得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庄昊拿他当枪使,他认了,但他真得不敢想,如果庄昊和施清远有着类似的问题,他还有没有勇气再去做一次揭露报道,亦或是面对庄晏。
那么庄晏呢,庄晏敢面对他吗?
11点55,盛时打开相机镜头盖,向检票处走去。
风停了,音乐声也停了,乘车的人们在检票处外排队,纷纷停下脚步,仰头看着车站的大钟一分一秒地向12点靠拢。那是一座城市按下重启键的开始。
有纷乱的脚步声打断了这一刻的宁静,背后,一个比春夜温度更高上几分的怀抱撞上来,撞得盛时一个趔趄,身形刚晃了一下,就被稳稳地圈在怀里。
“盛时。我来了。”庄晏跑得一身薄汗,粗重的呼吸扑在他耳边。“我来了。幸好还不晚。”
第72章
那一夜的平宁市火车站,其实离开的人并不多,在这站下车的就更少了。
那天夜里,第一拨恢复营业的出租车早早就等候在火车站,殷切地等着旅客从车站里出来,城市恢复昔日的忙碌与繁荣。但等了半天,排队来打车的都是做完报道、收工回酒店的各路记者。
口罩都还没摘下来,但大家眉眼间俱是莫名的轻松与喜悦。平宁市解封,意味着疫情基本得到了控制。困在这里两三个月的各家记者也终于能各回各家了。
庄晏接了个电话,扭头问盛时:“楚云帆说江边组局了,去不去啊?”
盛时其实有点累,但对上庄晏那双殷殷期待的眼神,就不忍心说想回去睡觉了。
“去。”他说。
庄晏兴奋地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摇下车窗,孩子似的手握成拳高举过头,一不小心戳到车顶上:“师傅!去江边!”
其实大部分市民还是很难走出家门,的这时候能自由行动的,除了媒体记者,主要就是司机、交班的志愿者、医生和社区工作者。
但空荡荡的马路好像一下就有了生气,越接近江边人越多,天上飘起毛毛细雨,有年轻人——大约也是同行,有的对着镜头做直播,还有把微型三脚架支在地上,架着手机,即兴在空旷的街头跳起舞来。
车子从他们身边驶过,盛时安静地向窗外看着,“春风沉醉的夜晚”,春风沉醉,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突然蹦出来的是这个词,不知是“春风”还是“夜晚”打动了他,让他心底升起一种类似微醺的、隐秘的期待。
昔日人挤人喧闹无比的江滩边上,酒吧、餐馆还是漆黑一片,尚未恢复营业,但隔着一江水,沉寂了几个月的平宁城大约把沿江两岸所有能亮起来的光源全部打开,射灯,霓虹灯,路灯,好像比平时亮了好几倍,硬是将两岸包裹在一片安静又盛大的光海里。
光海里还有繁茂的树,盛开的花,高大肃穆的建筑,静静地守护着这一刻的欢腾,壮丽而温柔。
今夜连狂喜都是轻微的、近乎无声的、小心翼翼的。
江滩还是黑魆魆的,人不多——这个“不多”,是比照平时那种盛况的。盛时之前也来过平宁市几次,都没怎么好好逛过江滩。
这会儿来江滩的依旧大多是同行,他们没去找楚云帆,黑不隆咚的,谁也看不清三步以外的人是谁。人们三三两两地站着,有人夹着烟,有人举着啤酒,有人架着手机——朝着同一个方向,江面上,一艘五彩斑斓的游轮缓缓划破镜面一样的江水,拉响悠长的汽笛声,然后逐渐远去。
以往这里总是很多人声,很多音乐声,唯有此刻无人说话,涛声重重叠叠,从未如此清晰。
黑暗中,盛时拉下口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真得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畅快地呼吸过了,乃至于都忘记了,曾经这个季节来平宁市时,空气是不是也是如这般带着花香的潮湿和微甜。
“盛时。”庄晏也悄悄拉下了口罩。这么昏暗的场景下,盛时依旧能看清他又黑又亮的眼神,以及脸上渴望的神色。
两人挨得那么近,他甚至听得到庄晏紧张微乱的呼吸,看得到他眼里是干净羞怯的欲望,他想吻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盛时微微偏过头去,避开了庄晏的唇。他向着夜色深处遥遥一指,笑道:“你听!”
有模糊而荒腔走板的歌声远远传来,唱,想起从前呆在南方,许多那里的气息,许多那里的颜色,不知觉心已经轻轻飞起。
真奇怪,这首歌他在花城时听,总觉得是在唱花城,如今在平宁听,又觉得是在唱这条江,这座城。
庄晏眼里欲望的光芒倏地熄灭了。
可报道的新闻越来越少,回家的事提上日程,大家都无心干活,互相打听着从疫区回家的各项要求。
来时都还穿着棉衣毛衣,谁曾料一呆就是小三个月,这几天骤然升温,热得大家恨不得脱光了裸奔去采访。好在商场逐步恢复营业,楚云帆第一个等不及,商场一开门就冲进去买了两件衬衫。
“这时节也没啥新款旧款可言了。”她抻平衬衫前前后后地看,嫌弃地叹口气,“今年全球所有产业都受影响了吧——你们啥时候回?登记了吗?”
刚通知可以撤出平宁市时,报社就要求他们登记了。所有在疫区工作的人员回到京城后还要居家隔离14天,庄晏对这事儿一反常态地积极——以前出差回来,贴票报销的事都是盛时来做——这次庄晏却主动给编务打电话报备。
“部门、身份证号、家庭住址,还有啥?社区报备?我已经报过了。不是不是,不是单独隔离,深度部的盛时跟我一起隔离。什么盛时不是本报工作人员?那是他还没办入职手续吧,你们问深度部的梁老师。”
盛时在一旁听着,一声不吭。他有点犹豫再跟庄晏住在一起,但眼下似乎也没有那么多可选择的余地。
当时他在国外,刚看到几篇国内关于R-677零星的报道,凭着访学的那个“公共卫生防疫的科普与传播”课程,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大概不会轻易结束,于是就给老梁打了个电话。
老梁听完他的叙述,沉默了好一会儿,叹道:“小盛啊,你这个要是判断错了,可是非常严重的舆论问题。”
盛时坚持:“我不会判断错的。”
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要不这样,反正我要回国了,就直接去平宁市,看看那边情况,如果只是零星病例,很快得到控制,那自然好,如果出现疫情爆发,那我们就能在第一时间拿到最翔实的一手资料。”
他情不自禁地用上了“我们”,语气中,有着大概他自己都没体察到的激动。
那是猎手看到目标后条件反射的亢奋,是几千天、每天面对几十条新闻线索训练出来的判断力。他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自信来源于经年累月的精准狙击。
老梁心里暗叹。这孩子,天生就是做新闻的料。不管中间多少险阻,终究还是会拐到这条路上。
“小盛。”老梁试探道,“回来还做媒体吗?还回咱报社吗?”
半晌,盛时轻轻地回了一句,“嗯。”
然后提着行李,一头扎进了平宁市。连差旅费都是跟老梁预支的。
由于还没办入职手续,他顶着的是“特派记者”的名头,只有稿费,没有工资。平宁市虽然解禁,但疫情形势依旧严峻,他又是从疫区回去,现租房都没人敢租给他;去酒店隔离,稿费大概都不够住14天酒店。
只能住在庄晏家。
他的沉默给了庄晏莫大鼓舞,登记完之后,庄晏就就分别给家人、朋友打电话去了。他还是那样子,出趟长差回京恨不得昭告天下,连开十八天筵席。只不过这次开筵席得忍忍,回去就是俩礼拜禁闭。
盛时有些困倦,如今他是真熬不动了,昨天通宵写稿,今天行李都收拾不动。明天就要回去,行李却只收拾了一半,就摊着箱子扔在房间里。他们报社四个人在庄晏房间商量回京事宜,盛时趴在写字桌上想眯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最后隐隐约约听到的,是庄晏给刘姐,还有不知道谁打电话,唠唠叨叨地安顿他们买这买那,储备隔离14天的物资。
小张和老段登记之后就离开了,房间陷于安静中。庄晏坐在床尾,呆呆地看了会儿伏桌小憩的盛时,突然想起了盛时第一次在他家借宿时,也是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着了。就在那天上午,他偷偷亲了他,并决定为美人舍身取义改变性向,一定要把人追到手。
如今人就在眼前,他却没以前那么莽撞大胆,也丧失了那股勇气。他不敢再把盛时抱回床上,让他睡得舒服点,也不敢再偷偷亲他。
他站起身来,走到盛时身边,很轻很慢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盛时的头发都快长到肩膀了,要是扎起来会不会很好看?他四六不着地想,家里连个皮筋儿都没有,不知道跟楚云帆是不是同一趟车,不然还能要个扎头发的皮筋。
回到京城刚一下火车,社区就派车把他们接回来,先拉到社区医院一人抽了一管血,然后两个包裹严实的防疫人员亲手把人送进家门,啪地在门上贴了磁条,嘱咐他们好好在家隔离,除了收垃圾敲门外,其他一律不许开门。
庄晏一进门先直奔厨房,拉开冰箱门,刘姐早就把各种吃食准备妥当,有拿出来直接微波炉一转就能吃的;有半成品,下锅翻炒两下就行;新鲜的蔬菜水果塞得满满当当,一个个食盒上还贴着标签,标明食用期限。
这哪是给两个人准备半个月的食物,这是奔着养猪来的。
盛时站在玄关处,打量着这座熟悉的房子。这座房子和他离开时没什么变化,仿佛他只是下楼丢了个垃圾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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