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孑然
姚雪在这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在心里一直是以为秦洛早已战死在了北地。
对方打扮成一副小厮的模样,手里拿着一个托盘,只不过托盘上的杯子盘子都被他摔在了地上。
他站在门口, 目光震颤地看见姚雪和秋辰纠缠在一处,张了张嘴, 正迟疑着要不要喊一声“将军”, 就看见姚雪已经站起身朝他大步走了过来。
姚雪背对着秋辰, 朝房间的门口走过去, 一边朝秦洛使眼色,一边假装不悦地道:“怎么办事的?毛手毛脚的。出去。”
他顾虑秋辰发现什么端倪, 朝着秦洛用气音说了一声“国师府西北角”,便在秦洛困惑的目光中把门关上了。
姚雪回过身, 秋辰已经坐起身来, 将袍子拉回了肩头, 眯着眼睛朝门口看过来。
“哪来的蠢货?他都看见了?”秋辰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眼里杀意毕露。
姚雪生怕秋辰想对秦洛下手,赶忙说:“许是新来的,走错了房间。”
秋辰也懒得深究, 冷哼一声, 似乎不想再理会姚雪, 径直走出了房门。
姚雪三两步跟上秋辰,一边偷偷在人群中寻找秦洛的身影,一边穿过了大厅。两人的唇上都破了一处, 秋辰的唇又微微肿了起来,姚雪的嘴角也挂着伤,两人方才在房中做了什么,昭然若揭。
花楼里过来过往的人都频频对两人侧目, 不少客人看见秋辰,眼睛都直了。姚雪见状,心里感到一阵不舒服,朝秋辰走近了一些,将人挡住了。
老鸨又谄媚地跟上前来,秋辰看都没看她,只是从袖口掏出一把金珠,随手一扔,在人群的吵闹声中扬长而去。
姚雪跟着秋辰又上了车,秋辰这次没有赶他,姚雪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他自从方才看到秦洛以后,脑子里便乱成一团,北地一战时的场景又再现在眼前。
过了半晌,姚雪终于忍不住问秋辰:“先前在北地的时候,你们抓了多少战俘?”
秋辰被他问得一愣。他先是有些迟疑地望了姚雪一眼,随后赶忙别开了目光,没好气道:“还能有谁?就你一个。”
姚雪心中也料到秋辰不会说实话,但还是不甘心地继续追问道:“你在北地的时候,攻下白城用的是什么蛊?”
秋辰听了这话,终于把看向窗外的视线收了回来,微微勾了勾嘴角,有点儿好笑地望向姚雪:“你这么问我,是觉得我会告诉你么?”
姚雪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认真道:“你自然可以选择,说还是不说。只是,若你有什么想问我的,我定会如实回答。”
秋辰闻言,半是诧异半是疑惑地望向姚雪。
姚雪只是道:“有些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他侧过身来,面对着秋辰,看着人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喜欢方宛谦。以前没喜欢过,现在也不在意。”
秋辰听了这话,目光一滞。他先是难以置信地望向姚雪,对上对方灼热的眼神,便又慌忙避开了人的眼睛,低头看向地面。
姚雪注视着秋辰的侧脸,继续道:“还有,先生和你母亲的事,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在这儿对天发誓,我家是真的不知情。这件事颇有蹊跷,若你……若你愿意,我们再去查一查,将真相寻出来。”
秋辰听到这里,手已经紧握成了拳,他依然低头盯着地面,身上微微发颤。
他没有回答姚雪,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都有些打颤:“那你,那一天,约我去天泉山,原本是有什么打算?”
姚雪听秋辰这样问,神色在一瞬间也黯淡下来。
他那一天既然约了秋辰出来,自然是有话要对他说的。
只是……一切都早已时过境迁,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办法说出口了。
车停了下来。
秋辰没有等姚雪的回答,他侧着身,一缕鬓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半边的脸颊,使整张脸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他微微顿了一顿,最后轻轻地开口:“我早已不信什么神佛了。”
秋辰没再多言,只是掀开车帘,倾身下了车。
姚雪在原地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小厮疑惑地前来询问,才走下车来。
姚雪默然回到房中,想着秋辰方才微微发着颤的模样,只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
七年的时光如同流沙逝于掌心,将两人越隔越远。现如今,姚雪不知道秋辰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也没有勇气去想,自己究竟给不给得起。
或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当年的事彻查一番,将真相还给秋辰。可是,他的心中又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他不甘心只是如此。
时光难以倒流,人也无法变回过去的模样,可是姚雪却觉得,自己心中的欲念只增不减。
房间在国师府的西北角落处,今日上午,他已经将这个信息传达给了秦洛,秦洛在这些事上向来机灵,姚雪相信不出几日,对方一定会想法子来见他。
姚雪坐在桌前,望着桌上倒扣的茶杯,回想起七年前的往事。
玄德十九年,烟阳城。
姚雪那一年十七岁,初入王城,面圣时因为提起秋辰犯了皇帝的忌讳,被罚关了一个月的禁闭。
他那时候除了惶恐不安,更多的却是感到泼天的愤怒和悲伤。
他想去查秋辰究竟去了哪里,是被宁远帝藏起来了,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失踪,他即刻就想去查清楚,一刻也等不及,可是宁远帝把他关了起来,不让他离开王宫半步。
虽然居所十分华贵,吃食也给的是极好的,姚雪却有些悲哀地发现,宁远帝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强迫他忘记秋辰。不光是宁远帝,姚雪后来慢慢地发觉,他身边的所有人,甚至放眼整个烟阳城,都不会再有人知道秋辰了。
他每日只是坐在桌前,看着他买来的那只香囊,沉默地注视着白色布面上绣得有些粗糙的桃花。
时间极其缓慢地往前走着,第三十日的一早,房门口的侍卫在一夜之间尽数撤去了。
无人理会姚雪,他魂不守舍地走出皇宫,来到烟阳城人声鼎沸的街道上。
他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姚雪在内心深处终于感到了一丝恐惧。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正视心中的那一道声音:秋辰,或许将成为他生命中再难追寻的一个幻影。
在那一刻,姚雪只觉得大脑里像是有数不尽的尖刀向他刺下来。日光照进他的眼里,姚雪抬起手,用手背遮住眼睛,他恍然间透过指缝看见,眼前是一座花楼。
白日的花楼依然热闹,每个从里面出来的人,面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笑,看起来快乐至极,全然忘记了忧愁。
姚雪心中微动,半眯着眼睛,慢慢地走了进去。
他拒绝了那些穿得桃红柳绿的曼妙女子,只是要求道,要墨发白衣的。他满心满眼都是秋辰的模样,等那群姑娘当真打扮成墨发白衣的模样,他又猛然觉得恼怒至极,将桌上的酒杯尽数扫到地上,让她们滚。
姚雪一个人坐在酒桌前,喝了一杯又一杯。他之前没怎么喝过酒,只觉得酒液辛辣刺激,喝下之后,整颗心都烧得难受。
他便是在那时候第一回 看见秦洛的。
秦洛比他小两三岁,那时候也就十四五的模样,正被人用藤条追着打。
姚雪昏昏沉沉地侧耳听了一阵,似乎是对方犯了什么错误,把什么不该放的人放走了。
他听了一阵实在觉得吵得很,便从桌前站起身来,来到走廊上,想让他们都滚远一点。可是一看到秦洛浑身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突然就又不忍心了。
秦洛一双黑眼睛很有神,此刻正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姚雪,眼里满是恐惧。
姚雪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这一个月以来的处境。借着酒劲儿,他劈手把身旁人手中的藤条夺了,又将秦洛拉到身边,拿出荷包,把里面的银子尽数倒在地上,语气强硬道:“这些够不够?他,我买了。”
那些人忙不迭地趴在地上去捡银子,姚雪便拉着秦洛出了花楼。
秦洛简直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只是有些懵懵地看着姚雪。
天色渐晚,太阳已经落山,空气中微有些凉意,迫使姚雪冷静了一些。
姚雪自己也没比对方大多少,他先前也没做过类似的事,此刻摸了摸鼻尖,望着着对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垂着眼睛道:“我没有名字。我娘是花楼里的人,我记得……应当是姓秦。”
姚雪听到这里,有些迟疑道:“那……你跟着我了,你娘……”
秦洛和气地笑了笑:“她前几年被人赎了身去,早不记得我了。”
姚雪这才堪堪反应过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秦洛却不以为意,向他行了一礼:“公子大恩,从今往后,公子乐意唤我什么,便唤我什么,我任你差遣。”
姚雪望着对方这副模样,突然觉得在偌大的天地之间,自己总算不是孓然一身。
他微微想了一想,最后道:“那你便叫秦洛吧。”
秦洛笑着应下来。
姚雪也朝他淡淡笑了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他们说你放走了什么人?”
秦洛听姚雪提起这事,又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脖子,轻轻点了点头。
他稍微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告诉姚雪:“先前花楼里有一位姑娘,她原本是打杂的,但是好像被哪位来花楼的公子哥看上了,她死活不同意,就被关在了楼上。那位爷与花楼里商定了价钱,三日后来接人。我没同那位姑娘说过话,只是负责给她送饭,有一日我发现,她的房间里满是银针和利器,我怕她寻短见,便偷偷将她放走了。”
姚雪之前没怎么接触过这样复杂的人□□故,一时间只是默然点点头。
秦洛生性活泼,见姚雪性格好相处,便索性又道:“我从没见过生得这么好看的姑娘,若公子能早一天来,兴许还能碰到她。他想了想又道:“公子这么好心,说不定……”秦洛说到这儿,转了转眼珠,嘿嘿一笑,不往下说了。
姚雪听了这话,心中微动,只是肯定道:“遇人危难,当救则救,理应竭尽所能。”
他说到这儿,轻轻勾了勾嘴角,抬手拍拍秦洛的肩膀,温声道:“走,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洛:善解人意,大方聪明的意思
第35章 故人
后来, 姚雪把秦洛带回来府上,刚一进门,他就被父亲姚季按住一顿毒打。
以前在星彩镇的时候, 姚季对姚雪的管教一直不甚严厉,因此姚雪多年以来对父亲一直是敬大于畏。可是自从出了秋辰的事, 姚季便更加小心谨慎, 对姚雪一再严苛责罚。
这次姚雪在殿前出言不逊, 被关一个月禁闭的事, 让姚季丢足了脸面,也让全家都吓得不轻。
姚雪越来越难以理解父亲每日都胆战心惊, 如履薄冰的状态,姚季对宁远帝的一举一动都怀揣着莫大的敬畏, 整个家时常笼罩在一片恐慌的气氛之下。之后, 就算姚雪当上了骠骑大将军, 也没能换回回家里的一丝心安。
姚雪每日只是上朝下朝,东征西战,他父亲的任职是朝廷里的闲职文官,他虽与父亲一起为官, 却形同陌路。姚雪的性子越来越冷, 最后家里的人慢慢疏远了。
他在很多时候都会想, 自己那个真正的家,在数年前,就已经永远葬在了星彩镇。
……
姚雪撑着头坐在案前, 想着以前的事,越来越感到烦闷。这次他被凉国所俘,又被按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灾祸或许已经降在了姚家头上。
又或许, 他的父亲早已和他撇清了关系,保住了姚家上下的性命。
夜幕降临,天色渐渐黑下来,姚雪没有点亮屋里的灯,只是蹙着眉,半阖着眼坐在原处。
他其实在许多时候都想不通,宁远帝为何会选择自己,为何把他推上那样高的一个位置。这一切的齿轮,在很久很久之前,似乎就已经错位了。
姚雪正无边无际地想着,突然传来几下敲门声。
姚雪不知道这个点会有什么人找他,迅速站起身走到门前,有些迟疑道:“谁?”
门外的人低低地开口:“是我。”
是季汐的声音。
姚雪先是一愣,随即便要去开门,可是季汐却马上出言阻止了他:“不必了,我说两句就走。”
姚雪听了这话,有些讪讪地放下手来。
一时间是无言的沉默,姚雪谨慎地环顾四周,透过房门上的雕花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季汐一个人的身影,这才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逃出来了?”
季汐闻言冷哼一声:“一群蠢货,也拦得住我。”他说到这儿顿了一顿,语气和善道:“若你真的有心逃出去,我不相信区区凉国的国师府能拦得住你。”
“是你自己的内心早已做出了选择。”季汐冷冰冰的声音透过房门传进屋里。
姚雪站在门里,抿了抿嘴,没有回声。过了半晌,他又问道:“你此番一走,是想去何处?”
季汐轻轻叹息一声:“故人都已经不在了,我走到哪算哪,随死即埋。”
姚雪听到季汐这样说,又想到了今日看到秦洛的事,还有炼蛊室里的蛊虫,恳切道:“你先别这么想。我觉得北地一战颇有蹊跷,白羽或许没有死……”
季汐似乎一下子被人戳到了痛处,猛然打断了姚雪的话:“你不配提他!你这么说,那位国师也这么说,你以为我当真还是四五年前的那个傻小子,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谁不知道这是你们的什么把戏,又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姚雪听了这话一愣,心里感到分外凄凉。他垂着眼看向前面,不多时又抬起头,望向门外的人影,沉声道:“季汐。”
门外的人身形一僵,最后终于安静下来。
姚雪深深地望了门口一眼,开口道:“有些话,不论你相信与否,我还是想再说一次。”姚雪说到这儿,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我从未通敌叛国。来到凉国的每分每秒,我都在想着,如何回去,如何替白羽,替秦洛,去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但是,这个仇,请恕我无能为力。”姚雪说着,朝门口深深地低下头片刻,轻轻说道:“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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