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姐,你也是吗?”卞梨勾住了余漾的指尖,很认真地问。
“嗯?”余漾眸光轻晃,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呆在娱乐圈里,肯定会经常受到不讲缘由的谩骂,对吧?”卞梨很肯定地说。
对于一个公众人物而言,挨骂应当习以为常,部分人可能还会觉得这也得归在她们的职业范围之中,可余漾无法忍受的是,为什么别人的错要牵连上她。
她甚至还走不到百口莫辩的那一步,因为一开始就判下了死刑,连辩解的机会都未曾拥有。
《热带鱼》宣传时以大尺度为噱头,自然一播出就票房飙升,一路高歌猛进,票房仅短短一周就挺进了10亿。这对于一个新人演员来讲,已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成绩了,却没想到,刚迈过15亿的坎,上面直接要求下架电影。
当时国内没有设置分级。《热带鱼》的编剧恃才傲物,五年的职业生涯树敌不断,很多看不惯抑或是出于妒忌心理的仇家给审核部门致电、写匿名信,甚至,施压。
挡不住这样热情高涨、不断上升的“文化运动”,过量的情-色镜头和越界的爱恋成为下架理由。
余漾踏上电视剧演员过渡为电影演员的路将将开了个头,就在半路遭受惨痛夭折。
那段难熬的日子——尚未从电影中剥离掉的过度激烈的情感,事业受挫,和公司的合约纠纷,三座大山一同压在二十岁的余漾肩上,她茫然得不知所措。有不少人给她递出橄榄枝,要求无非□□、卖身。
可能吗?余漾哆嗦着指尖抠捏扁的烟盒——烦心事常常蜂拥而至,烟也没了。
金鸥来看她,把她从乌烟瘴气的房子里捞出来,举着一面镜子,强硬地拨开她的乱发,叱令她好好看看自己的样子。是人是鬼?
镜子中的人脸色苍白,眼袋乌青,可怕程度媲美贞子。余漾靠着墙壁滑落在地上,滚烫又冰凉的泪水从手指缝隙里流出来,她哭得很安静,“我能怎么办啊?”话语里透着心死的哀痛。
金鸥蹲下身,撩开她的长发,和她深深对视,说:“余漾,你这回要站不起来,那你以后就再没站起来的机会了。听我说,《热带鱼》的编剧看好你,特意写了个新剧本送你,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就看你自己了。”
两年时间。余漾用了两年时间翻身,尽管现在也仍是个不温不火的程度。
编剧说为她量身而作的《谷刀》,却转手就拿去卖给了刘屹,不过那之前余漾读过——
宋怀荆和她本人太像了,家教老师,表面上清高纯洁,其实骨子里烂透了,拜金又缺爱,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得不到。
一个极具戏剧性的悲剧角色。
她在这世界上的所人眼中,大概都是这样的一个形象吧?
那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听到余漾的话,编剧欧景掸掸烟灰,笑得很大声。他太奇怪,余漾为什么这样形容自己?
——为什么要把自己形容得这么差劲?
见余漾缩在沙发里,缩成一团眼也不抬,仿若对聊天完全失去兴致。金鸥站一旁解释,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有些难以启口。
不大的房间这时显得过于寂静,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僵持里。只剩下欧景吞云吐雾的声音,余漾眉心堆拢厌恶,抱着毯子往外走,经过金鸥身边时方才留下一句:“都给他说了吧。说明白一些。”
余漾走后。欧景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里,问扇空气的金鸥:“她戒烟了?”
金鸥嗯了声,回:“余漾说抽烟太消耗意志力了。”
欧景哂笑一声,“胡说!”继而傲慢地瞥了眼金鸥,“说吧。”
余漾十三岁的时候抓着三百块,从南方小镇里出来,坐了大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前往北京。
当时在火车上遇过扒手、流氓,可小姑娘胆子大,狠狠瞪一眼、再用力踩一脚,根本再没人敢惹她了,她把仅有的三百块保护得很好。下了车,遇上一个带娃的大婶,她才失去了第一笔钱——她当时太单纯太傻了,过于下三滥的骗术都能把她耍得团团转。
后来去酒店外蹲守,凭借一副好姿容多多少少换得了些演龙套角色的机会,期间也差点被人骗去酒店、饭局。
有次站在房间里捡起透明纱质衣服时,才恍然回过神,从二楼窗户跳下去逃了,躺了一个月医院才终于有点教训。
金鸥低笑一声,像在笑话余漾的傻,抑或是怜悯、心疼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我第一次见她,她一手矿泉水,一手馒头,吃得津津有味。我从她跟前路过,往她空饭盒里扔了二十块,她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凶得跟狼似的。谁能想到,现在人设岁月静好、温柔如水的余漾当初会是那副模样?”
金鸥怀念道。
再后来,她把余漾签下,接了两人一同努力争取到的《鸣鸾》中的公主角色。第一部 正式角色让两个人抱作一团高兴得三天没睡觉。
再然后就是《热带鱼》的导演找上门来,让余漾饰演迟蕾。大起大落。
“不算出彩的经历。我在这圈子里听过太多类似的故事。”欧景微笑,手指动了动,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想点着,就在火苗快烧到烟嘴时,又把打火机移开了,“我喜欢余漾的原因呢,无非是,她长了满身的刺,那些刺被硬生生拔下,她满身鲜血淋漓,却依旧长出了新的、柔软的,可以藏起来的刺。”
“浴火重生的凤凰啊,”他眯眼看向地平线上的旭日,笑得张扬,“太美了。”
“宋怀荆就是这样的人。余漾什么时候把自己剖析、理解清楚了,再来演我的剧本吧。不然,她配不上它。”
欧景傲气道:“没人能配上它。”他确实有这样的资格。他五年里写了七本剧本,本本拿了奖,被业界奉为传奇。
余漾能和他搭上线,得到他的青睐,那可真是三生有幸。
金鸥扯了扯唇角,把阳台上发呆的余漾扯回进屋里,说:“你争气点。这条路很长,就算跌坑里了,也得给我抹掉满身泥泞站起来。在没瞧见终点线之前,有什么资格说输?”
余漾顶着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和无孔不入的关注视线一直走到现在。有时她什么也没做,穿一件便宜礼服上台亮相就是错误。
——被后来的小花,过气的前辈发通稿拉踩比美。漂亮是原罪。
——和男性朋友见了几面,次日便传出恋爱绯闻。性别是原罪。
——上节目温柔笑,不太说话也要被嘲不尊敬人。性格是原罪。
反正哪里都是错误,都不好,都不行,都不可以。网络上否定的声音太多了,以致余漾有时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差劲了。
她唯有在卞梨不加掩饰的热切喜爱目光的笼罩之下,才会觉得,自己活成了曾经的那个余漾。无限璀璨的,连根发丝儿都是灿烂至极的余漾。
能不顾一切地显露着自己的漂亮,并且引以为傲。
……
“对啊,我也是。”受尽了骂声。余漾冰凉的唇亲昵地贴了贴卞梨的耳廓,引得小姑娘一阵不明显的颤抖。
“卞梨,你还喜欢我吗?”她埋在少女瘦削却温软的肩窝里,柔声问。
“喜欢啊。可你说的喜欢跟我想表达的喜欢是不一样的,余漾,”卞梨将服软的身子挺直,风从两人的空隙之间钻过,有些冷,可少女眉眼固执,深深地望着余漾的眼睛道,“学姐,我在生你气。”
“嗯……”余漾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又想把卞梨搂回怀里,却遭到了对方无情的拒绝。
“我不要喜欢你了,学姐,”卞梨手臂勉力压着余漾靠过来的温软身子,水蛇一般,她废了好大劲才忍下心底那股躁动的心思,“反正你也不懂。”
余漾讶异地抬了抬睫,捏住卞梨的下颌说,“再说一遍。”力度有点大,掐得卞梨生疼,但她没舍得拍开余漾的手,只是使劲偏过头,眼眶鼻头红红的,很委屈的模样。
“我不要再用那种你以为的方式喜欢你了。”卞梨低声道。
十八岁生日过了,她已然是个成年人了,可以选择用成年人的方式去追求喜欢的人了。
身旁车子呼啸而过,鸣笛声刺耳,小区门卫的电筒光四处照来照去,惊得余漾瞬间回神,她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长长“哦”了一声,“那就放弃吧。”
放弃?
她说得好轻松,就像是随手抛弃了一个陈旧的娃娃,没有半点留恋不舍。
卞梨心底被这两字狠狠扎了下,眼眶蓦地红了,对着余漾低声吼,“连挽留的话都没有?”
卞梨丢下这句话直接往小区内跑去,堪堪擦过一辆白色轿车的车身。余漾愣住,没反应过来,指尖只碰到对方领口的一角布料。
怀中的温度一瞬间空了,余漾乌黑瓷白的瞳孔塌陷,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了些什么。
她低头,看着尖尖的高跟鞋尖,乌黑发亮,衬得裸露的,被冻得通红的脚背更加凄惨。
余漾搓了搓泛疼的鼻尖,心想。
随便吧,小孩子的喜欢算得了什么呢。她现在也根本空不出心思去安慰一个人。在得知卞梨说不喜欢她了之后,精神上都轻松了不少。
余漾驱车回家,经过岭苫江,看见桥旁栉立的灯时,心口突然狠狠抽疼了一下。
她想,她可能很难忘掉,目前唯一过了的生日里,曾有一个女孩子站在桥上为她唱完了一支三分钟的生日歌。
三分钟的时间漫长得仿若一辈子。
卞梨跑进电梯的刹那间就后悔了。仰头看电梯顶,银色墙壁倒映出刺目的金色乱发,因为过度着急和气闷而显得潮红的面庞。
她试图憋下眼眶中涨盈的泪,却被心底的后悔扯动得彻底压抑不住。
为什么要乱发脾气,应该说清楚的。
那种问话,肯定勾起了余漾心中不美好的回忆,她应当主动安慰人,把自己不合时宜的小情绪置之一旁才对啊。而不是,充满较真的质问。
她的喜欢从来都是一厢情愿,余漾压根不欠她任何感情,所以也没必要迁就她的情绪。对她的好和纵容,都是出于对妹妹的喜爱。她该懂。
既然是暗恋,就该有暗恋者的自知之明才对。
卞梨翻出手机相册,照片上的两人脸上沾了奶油,却笑得那般欢畅好看。
印象很深,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外边飘下了雨,砸在树叶、小区内设施上的声音愈来愈大。卞梨躲在被窝里,翻个身,正对着窗户,窗帘半掩着,玻璃上落满水珠,把远处的路灯糊得昏乱。
床的另一侧,似乎还残留着余漾身上的温度和香气。分明和那次见面已经隔了很久了。
卞梨贪恋地把头埋进另一边的枕头里。
再等元旦时,晚会结束后,亲口和余漾说清楚吧。
她的喜欢,是情人之间的喜欢。
纯粹的、热烈的,奋不顾身的。
-
元旦晚会被安排在12月25日,和圣诞节一起,双节同贺。
学校发放的演出服都很漂亮,卞梨拿到手的是一条淡蓝色的长裙,两边肩膀用柔软的浅蓝色羽毛作为修饰,裙摆处有美丽惊艳的长流苏,走动时流苏抖动产生一种波浪起伏的错觉。
裙子紧紧贴合着身体,将少女完美姣好的曲线完全展现了出,未长开的花骨朵上已经初初显露出了几分青涩的妩媚,像一尾神秘的人鱼。
鞋子大家都是统一的白色平底舞鞋。卞梨穿着它踏在舞台上时心底会升起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她从未似这般打扮过,化上精致的妆容,穿着格外柔美的服装,踩着要比运动鞋舒适、亲切很多的舞鞋。
就像跌入了凡尘的精灵。
——余漾这么形容卞梨。
余漾坐在隔壁的房间里,米白色的露背礼服,裙摆很长,蜿蜒拖曳在地上,锁骨前钻石项链用作点缀,两侧字母耳坠又显出点锋锐个性。
她脚尖轻晃,金色的高跟鞋在暖色灯光照耀下愈加显得夺目迷人。
桌上摆着果盘,对面沙发上坐了好几位校领导,都是当年给她上过课的老师,对她影响深刻。
曾经教过她的语文老师现如今已成为了教导主任,鬓发微白,攀上了岁月的痕迹。
她目光慈祥,认认真真看着余漾白皙漂亮的脸蛋,“很久没见你了,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之前邀请你还一直不肯呢。”
余漾无奈笑:“老师,你也知道,我的风评一向不好……”
“怕给学校带来不好的影响么?”老师摆弄着桌前的果盘,用牙签插起一颗圣女果递给余漾。
“谢谢。”余漾接过,手指轻轻捻动牙签,不知不觉中开始出神。
温蕊已经习惯了对方这样,虽然距离余漾毕业已经三年,但由于以前总找对方谈话的缘故,一些小习惯其实都摸得很清楚,至今也仍旧记得。
“你进来时看见我们学校的风采展示墙了吗?”温蕊问,唤回了余漾游离的魂。
“看见了,上面有我。作为本校的优秀毕业生。”余漾把那一小块哈密瓜塞入口中,优雅嚼动着。
“附中是省内最好的高中。百年名校,媒体不敢拿你做文章抹黑,而家长们也只在乎成绩,不会关注八卦。”温蕊的语调亲切和蔼,仿佛让余漾重新回到了高中的时光。
她微微晃神,记得自己那时特别叛逆,且因为拍戏,常常饭都顾不上吃,旷课更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会想,不要去上学了,就拍戏一条路走到黑吧。
而温蕊当时兼任班主任,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就站在三尺高的讲台上,说她不会放弃班里任何一个学生。
她也确实说到做到。
尽管余漾一年半载地不来上学,可温蕊总打电话给对方,提醒余漾学校功课不要落下,还组织了各个主课老师给余漾补各门功课。
她劝余漾,大学文凭可以不要,但你的高中文凭总得拿到手吧,不然进了娱乐圈,也要被人嘲笑是个花瓶。
可以说,她做到那种地步显然已超出了职责范围。余漾很感激也很尊敬她。她算是余漾的半个人生导师。
但温蕊的话不恰当,将余漾放在优秀毕业生的名单上,那总会带给家长一种不务正业的感觉,因为在为人父母眼中,演员算不得什么正统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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