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变成黑影的闻沧海还留着一丝清明,在即将虐杀同僚之际,他突然丢了手中的剑。这位同僚趁机拼死逃脱,情急之下拿走了这把云生沧海。他死里逃生后细想了一遍,觉得当年闻沧海查到的事情或许是真的,于是赶紧上报。只是那奏折还没送上去,所有的降妖司一夜之间都没了。”
“我曾去绛州城降妖司,来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院内还有没清理干净的血迹,我在那天看到了当初那群噩梦一样的人。”
他脸上的笑容堆起来,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他们穿着青灰色道袍,为首的那人在南疆出现过,是不周山新出世的年轻弟子,当年还只是一名修士的周昀。”
即便已经猜到了答案,魏征杭还是心里一沉。
“而当年闻沧海潜入南境,探查到的也是不周山在祭出血阵施法。”他冷笑一声,“只可惜不周山是当时太宇皇帝李慕渊的师门,没有人相信他说的一个字。”
“我又是见不得光的妖人,没办法替他作证。”
“那闻沧海现在在哪里?”魏征杭问道。
“不知道。”陆衾摇头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他,他曾传授我一些简单的医术,我被他救那次脑袋昏昏沉沉,并不清楚他用了什么法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剥离血咒的方法。”
“然而自从降妖司覆灭,他似乎也消失了。”
魏征杭沉吟道,“南境当年被异军占领,为什么不周山会和异军有关系?”
“不周山是李慕渊的师门,怎么会帮叛军做事?”
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心里有个异常的念头,隐隐想要冒出来,又被他压了下去。
“除非这黑影并不为异军所用,只是打着异军的旗号。”苏顾沉声道。
在场几人突然沉默,唯有陆衾笑道:“不愧是九相,长得好看的人脑子也好用。”
“假设黑影是太宇皇帝的,那他又为何成立降妖司?”赵六挠着头,这一晚牵扯出太多信息,让他难以消化。
苏顾看了魏征杭一眼,想说什么,最终却作罢。
魏征杭苦笑一声:“恐怕是为了给皇位正名。”
黑影太好用了,不死不败,如过无人之境。但是靠一支妖邪之军取得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那么暗地里让黑影铲除障碍,明里再让降妖司扫清黑影,他便成了铲除异党的一代明君。
“这一切还只是猜测。”陆衾嬉皮笑脸道,“魏大人若是有兴趣,不妨亲自去问个清楚,听说那位慕王爷就在南境。”
“你来绛州城是因为周昀?”苏顾突然看着陆衾问道。
“不错。”陆衾承认,“我先前只想找他报仇。”
“但是现在我想通了,周昀也不过是一颗棋子,这背后之人虽名为真龙,却是真正的恶鬼。”
“等一下,你说什么?”魏征杭突然跳起来。
陆衾不知道他演那一出,愣了一下道:“这背后之人才是真正的恶鬼?”
“没错!”魏征杭一拍手,“苏顾,你记不记得绛州城里的小孩都在唱一首歌谣?”
陆衾一顿,突然道:“南境起,风云变,谁知白云是黑云。百年过,叹息长,奈何龙王是鬼王。”
“我现在明白了。”魏征杭睁大眼睛道,“黑云应当是黑影,鬼王指的是李慕渊,有人在南境传来这首歌,他已经早我们好几步看穿了这个所谓慕王爷的野心!”
“虽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若是我没有猜错,这人应该就是闻沧海!”
“所以慕王爷在这个时候南下,是因为这首歌谣?”赵六一拍掌心,恍然大悟。
“应该是的。”苏顾沉吟道,“这歌虽然唱者无意,却是听者有心。李慕渊一定知道南境生变,所以才急匆匆赶过去,甚至在最关键的时候都没有来绛州。”
陆衾拿着剑的手微微颤抖,半晌才道:“他真的在南境?”
赵六立刻警惕道:“甭管在不在,你要去可以去,别拉着我们大人下水。”
陆衾瞪了他一眼,森然一笑:“我就怕魏大人比我更感兴趣,当年三界山大火我虽然不清楚,但后来也听说和黑影脱不了干系。”
“我也是循着降妖司那些人的线索,找到了如今的苏顾,后来发现你对黑影似乎一无所知。”陆衾笑意更盛,“这就奇怪了,明明传闻中,你才是黑影的主子。”
魏征杭和苏顾皆是脸色一变,赵六见二人脸色不对,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大人,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这……”魏征杭暗自叹了口气,无奈道:“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看来要想查清当年的真相,我们只能亲自跑一趟南境了。”
36、善恶不分
暨朝末年,宫里传出废太子的传言,没过多久,东宫事变,密谋边境将领逼宫谋反。
远在不周山的小皇子李慕渊率领师门和招归的千余护城军将士,组成了皇城军,讨伐乱党。
他从西北不周山一路打到皇城,沿途收复叛军,用了两年的时间。
东宫退回至东南,又被逼退至南境。而后李慕渊名正言顺登基,改国号大盛。
李慕渊登基后,叛军仍然占据着南境三省。无奈连年征战,国库亏空,北境和东南又有异国侵犯不断,李慕渊没有急着乘胜追击,而是选择一点一点地蚕食。
大盛三年,休养生息后的皇城军开始与叛军正面交锋,整个大盛战乱频发,民不聊生。不少地方官员为了苟活成了墙头草,害苦了百姓。
大盛五年,绛州城也没能免于战乱,作为地图偏南的一块肥肉,被乱党余孽攻破了城门。
这群乱党已经是强弩之末,各个都杀红了眼。绛州城平安无事近百年,守城人溃不成军,乱党仅用了三天便杀入城里。
整个绛州被血洗,死伤无数,十里长街染红了一半。
百姓上山求助,魏征杭本不想卷入世俗纷争,却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用尽心血设了法阵,耗尽了法力,最终将叛军全部困在了城里。
他本以为到这里已经结束了。
没想到先前遭受烧杀抢夺的百姓开始疯狂反扑,手无寸铁的叛军带着镣铐,被城中百姓用乱石和乱棍活活打死。
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到底谁才是恶人,谁又是好人。
所有的劝说在真正失去亲人的人眼里都显得太轻。
魏征杭曾问过一个叛军,为何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那人不过十八九岁,穿着比身体宽大不少的旧铠甲,一脸茫然道:“我父母被将军杀了,我和弟弟被抓来充壮丁,我们若是不来,当时也死了。”
他突然抓着魏征杭的手:“求求你放过我弟弟吧,他才十三岁,他连刀都提不起来,一个人都没杀过,所有的坏事都是我做的……”
下一刻一颗石头飞过来,把少年的脑袋砸出了一个血窟窿,那孩子翻着白眼,没气了。
魏征杭抬起头,看到行凶者是个八岁的孩子,浑身脏兮兮,左腿膝盖下空荡荡,瘦弱的胳膊下架着一根脏兮兮的拐杖。
绛州城生灵涂炭,活着的人想报仇雪恨,死去的亡魂含冤不散,三界山的香火夹杂着仇恨冉冉升起。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仇恨蒙蔽了双眼,没有人想到,这一切的凶手其实是野心。
皇城军无暇顾及绛州,魏征杭将所剩无几的叛军余党偷偷转移至三界山的山洞里。
九相一边帮他,一边道:“你这样做,若是被人发现了……”
“人间有人间的规矩,他们是叛党,也是凶手,但不能靠私刑将他们了结。”魏征杭顿了顿,“师兄快要到绛州了,到时候交给他处置吧。”
“更何况,我不希望那么小的孩子,从小背负起杀人犯的罪名。”他叹了口气。
“九相,一开始我就不该心软出手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因为设下杀阵损耗了大半法力,那双手开始变得枯竭。
修真之人开始衰老,是走向灭亡的征兆。
“世间因果,都不应□□预。我用法力干预叛军,得到的是更多的不公平。”
“恶果也好,苦果也好,尝尽这些才是凡人的一生。”
九相垂下眼,他无法理解这些人复杂的心思,战争似乎总带着冠冕堂皇的由头,深究起来却又不堪一击。
叛军攻占绛州城后烧杀无数,其中一户绸庄被灭门,唯一幸存下来的小姐惨遭□□。乱军覆灭后,她几次意图轻生,被好心的村民送上山来。
魏征杭记得,姑娘名叫花凛。
魏征杭给她灌了药,花凛醒过来,第一件事是抓着他质问。
“为何你作为山神,却不能在乱军破城之前保护百姓?”
魏征杭放下药碗,转头看向山神庙里莹白如玉的巨大山神像,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在身后字字泣血:“我每年都与家人一起上山祭拜,我们一心虔诚向善,从未做过坏事,却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为什么?”
“为什么?”魏征杭看着她,“我又怎么知道为什么?”
“同样都是人,为何有叛军和皇城军之分?为何百姓好好过日子却惨遭飞来横祸?”魏征杭叹息,“你所遭受这些的确非常不公平,可是做这恶事的人,本身也是家破人亡被强迫参军的,你告诉我为什么?”
“你在为那帮人渣说话?”花凛咬牙切齿,“你不配成神!”
“我从未觉得自己是神。”魏征杭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九相为了收拾城中狼藉忙前忙后,百姓来诉苦,他就坐在一边耐心听,失去妻子的丈夫哭晕在神像前,九相将人送回家里,还留下了一笔钱。
他跟着药农学了一些简单的医术,在城里为伤员治伤。晚上回到山上,手里还多一把草药,是给后山那群叛军用的。
他时常早出晚归,活得像个游仙,天下战事与他无关,他却在给这些人填不满的怨恨和欲望善后。
魏征杭因元气大伤,整日休养生息,越发游手好闲。也不知他从哪里翻出一瓶花雕酒,喝了几杯便醉了,在一旁笑道:“九相,我从前就说你更像山神。”
也不知道他是醉了还是玩心大起,突然朝山神庙一挥手。那高高在上的山神换了一张脸,赫然是九相。
“你疯啦!”九相将他拖走,他抱着酒瓶大笑,“本来我也不是什么神,都是世人推上去的。”
“都说打开三界之境便能得道飞升,从人到神。如果这三界山真有山神,那一定是你啊。”
他醉猫一样拍着九相的胸口,那颗消失的六道石,三界之境的钥匙,野心的开始,就在九相的身体里。
可惜九相对此全然不知。
他沉沉睡去,待到半夜,突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九相不知去向,山神庙前竖起无数火把,百姓看起来如同恶鬼,一副要把山神庙拆掉的架势。
原是花凛在山上四处走动,竟然找到了藏匿叛军的山洞。她下山通知百姓,山神是逆党一派,这些残害他们亲人的恶鬼竟然被山神亲自藏在三界山上。
人脏俱全,无处发泄仇怨的百姓暴怒。
他们踢倒了香炉,划破了石柱,将神像也推倒了。
幸存的十几个逆党被拖到山神庙前,人们拿起锄头一下一下将他们打成肉泥。魏征杭赶到时,山神庙前一地血肉,人形都难以分辨,百姓浑身溅血,如同地狱里的恶鬼。
尸山下面有微弱的动静,被眼尖的人盯上:“还有活口!”
人们正要将人翻出来,魏征杭突然呵止。
那群恶鬼无声无息地看着他,魏征杭走到尸山旁边,将被埋在里面的人拖出一半出来。那是个奄奄一息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
一个手持石头的妇人突然凄厉哭喊,将石头砸在魏征杭的身上。
“我三个孩子都被他们害死,我还不够惨吗?”
“你是什么狗屁山神,你善恶不分!”
“说不定乱军就是他放进来的!”
众人手中血迹未干的凶器瞄准了魏征杭,人们只知道他打开了三界之境,得道成仙,却不知他也是凡胎□□。
魏征杭在三界山追着妖邪打的时候,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有挨打的份儿。
乱石砸到额头,铁锹拍在背上,凡人的力气太小了,打在身上却比那些恶鬼妖邪更伤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咒骂声和巨大的怨恨下,突然有一道白色的影子将他拉进怀里。魏征杭捂住流血的额头,看到九相一脸寒霜,眼睛赤红,突然一挥手,临近的几个村民被一阵风掀倒。
后面的人并没看到发生什么事,仍然闷着头往前冲。那带头的妇人踉跄着退后,刚好撞在了后人的铁叉上。
“啊——”
人群中有人惊呼。
妇人低头看了看穿透肚子的铁叉,手指颤颤巍巍指向魏征杭:“山神……杀人了……”
她“哇”地吐了口血,倒在了地上。
百姓在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纷纷指着魏征杭颤声道:“杀……杀人了……”
“要遭天谴了!”
九相环着魏征杭的手收紧了几分,脸色愈发难看。魏征杭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身后突然火把亮起,紧接着是铠甲整齐划一的声音。
魏征杭迷迷糊糊中看到百姓全部跪下,一队皇城军包围过来。他倒在九相怀里,看到人群里走出一个人,眉目修长,面色温和如玉,那双眼睛如含秋水,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师弟啊……”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守护的百姓吗?”
那语气暖如春风,说出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这就是我,心心念念要守护的百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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