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魏征杭一愣,转头看着苏顾:“苏顾,我们今晚要去一趟密室。”
苏顾皱着眉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赵六突然觉得平地起来一阵狂风,匆忙喊道:“不行了,我要被赶出去了。”
苏顾将他送出门:“常人不能在山谷停留太久,你先回去,我们今晚去城隍庙。”
他关上朱红色的大门,突然转头看着魏征杭:“当年……”
苏顾顿了顿:“当年那时候,李慕渊也曾去过三界山……”
魏征杭知道他在说什么,叹了口气:“我也在怀疑,当年之事也许与他有关。”
“只是……”他摇了摇头,“只是想不到啊。”
想不到那个一脸正气为人谦和的小师兄,成为一代明君的大盛皇帝,只手遮天的权力之下,藏了百年的心思里,惦记的竟然还是凡夫俗子渴求的那颗石头。
那不胜寒的高处真的有这么大的诱惑吗?
魏征杭偷偷瞥了一眼苏顾,见他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怕他突然后悔,于是一整天亦步亦趋跟着他。
山谷本就不大,多数是西街的熟面孔,卖鲜花饼的是个半老徐娘的花妖,见了魏征杭先是喊了一声:“魏大人,你好多啦!”
而后想了想,觉得喊错了,改口道:“那个……老板娘,新烤好的饼子吃吗?”
魏征杭只顾着跟着苏顾,含糊摆了摆手。老板娘见两人走远,身后还跟着个小不点阿月,喃喃道:“这女儿到底是谁生的?”
一只毛手伸过来,被她一巴掌拍回去。猴精揉了揉拍痛的手,摇头道:“还能是谁,你见过苏老板生孩子啊?”
“老板娘带着个拖油瓶,苏老板对他是真爱啊!真爱!”
猴精远远地感到一丝寒意,再抬眼,发现远处的苏顾背影一闪,已经走远了。
魏征杭前前后后跟了苏顾一天,好不容易挨到天色渐晚,开始打起了瞌睡。
苏顾看着他似笑非笑:“我单独去一趟,把东西都搬来好了。”
“那不行!”魏征杭强打起精神,“既然是降妖司旧址,肯定不止这些卷宗旧物,说不定还有别的线索藏在房子里。”
他说着,推开了山谷的大门。
外面的妖市一片狼藉,可想而知那天有多惨烈。魏征杭来不及感慨,就被苏顾拉着往房顶掠去。
苏顾换上了一身黑衣,除了某些特别的角度可以看到丝丝缕缕的暗纹,整件衣服乍看之下毫无修饰。然而他本就生得好看,那身简单的黑衣映衬得他肤色更加白皙,手腕处露出的一小节腕骨都带着苍劲的棱角,魏征杭不禁吞了吞口水。
苏顾似乎发现他在盯着自己,低声解释道:“下面都是不周山的道士,我们从上面走。”
“好。”魏征杭点点头,任由苏顾抓着他的手,纵身跃上房顶。
他如今一身魂体,虽然乍看之下与之前无异,实际上轻了不少。再加上那一魂一魄带来的一成功法,虽然打架还是菜鸡一只,飞在房顶倒是十分自如。
魏征杭有些怀念在三界山功法深厚,吊打邪门歪道的时候了。
若是现在还有那些功法,苏顾是不是就不会为他这么费神了?
他又想到,若是他比之前还强,是不是他们就不用躲在山谷里,整日提心吊胆了。
这么想着,心里像是有一颗不起眼的种子,慢慢长出纠缠的藤蔓,将所有心思包裹起来。
若是……
若是他打开三界之境,从此得道,那这些修士官兵,魑魅魍魉,岂不是都成了不堪一击的蝼蚁?
这样的话,他和苏顾就能永远不受打扰在一起……
脑子里影影重重,一双眼睛盯着他,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幻化成虚影,露出扭曲的笑容。
若是当年他真如传闻所说得道飞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火烧三界山那件事?
穿透胸口的鲜血便不会飞溅到脸上,灼伤了他的手和心,让他百年无法安宁,留下一魂一魄躲在地底不敢相见。
心里那颗藤蔓越收越紧,几乎要将所有的思绪都揉碎了。
“风霁!”
魏征杭恍然惊醒,抬头看到苏顾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想什么呢?怎么一副出窍的样子?”
魏征杭顿时一身冷汗,他尚且无欲无求,竟然还能滋生心魔,那这些修士也好妖物也罢,甚至万人之上的李慕渊都想得道飞升,看来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凡人终有一死,修士也不过是多了一点寿命与青春而已,妖魔鬼怪更是难以长存,若是有机会问鼎天地,长存于世,谁又能够摆脱这诱惑呢?
他不禁为自己的心魔暗自担心,面上却故作镇定:“什么出窍,我都是魂体了,再出去就魂飞魄散了。”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明显发现苏顾脸色变了变,心里顿时一阵柔软。又想到苏顾刚才情急之下喊了他风霁,还是如之前一样亲切,顿时那点担心也没了。
他四下看了看,苏顾已经带着他来到城隍庙。月老祠的灯火摇曳,一个叫花子躺在蒲团上。
两人走近了,那叫花子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正是赵六。
赵六带着两人从月老神像后面摸到一个机关,轻掰一下,神像背后露出一小块隔板,那隔板下有一排又窄又陡的楼梯,直通地下。
赵六在前面带路,魏征杭走在中间,苏顾在后面。
楼梯又黑又长,魏征杭感慨道:“难道当年的降妖司有个耗子精,打了个这么深的洞?”
“就算有耗子精,也早被他们赶尽杀绝了。”苏顾冷笑一声,“降妖司向来伐异诛妖,这一点跟不周山的道士有一拼。”
赵六似乎已经到了密室,一盏微弱的油灯亮了起来,魏征杭先看到一个一尺长的破旧匾额,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妖邪必诛。
密室不大,油灯也不算太亮,他却总觉得这四个字有些刺眼。
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密室一面墙是一个陈旧的木架,上面堆满了卷轴和旧物。
“想来这里是降妖司原本的地下室,地下干燥阴冷,存储方便,应该是存放一些重要的东西。”魏征杭四处看了看道,“也正因为挖得比较深,改建城隍庙的时候也没有被人发现。”
赵六从旧物里翻出一把长剑,剑鞘已经锈迹斑斑,他用力拔出剑,一道寒光顿时在密室内炸裂。
寒光瞬间熄灭,剑身通体雪白,样式十分简单,仔细看了,上面写着“云生沧海”四个小字。
“这是……”赵六大为惊讶,“应当是降妖司的人所用的,这剑身竟是用天山玄铁打造的,真是罕见。”
魏征杭对刀剑没什么兴趣,当年在不周山修行时,一众师兄弟每年在藏剑阁抢破头,他捡了剩下的那把,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甚至名字也没有。
剑和人一样整日游手好闲,后来被九相追问名字,他枕着手臂躺在荷花池的草地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眼看着夜色低垂,虫鸣不止,皎洁的月光落了满地。湖面浮光掠影,九相一身白衣,在月色下仿佛浑身会发光。
他也不知道是在看湖还是看人,最终随口道:“就叫浮光吧。”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他又想起这首诗的后面一句:“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
若真有姑射真人,那一定是九相这样子吧。
他那时候还没想到,这把浮光之剑最后沾满鲜血,捅穿了九相的胸口。
魏征杭回过神,见苏顾已经在翻看降妖司的卷轴。他似乎看到了什么,突然脸色一变。魏征杭接过来,卷轴被烧过,有一半已经焦黑了。仅剩下的一半边看边猜,有两个字落入眼里——
黑影。
他越看越心惊,这一半不完整的记录,似乎是旧朝末期,降妖司覆灭之前,有人在调查黑影军的源头。
然而记录只写了此人怀疑源头来自南境,只是那时异军盘踞南境,探查受阻,后面的内容便丢失了。
魏征杭看了苏顾一眼,刚想说什么,突然见苏顾面色一紧,赵六闪电般挥剑向前,密室里一阵疾风,魏征杭还没看清人影,就看到赵六脱了剑闪躲,那把剑落入另一个人的手中。
对方一身青衣,仍是那副雌雄莫辩的模样,脸上却难掩疲惫。
“陆衾?”魏征杭惊道。
陆衾看着手中抢来的剑,露出往日那让人一言难尽的浮夸笑容。
“魏大人,几日不见,你都开始不做人啦。”
他手指抚上剑身,那四个小字按在指尖,传出丝丝凉意。
云生沧海。
“三位别这么警惕,我看今晚这么热闹,才忍不住进来密室的。”陆衾看着那把剑,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这把剑的主人我认识,曾是绛州城降妖司掌司,闻沧海。”
魏征杭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卷宗,掌司印上的确是“闻沧海”三个字。
“你跟降妖司是什么关系?”他想了想,“不对啊,降妖司写着妖邪必诛,你们怎么会扯上关系?”
“那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是个凡人啊……”
陆衾笑得阴气森森,露出一排尖锐的白牙。
35、龙王鬼王
大盛元年,李慕渊登基为帝。
新帝登基后用了五年时间讨伐异党,那几年战火纷争,百姓民不聊生。常有成堆的尸山被运往城外,阴邪聚集,妖魅丛生,名为黑影的妖邪之军突然冒出来,传闻这黑影军是由死人的怨气所生,所到之处死气丛生,寸草不留。
新帝在各地设立了降妖司,专门斩杀妖邪。绛州城由医圣妙手闻家的当家人闻沧海为掌司,网罗城中奇人能士,最终组成了降妖司。
陆衾那时是戏班子的戏子,路过绛州城时就这样被闻沧海救了一命。
“闻沧海这人,与常人不同。”陆衾垂下眼,仿佛在回忆,“虽说降妖司设立的宗旨便是妖邪必诛,但他认为妖邪也有好坏之分,不应该一竿子打死。”
“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从未去三界山上找过麻烦。”魏征杭点点头。
“后来我们戏班子南下,虽然战乱纷争,但人总要吃饭的。”陆衾叹了口气,“到了南境时,路上遇到一伙儿叛军,被抓去了他们营地。”
“抓去营地自然是要充军的,但他们发现戏子手无缚鸡之力,于是将我们全部送去另一个地方。”
“那地方暗无天日,也分不清是哪里,牢头每天给我们吃一种草药一样的东西,逼着人吃,吃完了就不管我们了。”
陆衾低头看着自己十根长长的指甲,密室里油灯昏暗,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另一个人。
“又过了一阵子,我们被蒙着眼集中到外面的空地上。我能感受到那是晚上,南境白天这么闷热,晚上才会凉爽一些。”他顿了顿,“除此之外,我还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蒙着眼睛的黑布没有系牢,他看到身下是用血画出来的一个巨大的阵法。周围一股阴邪之气,一群衣着奇怪的人站在阵法周围,他那时候并不知道他们是谁。
这之后血阵启动,他也不知道经过多久,等到有意识的时候,他的手里抓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满脸惊恐,他看到自己的手上黑气环绕,指甲暴涨,周围到处都是尖叫声,他稍微一用力,那女人便成了两半。
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脑子浑浑噩噩,仿佛一个杀人的武器,见人就扑过去厮杀,根本无法思考。
“是黑影?”魏征杭颤声道。
“没错。”陆衾点头。
“黑影不是妖邪所生吗?怎么是用人炼化的?”赵六惊道。
“一开始是怨气所生。”陆衾微微一笑,“但死人怎么有活人好用呢?”
魏征杭听到这里,和苏顾对望一眼,两人都没有很惊讶。
“这种日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整日像被泡在鲜血中一样。有一日黑影来到绛州,我遇到了闻沧海。”
“闻沧海也认出了我,在我要掐死一个小孩的时候将我打晕带走了。”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打小身体不好,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那些吃到嘴里的药材大多数没起作用。闻沧海用闻家的秘术,将血咒剥离了一半。”
“意识是恢复了,但我却成了这幅模样。”
“南境的种种遭遇也变得模糊不清,我一时半会儿没有想起来。”陆衾摇头道,“等我慢慢想起那些断断续续的画面,闻沧海也查到了黑影的异常。”
这只妖邪之军仿佛无坚不摧的邪恶兵器,永远不死,永远不败。
“他偷偷去了南境,似乎查到了什么,回来之后秘密召集了各地降妖司掌司。”
“然而这些掌司却说,与黑影息息相关的恶鬼九相似乎还活着,要尽快赶尽杀绝。”陆衾看着苏顾笑道,“我当时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可以害得山神陨落。”
苏顾皱着眉没说话,魏征杭道:“闻沧海查到了什么?”
“然别急嘛,魏大人。”陆衾清了清嗓子,“闻沧海写信去了皇城,打算告诉新帝事态的严重。信还没送出去,他却因勾结南境叛军被抓去了天牢。”
“我试图去救他,却难于登天。”陆衾叹了口气,“然后他就消失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不见了。”
就这么又过了几年,大盛十八年,有一处降妖司的人发现了恶鬼九相的蛛丝马迹。他找到恶鬼刚刚屠杀的村子,却发现那村子里站着个人,浑身黑气森森,手持一把通体白色的剑,名为云生沧海。
“难道是……”赵六惊道。
“没错,此人正是闻沧海。”陆衾看了赵六一眼。
“我猜得没错的话,这位拼死逃脱的同僚应该是这瞎眼道人的父亲吧。”魏征杭怅然道,这么一来所有的线索都连上了。
21/36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