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杭只管追着妖打,其余的一概不闻不问。
倒是石头塑身的九相长得飞快,他原本是山中的一点灵气聚成,微弱又渺小,始终是孩童的模样。如今借着灵石,转眼便长大成人。
只是这孩子从头到脚都是一颗石头,对人的七情六欲天生不通透,性格脾气也颇像那颗石头,看似温润如玉谦谦公子,实际上冷得拒人千里之外。
山神庙汇聚了人间的七情六欲,世人的不可得、不可求日复一日在这里上演。
有人求无灾无难,有人求多财多福,有人求风调雨顺,有人求天晴万里。
九相一边听一边问他:“他们所求皆有不同,应该怎么办?”
“让老天爷看着办。”魏征杭吊儿郎当道。
“还有人今日求这个,明日求那个,似乎这一辈子都不满足。”九相又道。
“人总要有欲望才有盼头。”
“前几日有个书生祈求金榜题名,我便告诉他每日不可再如此荒废,好好读书便可金榜题名,他又不干了,这是为何?”
魏征杭哈哈一笑,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因为他不想付出努力,又想金榜题名。”
“若是不努力读书,又何来金榜题名呢?”九相疑道。
“还有一个男子求姻缘,看上了隔壁的女子,没过几日那女子又来上香,说有了心上人,却不是之前那位男子,这要怎么办?”
魏征杭被他问得心烦,心道当神仙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便每天赖在山谷不出来。
好在九相有了灵石加持,脑袋逐渐灵光起来。他虽无法共情,始终不明白这些渺小又忙碌的人为何有那么多愿望,还是会挑一些力所能及的帮一把。
世人的愿望反倒成了这颗灵石的滋养,他时常待在山神庙里,看起来永远温和耐心,山神庙的香火给他沾染了一丝烟火气,灵石的气息渐渐深藏。只有魏征杭知道,那温和的笑容下是一颗石头,即便沾上几颗尘埃,也无法染上七情六欲,他与人天生有一条天堑。
有人求治病,九相便找采药的药农问了方子送去,有人求消灾,他跟过去家宅除祟。
来求姻缘的姑娘满心虔诚,跪拜之后抬头看到庙里的白衣公子恍若谪仙,对她微微颔首。
姑娘“噌”地红了脸,山神庙差点成了第二个月老祠。
魏征杭枕着手臂躺在荷花池旁的草地上,嗤笑道:“九相,我看你倒更像神仙。”
“没心没肺,虚怀若谷,却心有天下,悲悯世人。自己没有欲念,却总帮别人实现欲念,这不就是真正的神仙吗?”
九相坐在他旁边,低下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他头顶是云影天光,那张脸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下颌的棱角慢慢修饰出来,薄唇高鼻,一双眼睛微微上挑,笑起来满眼桃花。
“真是的。”魏征杭愣了半晌,喃喃道,“早知道长成这样,那石头该我留着。”
“什么?”九相没有听清,魏征杭嘿嘿一笑,脑袋枕到他的大腿上,闭上了眼睛:“没什么,刚修理了一只黄皮子,让我睡会儿。”
他闭着眼睛,被天光照得皱了皱眉。不多时一双手轻轻覆在眼皮上,清凉干燥,九相轻声道:“睡吧。”
九相曾问他,他这么喜欢待在这里,不如取个名字。
魏征杭大咧咧道:“就叫山谷。”
“山中幽谷,明月清照。避世藏安,乃续烟火。”
这是避世之地,也是事发之源。
这之后又是一轮四季,远方的皇城传来乱党伏诛的消息,不周山的小皇子讨伐乱党三年,终于将政权握在手中。
而后是新皇帝登基大殿,绛州城来了新的知府,这些尘世的消息传到山上往往隔了很久,魏征杭站在半山的山神庙前,暮春的风吹过发梢,感觉世间种种与他恍若隔世。
只是那时候他还想不到,他为了避开权谋欲念而离开师门,最后却因为世人贪婪,被推向那孤零零的高处。
32、山谷
像是一束光,模模糊糊穿透了黑暗。
眼皮重重盖着,那光似乎从右边透了过来。有人走动,微风掀动了床幔,擦在耳边有些痒痒的。
魏征杭是被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眼皮掀开的瞬间,正对上两颗脑袋。
一颗长鼻子獠牙,像头野猪,右手裹着厚厚的纱布。另一个尖嘴猴腮,毛头毛脸,少了一只耳朵。
朱老板先反应过来,獠牙差点磕在魏征杭脸上,大叫着跑了出去:“醒了醒了!”
“魏大人醒了!”
缺耳朵的猴精眼含热泪:“魏大人你可醒了,再不醒过来苏老板要把山谷掀翻了。”
魏征杭觉得耳朵边嗡嗡的,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看四周,是个陌生的房间,房内陈设简简单单,非黑即白,再看猴精两行清泪,他觉得自己这是要出殡。
“这是哪里?”他晃了晃晕晕乎乎的脑袋,想用手托住额头,却发现手穿过了额头,什么也没捞到。
魏征杭一愣,伸出手看了看,整个身体像个透明的水母,发出淡淡的萤光,看起来随时可能被风吹散。
床头边放着一把竹扇,扇子破破烂烂,扇骨断了好几根,扇面沾了血,如今变成了浅褐色,沾染得那支梨花也变了色。
那一日的混乱慢慢浮现在记忆里,刚吸入的一魂一魄还不稳固,加上扇子上因为阵法留下的血,让他紧要关头想出了这么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让魂体通过扇子上的血阵转移出去,又被阿月捡走了。
“这里是山谷啊。”猴精没发现他在发呆,自顾自道,“那小丫头还挺机灵,叼着扇子跑过来,可把大伙儿吓坏了。”
“还是苏老板把你抽出来的。苏老板那会儿像个破布似的,刚被老朱他们抬进来,见你在里面跟疯了一样……”
“啊!”魏征杭心里一顿,“苏顾呢?”
“他在别的地方,老朱去叫他了。”猴精挠了挠下巴,正待说着,一个小小的团子哭哭啼啼跑过来,阿月一头扑进魏征杭怀里,却扑了个空。
她呆呆愣愣地看着魏征杭的魂体,深吸一口气,正要“哇”一声痛哭,被魏征杭虚虚地摸了摸头:“做得好阿月,是你救了我呢。”
阿月扬起下巴看着他,之前梁师爷养小猪一样地喂,现在那张圆圆的脸瘦了不少。魏征杭想到梁师爷,心里又是一阵难受,魂体也开始飘忽不定起来。
“哎呦魏大人,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万一魂飞魄散了我们可就完了!”猴精急得上蹿下跳,魏征杭下意识抓着扇子,那扇子的重量他还能拿得起,心里总算踏实了一点。
魏征杭深吸一口气,虽然知道他现在根本没必要喘气。他突然想起猴精刚才说的山谷,疑惑道:“这里是山谷?我记得山谷不是这样啊?”
“哦,这不是真正的山谷,是西街的避难所。”猴精解释道,“苏老板说妖市直接对人开放他不放心,还是要留个退路。”
“这山谷就是他建的,名字也是他取的,就藏在妖市,人是看不到的,能进来的也都是非人。”猴精嘿嘿一笑,“大人现在也不是人了。”
“那天太混乱,很多妖都是逃到这里保住命的。”
魏征杭想了想:“是不是藏在妖市的一个朱红色大门?”
“咦?你见过?”猴精奇道,“不应该啊,大人之前还是个人呢,应该看不见的。”
魏征杭想起妖市那晚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他应该是真的吸入了苏顾的气息,所以看到了一瞬。
朱老板裹着粽子手,一个人进来了,魏征杭伸长了脖子也没看到苏顾,猴精奇道:“苏老板呢?”
“那个……”朱老板苦笑一声,对魏征杭道,“苏老板在忙别的事,魏大人魂体不稳,还是多休息吧。”
“哈?”猴精一脸疑惑,被朱老板拉着拖走了。
魏征杭这一等就是几天过去了,也不知道苏顾在忙些什么,每次过来的都是朱老板和猴精,两人对此缄口不言。
朱老板支支吾吾,猴精躲躲闪闪,魏征杭知道这其中必有妖,但魂体像一颗随时会散的鸡蛋,他整日躺在床上,不敢轻举妄动。
又过了几日,似乎魂体比之前牢固了些,摸阿月的头倒是能摸到实体了。
他一整天大部分时间是昏睡的,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弥补这一场大祸。梦里影影重重,一会儿是三界山的山神庙,得了六道石塑身的九相长得飞快,不到一年的时间竟然比他还高了半个头。
九相问他,怎么他受了伤之后修为如此精进了,魏征杭嘻嘻哈哈转移了话题,告诉九相是山神显灵。
一会儿是风霁别院,月桂飘香,绣球满地,他在星光下看着苏顾傻笑。
又梦到梁师爷喊他回书房,他愣了一下,发现是少年时代,梁师爷头发尚是黑色,一边抱怨他不听话,一边往他手里塞了个暖炉。
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话,两行泪先掉了下来。
梁师爷冲着他笑:“少爷,怎么说你两句还哭了,外面冷,快回去吧。”
梁师爷说着,背着手先走了。他越走越远,魏征杭两腿灌了铅似的,一步也追不上。
他眼看着梁师爷的脊背越走越佝偻,最后头发白了一半。他转过脸,远远地看着魏征杭,那张脸皱纹如刀刻,在梦里氤氲得模糊不清。
他冲魏征杭挥了挥手:“少爷,我老啦,不中用了,以后的路要你一个人走了。”
魏征杭急得伸出手,梁师爷如同落入水中的倒影,被他搅乱了一通,最终什么也没能抓住。
他哭得不能自已,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了,脸上湿漉漉,泪水滑到了鬓角里。他被梦魇住,恍惚中感到有一双冰凉的手轻抚脸颊,为他擦干了眼泪。他在混沌中睁开眼,隐约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床边。
他心里一荡,只是魂体因做梦的原因极其不稳,脑子里从前和现在的事情交织在一起,让他整个人浑浑噩噩,分不清是梦是现实。
苏顾似乎瘦了,还是那身白衣,整个人在夜晚仿佛会发光,在他的眼中留下光影斑驳的痕迹。
那双手闪电般要收回去,被魏征杭一把抓住。魂体稍有不慎就要散开,苏顾没敢用力,任由他这么抓着,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苏顾啊……”
“怎么总是只能在梦里见到你……”
有人在耳边轻声叹息,室内微风徐徐,床幔擦过手心,痒在了心里。
魏征杭恍然惊醒,发现猴精的毛茸茸的尾巴蹭到了他。猴精见他醒了,立刻眼神躲闪:“啊魏大人你醒了,你饿不饿,我给你煮糖水。”
他瞥了一眼魏征杭:“不对,你现在不用吃了……”
魏征杭发现魂体比之前好了很多,他已经可以从床上起来了。猴精生怕他多问,找了个借口就往门外走,正好迎面看到朱老板。
魏征杭一手扶着阿月,一边试着走动,走到窗边听到那猴子正和朱老板抱怨。
“怎么办啊?这能瞒得住吗?”
朱老板叹了口气,没说话。
猴精接着道:“你说说这是人事儿吗?当初那猫崽子把扇子送过来,苏老板急得跟老婆要临产了一样,自己都被打成筛子了,还要先救他……”
“怎么人醒了,他又避而不见了?”
朱老板瞪了他一眼:“你给我小声点。”他压低了声音,“你懂个屁,这叫纠缠!”
两人吵吵闹闹走远了,魏征杭推开窗户,他来了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看到外面的景象。
这地方名为山谷,实际上更像个简单的小村落。那天幸存的小妖都躲在这里,周围是青山绿水,头顶天光云影,几棵果树开得正好,草地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金樱子,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带来青草的气息。
这恍如世外桃源的景色里,却总觉得有三界山的影子。
魏征杭暗自叹了口气,轻轻关上了窗户。
33、你这叫始乱终弃
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呢?
当年那小鬼脑子一根筋跟着他,后来灵石塑身,他有了名字,每日在山神庙里沾染香火,听世人诉说欲念。
那些求不得,抓不住,得不到的故事里,九相慢慢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魏征杭想了好久,那一魂一魄里记载了太多东西,他的前世虽然不长,却一刻没让人闲着。
仔细想来,大约是被奉为山神的第三年,那是绛州城短暂的好时光,外面乱党突袭,连年征讨,这里是为数不多的净土。
九相渐渐不再是他身边的小尾巴,山谷里时常只剩下魏征杭一个人。九相继承了灵石的灵力,他拥有更加广阔的天地。
说起来,那时候他们之间并没有多深刻的牵绊,他是明面上被高高奉起的山神,九相是暗地里保佑一方平安的灵石。
那石头看似温润如玉,内心却坚如磐石。也许正是没有凡尘的欲望,他才更能看得比常人通透。
可是一颗石头,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的苏顾呢?
他见过苏顾的情绪,苏顾会开心,会生气,他会心心念念,也会言不由衷。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人,只是这些情绪似乎只在他面前展现。
这百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谁,让他拥有了凡尘的欲念?
入夜,房间里烛火随着风声摇晃了几下,“噗”地熄灭了。
魏征杭闭着眼睛,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灌满全身,那飘忽不定的魂体像是终于安定下来,越来越稳固。
噩梦也开始有了尽头,让他渐渐清醒起来。
那气息倏地收了回去,耳边有窸窣的声响,有人似乎在黑暗中看着他,然后转身走开了。
“等……”魏征杭挣扎着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看到一道清瘦的背影。
他想也不想,咬咬牙挣扎着从床上滚了下去,魂体被补得差不多了,让他几乎有了人的实体,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响,他被一双手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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