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凑过去,朝道士拱了拱手:“这位道长看着面生,怎么称呼?”
道士微微一笑:“在下风霁。”
“原是风霁道长。”说书人在对面坐下,道士却摇了摇头,“叫我风霁就好,道长二字就免了吧看,我已经离开师门了。”
“这位道……风霁兄弟第一次来绛州吧?”
对面的人点点头,看着长街外已经陆续挂起了灯笼,支起来的竹竿上彩带飞扬,盛装打扮的乐伶和舞姬行色匆忙,上元节的夜游即将开始。
“早就听说绛州城的上元节极为热闹,过来瞧一瞧。”
那说书人摸了把小胡子,眯着眼睛看着他道:“绛州可不止上元节热闹,风霁兄若是留下一阵子,会发现这里还有更多热闹日子。”
他摇头晃脑,似是在说唱词,晃晃悠悠走开了。
“遇人遇仙,皆是因果呐。一场轮回,两两涕泪。山前相见,山后相逢啊……”
魏征杭后来想,若不是那一日上元节,细雪无声,焰火耀眼,长街的相遇如同命运的玩笑,让一切纠缠有了开端。
一股脑涌进来的记忆灌满脑袋,他置身于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那一日的景象却清晰得分毫毕现。
皇帝醉心于修道之术,不周山是修道之首,皇帝听信谗言,认为国运昌盛需皇族血脉委身道教,便将不受待见的小儿子送去不周山历练。
那人便是他的小师兄。
这之后的故事便落入世俗,东宫生变,围困皇城,紧要时刻是远在不周山被人遗忘的小皇子揭竿而起。不周山从前不问世事,这次却被推进了皇位之争。
魏征杭那时还叫做风霁,从小散漫惯了,看不惯这乱世纷争,判离了师门,一个人游历到绛州城。
他还记得那一日的花车夜游,面带伽罗面具的舞者跳着诡异的舞蹈,乐声响彻云霄,人们手持鲜花,丢上花车祈福。
月神河畔的河灯一盏一盏点亮河面,年轻的男女在街头相遇,长街热闹恍如仙境盛事。
魏征杭在游街的队伍中看出了端倪,那河灯顺流直下,而后被下游的一颗歪脖子柳树下伸出的一只小手劫走了。
他心道,这小鬼也太缺德了。
屏息绕过去,那歪脖子树下坐了个脏兮兮的小鬼,大约七八岁模样,一头乌黑的头发乱糟糟,脸被遮住了大半,只能看到尖尖的下巴,正一口将花灯上的火苗吞了。
“喂!”魏征杭喊了一声,“小鬼,吃什么不好,吃别人祈福的花灯。”
那小鬼这才发现有人过来,浑身一个激灵,突然手脚并用朝远处跑去。
魏征杭觉得有趣,小鬼虽不是人,身上却没有一点妖气,于是也跟了上去。
热闹的人群抛在身后,他追到三界山下,小鬼没了踪迹,魏征杭环顾四周,三界山水秀山清,头顶六连星阵,竟是个聚气蕴灵的好地方。
从此山上多了间茅草院,时不时有采药迷路的药农,或是打猎受伤的猎人,经常被施以援手救下。
被救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时间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故事都出来了。
有人说三界山住了个神仙,也有人说是那是狐狸变的妖怪。
魏征杭深居简出,每天只在山里来来去去,任由故事越来越离谱。
三界山气韵天成,山间不少魑魅魍魉。魏征杭住了一阵子,发现房间里时常少些吃的,一开始他没当回事,直到有一晚,屋外窸窸窣窣,鬼影重重,他举着油灯走过去,那豆大的火苗被一口吞了。
吞了火苗的小鬼被他一把抓住,进屋点了灯,发现是上元节那日遇到的那孩子,还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看起来脑袋不太灵光。
“你这孩子,五行缺火吗?”
魏征杭不禁失笑,给他端来点心。那孩子先是一脸警惕,看到吃的就没再客气了。魏征杭看着他狼吞虎咽,这才发现这孩子不是妖也不是鬼,而是山间的一丝灵气化成的人形。
竟然是天地风露精华所钟。
吃饱喝足,魏征杭拎着小鬼去洗了把脸,乱糟糟的头发绑在脑后,这才发现他皮肤莹白,下巴尖尖,眼睛黑白分明,不禁愣了一下。
“啧啧,长得倒是人模人样。”
魏征杭起身给他找旧衣服,那孩子却趁机跳出窗户,逃跑了。
不久之后,茅草院门口多了一小把柴火。又过了几天,门口放了些果子。
魏征杭在院子后面蹲了两天,终于抓到了鬼鬼祟祟的人,按着他吃了顿饭,嗤笑道:“就你这本事,野兔都抓不到,天天吃果子树皮的,能吃饱吗?”
这样一来二去,那小鬼时常被抓来吃饭,山上冬去春来,又转眼到了盛夏。
魏征杭顺手救下的人越来越多,山下的百姓为了感谢他,时常送些吃食上来。三界山上山神的传说编成了话本,魏征杭偷偷下山听过几次,回来直叹气。
“俗!俗不可耐!”
那小鬼每隔几日便偷偷跑来,这一次送来的不是果子和树枝,而是一块巴掌大的玉石。
那玉石色泽圆润,质如羊脂,是个水滴的模样。
魏征杭看得惊奇,刚想问什么,小鬼却转身跑了。
30、乌云遮月
魏征杭还记得那年中秋,三界山上的月亮圆得不似真的。
中秋满月,妖气最盛,整个山头都不安分。他喝了桂花酒,看那小鬼吃饱喝足,突然拉着他朝外面走去。
他献宝似的,带着魏征杭来到三界山的一处山谷。遍地蜀葵粉白一片,周围绿树繁茂,草丛间虫鸣阵阵,有微弱的萤火在丛间飘荡,带着绿莹莹的光。
山谷中央,一小块池塘清澈见底,池塘中间几株荷花随风摇曳。
周围静谧得只剩下虫鸣和风声,夜风勾动荷叶,香味扑鼻而来,恍如世外仙境。
魏征杭不禁感叹:“这是你的秘密之地?”
那小鬼头不好意思地别过头,蹲在池塘边顺手摘了个莲蓬开始吃。
魏征杭低头看到天上的圆月倒影在水面上,竟是一颗巨大的血月。
山风吹来,水面微皱,那血月纹丝不动,散发着诡异的光泽。
魏征杭探出头去,晚上喝的那几杯桂花酒起了作用,他脚下不稳,突然一头扎进了水池里。
小鬼伸手拉住他,也被带了进去。
那池子分明不过三尺深,却让他在水里坠落了好一会儿。
他拉住挣扎的小鬼,等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处青碧色的寒潭。
寒意彻骨,潭水光滑如镜,有隐隐的流光浮动,仿佛一块遗落人间的巨大玉石。
传说中的三界之境,藏在这阴差阳错的隐秘之处。
魏征杭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那玉石般的寒潭有一处缺口,跟他怀里的水滴玉石刚好吻合。
这世间所有的巧合都是别有用心。
仿佛是拨乱世间棋子的一只手,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轻轻推了他一把。
这一步便让他走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渊。
三界之境,六道之石。
承载了世人野心的传说,在这一刻变成了真的。
魏征杭呆坐在地上许久,最终扛着昏迷不醒的小鬼离开了。
莲花池水带起一阵涟漪,他的身后,是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头晕脑胀的魏征杭感受到身后一丝妖气,然而他回头却发现山谷空空,什么也没有。
那小鬼轻飘飘趴在肩上,被他扛回茅草院还没醒过来。魏征杭不胜酒力,又跌进池塘,整个人昏昏沉沉,最终抱着小鬼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小鬼已经不见了,怀里那块水滴状的玉石硌得胸口疼,既是一块珍宝,也是一块麻烦。
又过了一阵子,三界山的初冬来临。几个月没下雨的绛州城迎来了百年一遇的旱灾,百姓担心明年的收成,又无力回天,只能寄托于神明。
越是灾年,香火越繁盛。
绛州城各个庙里都是一片香火袅袅,光头的和尚和修行的道士轮番上阵,带着人们做了几场祭祀,仍不见天上一滴雨落下来。
也不知谁先提出来,人们想起三界山上还有个神仙,于是带着活猪鸡鸭,在魏征杭的茅草院门口摆起了祭祀。
魏征杭看着满院子乱跑的鸡鸭直叹气,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照得人心头烦躁。
到了晚上才稍微清净下来,他坐在院子的石桌上喝茶,一群鸡突然嗷嗷乱叫,门外窸窸窣窣,魏征杭不耐烦地去开门。
“早说了我不是什么狗屁山神……”他拉开门的瞬间直觉不对,猛地将门关上。
一双绿莹莹的瞳孔一闪而过,隔着门板发出喑哑的喘息:“把三界之境的钥匙交出来!”
魏征杭一边压着门板,一边手上掐了个法决。身后“砰砰”直响,一只尖锐的爪子掏穿了单薄的门板,压了下来。
魏征杭忙退后,嘴里念了句法决,从空中抽出一根浮尘。
来者虽然长着人的模样,一双眼睛确是渗人的绿色,在月光下泛着绿幽幽的光。那双手指甲尖锐,比常人大了两倍,瞬间捏爆了一只晕头转向的鸡,满院子的鸡和鸭顿时趴在地上装死。
“六道石在你手上。”那妖盯着他,满身血腥味,“交出来,我让你死得痛快些。”
“原来是只狼妖。”魏征杭哈哈一笑,“本事不大,口气不小。”
狼妖张大嘴巴,猛地扑来。魏征杭浮尘一挥,那银色的千羽丝瞬间长了数倍,狠狠抽向狼妖。
啪——
一巴掌抽得狼妖掉了一颗獠牙。
“还玩吗?”魏征杭蹲在地上,歪着头看着他。
“嗷呜——”狼妖叫了一声,一爪子挥来,魏征杭轻轻向后跃去,那一爪子拍碎了石桌,碎石顿时飞溅了一地。
“你这狗崽子,来人家里打架,还毁我桌子。”魏征杭手上法决一掐,空气中突然多出几道绳索,欲将狼妖困住。
狼妖猛烈挣扎着,绳索断了两根,魏征杭眉头一皱,画了个符咒推了过去,这才将他捆起来。
“嗷呜——”
狼妖仰着脖子对这月亮吼叫。
“怎么,被打得哭爹喊娘了?”魏征杭嘻嘻一笑,突然听到远处隐隐也传来了狼叫。
“嗷呜——”
“嗷呜——”
他心下一沉,正要堵住狼妖的嘴巴,突然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整个茅草院的墙头上,数十只狼妖睁着绿油油的眼睛,一个一个冒了出来。
“糟了!”他暗叫一声,狼群已经将他全部围住。
“给我六道石!”
狼群露着獠牙朝他逼近,魏征杭无路可退,掀起浮尘向四周扫去。
那一场混战持续很久,饶是魏征杭打得过一只狼妖,也是双拳难敌几十只爪子。整个茅草院一片狼藉,房顶上一个小小的影子兜着一兜石子,往下面拼命地扔。
魏征杭在混乱中抬起头,看到那小鬼吓得快哭了,还在往下丢石头。
残月上梢头,挂在枯黄的枝丫上。
魏征杭收回被血染红的浮尘,一地狼妖哀嚎,他朝房顶招招手:“下次瞄准一点儿知道吗?”
小鬼咬着嘴唇,摇摇晃晃从房顶站起来。魏征杭敞开怀抱要接住他,突然见房顶瓦片底下猛地伸出一只爪子,一把抓住了小鬼纤细的脚踝,将他拽了下去。
魏征杭一脚踹开房门,一只躲在里面的狼妖目露凶光,一手倒拎着小鬼的脚踝,一手伸到他面前:“把钥匙交出来!”
小鬼倒挂在半空挣扎了几下,魏征杭忙道:“别动!我这就给你!”
他掏出胸口的玉石,狼妖眼光一闪,小鬼突然挣扎了几下,咬住了他的手。
“当啷”一声,石头落在地上,狼妖顾不上小鬼,伸手去捡石头。他身形又大又笨拙,小鬼咬着牙滚过去,比他先一步抓住了玉石,护在了怀里。
狼妖眼中暴怒,魏征杭心道不好,浮尘如闪电般刺去。
噗——
鲜血飞溅一地。
浮尘绞住了狼妖的脖子,那狼妖脖子一歪,轰然倒地。
血是从脚下溅出来的,狼妖在最后一刻踩住了小鬼。
那一脚堪比千斤重,把他半个身体都踩碎了。
魏征杭觉得手脚冰凉,指尖止不住颤抖,小鬼艰难地从怀里掏出玉石,放到他手上。
“这是……送你的……”
“要收好啊……”
他趴在地上,半截身体被踩成了肉泥,剩下的半截逐渐变得透明。空气中凝聚了微弱的萤光,那是三界山的山灵,要重新回归至虚无。
魏征杭拿着那块玉石,咬咬牙,突然袖子一挥,将萤光全部拢住。
被血染红的阵法在脚下腾起,他将小鬼血肉模糊的半截身体放在阵法中间,那颗六道石放在他心脏的位置。
“逞什么强呢?”魏征杭叹口气,“这石头我可要不起。”
“还是物归原主吧。”
阵法发出强烈的光,穿透了破败的屋顶。那水滴状的玉石温润光泽,包裹了飘散的萤光。
头顶天象变幻,黑云遮月,雷声滚滚而来,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31、六道九相
三界山,六道石。
三界三时,共生九相。三界是人鬼神,三时是前世,今生和未来。看透这些,掌握天道,就可以得道飞升。
“既然如此,你以后就叫九相吧。”
那沐浴在萤光中的少年懵懵懂懂,虽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冲他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阵法引来的大雨阴差阳错地拯救了绛州城的旱灾,也坐实了三界山上有山神的传闻。
魏征杭眼看着门前的贡品越来越多,不多时家门口多了一顶香炉,又过了一阵子,有人直接搭了一座神龛。
这期间循着三界之境来的小妖一个个都被打老实了,之前时不时去山下骚扰村民,这时候也都不敢了。
一时间绛州城风调雨顺,妖邪收敛,百姓安居乐业。
山上的香火越来越盛,从一个神龛变成了一方土庙,而后慢慢修建,最终成了半山上的一座山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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