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面对米哈伊尔,倒着往前走,一边介绍道:“这是专门培育珍稀药材的房子,那个时候没有玻璃,三楼东南角有一整间水晶宫,用来当温室。后来就有传言说爱德华兹们在土里埋活人养药,所以药效那么好,冬天也能开花……”
米哈伊尔耸了耸鼻尖,亚伦转过身去,睁大了眼睛。
层层叠叠的木头、杂草、墙砖和岩石之间,星星点点地生长着一片淡紫色吐着红芯的花。轻盈的光与影横跨广阔的山崖,寒冷的晚风吹过,它们便在庄严的夕阳中轻轻摇曳起来,和杂草一起发出沙沙的轻响。
亚伦扶了扶眼镜,摘了一朵仔细观察,蹲在地上惊讶地说:“妈的,这不是‘红色米迦’吗?”
米哈伊尔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奇奇怪怪的呼噜声。虽然只是一瞬间,亚伦还是站起来,一边把那朵“红色米迦”配在他胸口,一边解释道:
“这是阿诺德祖父从巴力王国带回来的一种草药,活血安神的,因为主要有药效的柱头部分和圣徒米迦的毛发颜色一样,所以叫‘红色米迦’,有些地方也叫‘米迦的睫毛’。啊,跟米迦完全不一样,娇贵得要命。咱们小心翼翼地伺候了两百年,结果现在像杂草一样顽强啦。”
那朵花在他头顶的高度,亚伦拉好米哈伊尔的衣服,笑道:“现在有风,你可以听到吗,米沙?花和草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米哈伊尔闷闷地说:“现在我有点不喜欢‘米沙’了。”
亚伦哈哈大笑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沙沙的风中轻声开口:
“我的父亲罗贝托是一名优秀的医生,我的母亲凯瑟琳是一位优秀的护士。父亲的父亲、我的祖父也是医生,母亲的父亲也是。祖父的父亲,再往上十四代都是。从亚瑟王到米谢丽雅女王,再到三百年前的埃德加二世和如今的奥利维亚女王,爱德华兹家族出过很多败类,但好人更多。我们钻研魔法和凡人的技艺,预防天花、阻止瘟疫,让失去手脚的士兵重新站起来拥抱他们的妻子。翡翠城不允许领地里的女孩在二十岁前出嫁,禁止男孩在二十岁前娶妻,因为那对健康和灵魂都更有益处,虽然这反过来成了行邪术的罪证。”
他的嗓音略带沙哑,低声的时候像某种引诱本身,现在却骄傲地、大声地为一位圣徒讲述一个家族灭亡的历史:
“我的祖母,她那么瘦小,个头估计只有你的一半,米沙,据说生病之前都是个好医生,父亲是跟她学的煎药。我十七岁的时候,她还要给我讲故事,说一会儿就发一会儿呆。士兵们把她从病床上拖出来,从窗户扔了下去。我在外面看到的,我看到的……她没有马上就死。我能救她,我是一个专业的医生,我们都是……可我救不了她。我活下来是因为我坚强吗?因为当初我没有反抗,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
“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
他的妹妹莉莉在搏杀了一位牧师和几名士兵后从钟楼顶上跳了下去,随后头颅被砍下带回烈阳城,受永恒之火灼烧;父亲罗贝托的脑袋是战争之王叩开庄园门的钥匙,母亲凯瑟琳则在中庭被处决。大哥哈利和他一起,连同几个表亲及奴仆被押送回烈阳城,一半死在路上,一半死在地牢。
哈利的未婚妻、诺伦帝国最恣意妄为的二公主黛娜用自己的爵位、荣誉与性命担保,爱德华兹家族绝不可能叛乱,更不可能做出与魔鬼交易那么可怕的事。黛娜公主在诺伦王都的圣瓦伦蒂诺大教堂墙下,跪在雪中恳求了三日,主教从祭坛上的火中拿出的却是一份哈利·爱德华兹在狱中畏罪自杀的文书。黛娜大概是在那一个月之后得肺炎死的,教会对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向来不甚关心,只因为她的公主身份记下一笔,还是看在诺伦足够强盛的份上。
作者有话说:
换个背景米沙玩的可能就是斯大林管风琴了(喂)
[2]莎乐美和施洗约翰是新约里有记录的,有被希律王推丢进狮子坑的桥段,此处引用的是王尔德《莎乐美》台词,现已加入太阳神典大杂烩。(一开始说的是骑士长约翰)
“红色米迦”原型番红花(柱头等部分是藏红花,米迦的头发就那颜色),为了方便魔改了球茎繁殖。(以下为百度百科)亚洲西南部原生种,最早由希腊人人工栽培。主要分布在欧洲、地中海及中亚等,明朝时传入中国,961年阿拉伯人将其栽种于西班牙,10世纪英格兰医书中有记载。花语是快乐(虽然米迦并不快乐)
第147章 30八百米外(9)
这其中,有些是他亲身经历的,有些是坎迪·凯恩和米哈伊尔告诉他的,甚至有一部分是出于言辞需要和记忆粉饰而夸张、美化、虚构的,但那都无关紧要,亚伦站在米哈伊尔身前,俯瞰倒映着燃烧的天空和冰冷的巨石的镜湖,仿佛重获新生,又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米哈伊尔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也许根本没听进去,只是用自己的一切感受着亚伦的快乐和悲伤。说到最后,亚伦转过身来,带着一点隐约的疯狂,笑着大声说:
“我放弃了,米沙,让坎迪·凯恩和米迦的战争见鬼去吧!也许爱德华兹的遭遇是件好事。要是活下来,我们会成为今日的压迫者的一员,人们会热烈地欢迎我们的鞭子。那个时候,爱德华兹家族是对领民最好的,人们生了病就可以进翡翠城要求救治,运气好可以找上我的父亲。领民们有房子住,能吃饱穿暖,但我们穿着丝绸的衬衣,城堡的窗户是香柏木和水晶,地面上铺着宝石和香草。
“那样一来,到了今天,我已经不在了。你会在几年后带着教会的军队踏平这座城市,也许爱弥儿会踩到我的墓碑,上面写着罗贝托和凯瑟琳的儿子,哈利的弟弟,莉莉的哥哥,大约是个普普通通的医生,也许可以有点微不足道的医学成就,一生都在……喝穷人的血。”
米哈伊尔摇了摇头,并不认同。亚伦也不在意,他刚刚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把米哈伊尔从烈阳城拐跑后,他就想放弃向教会复仇了,他们给了他米哈伊尔!
“米沙,你知道圣西希家运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米哈伊尔回答:“‘神典’西希家葬身于此。”
亚伦点点头:“西希家被杀之后,尸体被扔进河里,没有人去为他收尸。支持他的圣徒们四处流亡,米迦在安息口岸找到了他的尸体。那是我八岁时候的事,我想应该是八岁,也许七岁。米迦看起来很饿,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米迦,在阿梅希斯特森林里。我给了他水壶和三明治,给他治病。后来,他跑去烈阳城救我,引发了神降。不用羡慕,米哈伊尔,那时候我躺在……上,觉得他看起来比我还可怜,也许是没看清楚。后来他说是去拿西希家的圣遗物的,还要杀了背叛者……”
亚伦看向米哈伊尔,声音像逐渐远去的风一样小了下去,恢复成他平时温和的低语:“你看,所以做好事还是有福报的,对吗?”
米哈伊尔说:“我想是的。我们应当如此。”
想了想,他补充道:“昨天晚上我遇到一个欺负老人的坏蛋,他就倒了霉,走着走着脚底下的窨井盖就消失了,今天早上,听说他淹死在了下水道里。”
亚伦被他逗乐了,竖起一根手指:“要是我来干,可不会这么便宜地放过他。我最讨厌欺负老人和女人的家伙,我要给他下毒,要让他摔断骨头再帮他接起来,看起来没什么毛病,甚至也许比以往更挺拔些,但是一到阴雨天就像一万根针往骨头里钻,维克菲尔德的天气最适合干这事,而我还要收他的三倍诊金,哈哈!”
米哈伊尔认真地说:“下次我会注意的。”
“你真不会说谎。”亚伦说,“看得出来,小时候没人给你讲故事。”
米哈伊尔自嘲地笑了笑:“又或许我是在故事里长大的。”
亚伦愣了一下,踮起脚抬起手,拍拍他的脸颊,假装不在意:“别傻啦,米沙,你才没有长大呢。长大是件很不好的事,会变得像我一样。”
“可总有人骗我。”米哈伊尔说。
“我也总是骗人,遇到你之前都是靠骗人过活的。叫他们来找我试试,看谁骗过谁!”亚伦说,“更何况,你答应我的,不再长大了。你是我的米哈伊尔,你知道吗,米沙,谁来伤害你,我有权砍掉他的头!”
米哈伊尔笑出了声,解下“贞洁祭祷”,拆开白布,单膝跪下将她递给亚伦。亚伦一下子就明白了,干咳两声,拿剑柄在他肩膀上点了两下,将这把没有剑鞘的仪式剑插在地上,趴在上面,对着米哈伊尔的脸胡诌起来:
“好啊,现在,你是爱德华兹侯爵的骑士长了,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库帕拉。谁敢在我的地盘上招摇撞骗、欺负好人,你就把他砍成碎片,这是我的主意。当然,你也理当享有城堡的薪金和食宿,不过现在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事故,老爷我很穷,你暂且只能跟我分享一张床。”
“有一张床,您真是太慷慨啦!”米哈伊尔惊喜地说,“我带来了床帏,这把剑可以挂在墙上装饰我们的房间。”
亚伦眨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推了推眼镜,凑到他面前,问:“‘光辉少女’呢?”
米哈伊尔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颇为愉快地说:“就是这个,我杀了一群吃人的坏蛋,把她留在那边警告其他坏蛋。”
亚伦后退一步,拔起“贞洁祭祷”递给他,有些沮丧:“对不起。”
米哈伊尔垂着手没接,昂首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亚伦看着夹在指缝里的剑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没能阻止玛格丽特。”
“那是我的责任。”米哈伊尔理所当然地说,“我搞砸了,雅兰堡的一切。”
“不。并非如此……或者说正因如此。”亚伦说,“谁都可以杀玛格丽特,没人比我更清楚吸血鬼有多容易进入那个深渊。但不可以是那时的玛格丽特,她就像是我,对吗?不应该让你流无辜人的血,雅兰堡死再多人也和你无关。——为什么我总是让你痛苦?”
米哈伊尔摸索着摆正他的脸颊,微笑着说:“因为我爱你,你也爱我。爱之存在所造的不是恨,而正是痛苦。爱和痛苦就是为彼此所造的亚当和夏娃,只有合二为一的时候才是完整的。”
亚伦吓到了:“你为什么要明白这些呢?如果没有苹果,你拥有的爱和快乐就都是纯粹的。”
米哈伊尔说:“那我就永远快乐。”
亚伦一言不发,米哈伊尔继续说:
“你和我信仰同一位天父,那么你就知道,最初的最初,亚当和夏娃都是快乐的,只有快乐。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不愁吃喝,赤身裸体,在伊甸园里玩乐度日。太阳神庇佑他们,给他们丰足的食物与和平的环境,祂为祂的孩子们的家园抵御混沌中想要毁灭一切的邪神。有一日,密特拉被多神围攻,有一个魔鬼变成祂的模样闯入伊甸园,假装重伤,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亚当和夏娃除了爱什么都不知道,但那一刻他们感受到了痛苦。
“他们跪在魔鬼身边哭,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哭是什么。魔鬼告诉他们,只要吃掉园中的金苹果,他们就可以得到足够帮助祂的力量。女人的爱更加浓烈,所以夏娃先吃了,还叫亚当也去吃,实际上那是密特拉的右眼。亚当和夏娃的确得到了力量和智慧,但那是以祂的重伤为代价的。魔鬼哈哈大笑着离去,留下明白了一切的两人在地上哭泣哀嚎。
“他们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但他们也不仅仅知道爱、痛苦和恨,他们学会了羞耻与悔过,于是离开伊甸园,进入蛮荒的人世,成了所有人类的祖先。他们生养众多,承受在贫瘠的土地里劳作啃食的痛苦和生产的痛苦,这种痛苦世代延续,衍生出形形色色的苦难。除了后来父神忍不住来探望、帮助祂的孩子们时所订立的神职人员,所有拥有奇异力量的人类都是偷盗者,都是伤害父神的罪人,这就是数千年来猎杀巫师的缘由。一开始亚当和夏娃也只是想帮助父神,所以就像那样,我们总要吃下那个苹果的,亚伦,这就是我们的原罪。”
这个衣衫朴素的年轻人依然是烈阳城的大祭司长,教皇也无权逾越。因此,沉默许久,亚伦才开口,却是说起了似乎毫不相干的一段往事。
“我还记得……在查莱克的时候。你来找我,总是穿着漂亮的衣服,头发干干净净,笑起来像个真正的天使。你总是带着‘光辉少女’,又把她丢在门口,或者离我很远的地方。”亚伦轻声说,“那个时候我想……我必须离开。因为其实你已经知道了,但是不想承认。你是世界上最聪明却最善良的人,米哈伊尔,你不该是一个天使,你不能成日侍奉父神左右、无休无止地唱赞美诗,我却想为你这么做。你应当是人,我只要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你这样的人活着,就不会堕落到底。只有你是不可以欺骗不应当利用的,因为如果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愿意饶恕我的人,一定是你。”
亚伦干瘦的手掌贴在他柔软光洁的脸颊上,眷恋地看着他,好像凡人临终前留恋自己的一生:
“你为我的过犯受害,为我的罪孽压伤。[3]”
米哈伊尔温暖的手掌摸索着攀上他的肩头,神情恬淡,仿佛教堂中播撒圣灵的雕像:
“因你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因你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3]”
米哈伊尔说完就亲吻他的额头,而亚伦在那之后去亲吻他的嘴唇,说:
“我错过了你的两个生日,米沙。”
“没关系,我很高兴。”米哈伊尔微微骗过脑袋,笑着说,“况且,今年我们会有一个最好的圣诞节。——对了,我提前买了圣诞礼物,教会发行的《加尔文福音书》,你介意吗?”
“写什么的?”
“说是医学历史和技术,还有很多医学常识和防疫律法。”
“那很不错。”亚伦咧开嘴,扶了扶方片眼镜,“阿诺德祖父会为我骄傲的。”
他站直了,仰头望向维克菲尔德雾气朦胧、交织着橙色夕阳和紫色暮霭的天空,拿“贞洁祭祷”充当手杖,有力地朝着领地挥舞剑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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