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时候说过?没有。你什么时候学会指责我啦!”亚伦笑着抓乱他的头发又梳理整齐,问他,“现在还痛吗?”
“有一点。”米哈伊尔老实承认,“偶尔会头晕,不过比路上的时候好多了。”
“按这里会痛吗?”
“不痛……唔,往上半寸,嗯……有点。”
“那我知道了。还有一会儿才到家,变热一点,米沙。”
“要我睁开眼睛吗?”
“我不怕黑,米沙。我只是有点冷。”
“你嫌不够亮。这样呢?”
“……好多了,谢谢你,米沙。”
“你要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你觉得冷,我就变热;如果你看不清楚,我就发光;要是都不够,我就燃烧。”
“哈,那我可什么都不说了。”
“不要!”
马车咕噜咕噜地在不平整的山路上摇晃着前行,林间树叶哗哗作响,水雾汇聚到一处,压弯叶片啪嗒啪嗒打下来。
亚伦是两个月前才发现这回事的。
米哈伊尔平时虽然看不见,干活却很利落,比视力正常的人能做更多的活,还学会了编织之类的新技能。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得等到亚伦也躺上床,抱着亚伦才肯睡。他的心跳比在雅兰堡的时候急促沉重,亚伦却以为是年轻人的某种冲动所致,没有十分在意,只开始更加注意调养自己,好早日让米哈伊尔从忍耐中解脱。毕竟米哈伊尔和他都算不上人类,他还更像一点,米哈伊尔大约是表象为人类的神的躯壳,几乎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忽略他生病受伤的可能。
床是两个人一起砍树来打的,米哈伊尔擅长木雕,亚伦也常常得自己做些小家具,因此,还挺结实的,就是和所有奥利维亚女王时代的床一样偏小。他们的卧室也小,一张刚好够米哈伊尔伸直腿的小床从这头顶到那头。所以,一开始亚伦没觉得不对,反正床小,米哈伊尔一直以来也喜欢这么睡。在“金狐狸号”上那种端庄的睡姿亚伦没有见到过第二次,相反——亚伦也是最近才想明白过来——,在熔岩岛的时候米哈伊尔就很失礼地靠着他睡觉。也许他在教会的时候还会给自己做个布娃娃,亚伦不无刻薄地这么想过,又在这种幻想的基础上觉得米哈伊尔更可爱了。
事实上,安娜的确送过米哈伊尔此类玩偶,由于教会禁止立偶像,被罗林斯拿出去烧掉了。
在雅兰堡的那个清晨,米哈伊尔一下子失去了一半血液,那对于圣徒来说当然不是致命的,但在逃离雅兰堡之后,他除了东躲西藏、想办法带亚伦来诺伦以外,更要对抗“神”的侵蚀。自从亚伦释放了摩尔普斯,地上的人们就比以往更容易做噩梦,灵性越高,感知越强烈,米哈伊尔这么强壮的家伙,偶尔还会头痛和耳鸣。他一直不说,倒也不是讳疾忌医,只是一来他其实对“生病”这回事没什么概念,二来以前受伤几乎不用医生处理,这点程度和以往受的伤相比也算不上“疼痛”。因此,他就那样一路忍到了维克菲尔德,以为等安顿下来好好休息就没事了,结果发作的越来越频繁,直到两个月前,他从噩梦中惊醒,头疼和耳鸣随之而来,让他抱着脑袋许久说不出话来,牙齿咬得都出血了,把亚伦吓哭了。
亚伦问他什么他都不知道,放在平时,这样的病人比四五岁的小男孩还要讨厌。但亚伦能有什么意见呢?他们自找的。他只是好言好语地安慰米哈伊尔,没事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给他揉一揉。对于治疗效果,亚伦没抱什么期望,《加尔文福音书》中将此类治疗手段归于“安慰剂”。他希望米哈伊尔的确有被安慰到。
——米哈伊尔的呼吸平缓了下来。迷迷糊糊之中,他乖巧地抬起大手摸了摸亚伦冰凉瘦削的脸颊,轻声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已经好多了,很快就会好起来。我们还有很久……很久……”
亚伦无声地叹了口气。
马车绕过铃铛山,翻过一座靠近阿梅希斯特森林的小山坡,哒哒哒地驶入一处开放的庭院。朦胧的雨幕中,院子外围的蓟草匍匐在地,被压出马蹄和车辙印;前方,一栋屋顶上爬满紫白蓝三色鸢尾的小木屋迎面而来。
木屋前的花园里挤满了青黑一片的花草树木,几朵鸡冠花和绣线菊诡异而瑰丽地盛开着,窗台上有石竹和唐菖蒲,墙角阴暗潮湿的旮旯头里还有色泽各异的石蒜。木屋看起来朴素简洁,柳树底下那些光秃秃的杆子却是薇露丝群岛的特产“火焰之星”。两人充分利用他们能够支配的材料和地皮搭起了这栋屋顶陡峭、支起一个小阁楼的单层小屋,早晨推开大门,就可以看见金灿灿的晨曦倾洒在镜湖湖面上。
亚伦等米哈伊尔睡得差不多了才拍醒他。米哈伊尔下车撑开伞,朝亚伦伸出手去,单臂将对方捞了起来。少年挥挥手,车辕咔哒一声落在地上,马儿欢乐地嘶叫一声,甩了甩鬃毛,去吃马槽里凭空显现的新鲜草料了。
亚伦一手勾着米哈伊尔的脖子,一手拎着药箱。他们要想撑一把伞,这就是最好的姿势。诺伦绅士并不靠身高取胜,更不要说还有千千万万因营养不良而身材矮小的贫民,亚伦现在的个头丢进北部的维克菲尔德也算高大了,但米哈伊尔实在太高了,幸好他及时停止了生长。
米哈伊尔关上门窗,亚伦熟练地借着那两枚竖瞳的光点上了灯。火炉已经热了一天,屋内暖和得可以让亚伦穿着衬衣活动自如;炉子上,铸铁锅里的土豆炖肉也微沸了半天,米哈伊尔丢了点蔬菜进去,切了几片面包,将盘子放在炉边,等收拾完屋子就可以吃晚饭了。
亚伦一边挂好两人的外衣,一边耸了耸鼻尖,没有闻到恶心的气味。米哈伊尔安下心来,将铸铁锅转移到一边,将水壶放在火炉上,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和相框发出哗啦的声响。亚伦本来只是出于原则不许他喝生水,在发现他头痛之后就更不让了,说是怕业余巫师往河里乱倒符水。
但是亚伦识破了米哈伊尔的把戏,一边脱下马甲叠起来,一边转过头去说:“烧水而已,用不着炉子的,米沙,你自己烧——把你的砂锅放上去,中午我放好药了,这是最后一顿。”
米哈伊尔苦着脸把砂锅放上去,凑到亚伦背后,一把抱住他。
“撒娇也没用。”亚伦仰起头碰了碰他的嘴唇,“不过,可以。”
没想到米哈伊尔从他大腿上摸出了一块铁疙瘩,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亚伦赶紧拿回来:“凡人用来对抗法师的,据说最早是联邦人发明的,不过一般认为现代枪支兴起于伊里斯。”
“我知道。”米哈伊尔一边给自己烤面包,一边好奇地往他那边探过头去,即使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上次你用的是步枪,这个是手枪。虽然我没用过,还是见过的。这次用来对付谁?”
亚伦推了推眼镜,拆散手枪丢进一口小箱子,踢到柜子底下,低哑地笑道:“视结果而定。米沙,这可比弓箭好用多了,再附加一些合适的魔法——砰!联邦打得四分五裂。不过嘛,吸血鬼不用枪。”
米哈伊尔皱了皱鼻子,说:“我不喜欢。这是用来打仗的,在这些东西出现的战场上,伤亡率比以往高得多。”
“法术的替代品罢了。如果不是面对神,谁想当羔羊呢?”亚伦拍拍他的手背,“我们家里没有出过一个法师,教会除了神职人员也没有术士。如果那会儿有今天的枪支火炮,也许可以逃掉一半,毕竟,教会是不允许使用这种东西的,连煤气都禁止不是吗?——你该用晚餐啦,米沙,今天有点迟了,现在诺伦的晚餐时间实在是太不健康了。”
作者有话说:
头痛不是刀,工具病罢了(X)
第150章 31九份梦想(3)
米哈伊尔嘟哝了一声,像某种吐泡泡的声音,亚伦却还是分辨出来:诺伦的食物本身比用餐时间更不健康。他转过身去,双手猛地一拍米哈伊尔的脸,却叹了口气,不无同情地说:“你说得对,米沙。幸好你会做饭,而我尝不出味道!”
“逻辑不通顺。”米哈伊尔关上百叶窗,揭开锅盖,把烤好的面包丢进去,“要是你能尝到味道就好了,我要给你烤苹果馅饼,在里面塞满酸奶酪。”
亚伦笑了起来:“听起来真像个联邦人。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我还在联邦的时候,一到秋天就觉得到处是婴孩出生和尸体腐烂的臭味,简直是一场噩梦!唉,米哈伊尔,好米沙,我们待在一起,你指望我有什么逻辑呢?”
米哈伊尔绕过餐桌上靠墙摆放的剑叶石蒜,把脑袋凑过去讨了一个吻,在桌边坐下,双手合十做起了餐前祷告。亚伦泡了一杯花茶,用的是他们屋顶上常开不败的香根鸢尾,轻巧地撑着椅子跳上去,在他对面坐下。
亚伦喜欢看米哈伊尔吃东西。在波托西的时候,十六岁的米哈伊尔会坐得笔挺,优雅利落地使用刀叉,遇到不喜欢的食物眉头也不皱一下;要是觉得好吃会笑得高兴一点,不会要第二份,但出于礼节看向他的时候,浅蓝紫色眼睛里的星星都在跳跃。在雅兰堡的时候,十八岁的米哈伊尔学会了挑掉沙拉里的生洋葱和蛋黄,曾经连续四天将苹果奶酪馅饼作为中午的餐后甜点,第五天换成了纯苹果馅,加了点从亚伦的药材里找出来的肉桂,反正让娜只要有的吃就很高兴。现在,二十一岁的米哈伊尔的脸上还残留着少年人的稚嫩,用勺子舀着锅里的蔬菜和肉块,蘸着肉汤吃面包。亚伦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这么干过,被礼仪教师得知后挨了一顿打。
缓缓摇曳的黄色烛光下,米哈伊尔闭着眼睛,满足地咀嚼着食物,几分钟前丢进去的蔬菜在他的牙齿间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咽下软烂的肉块时,喉结滚动的幅度更大些;吃吸饱汤汁的白面包时,他的嘴巴会张得大一点,如果不幸有汤汁滴落,他会敏捷地往前一探下巴,接到了之后会展露出某种幼稚的得意,大概和亚伦没事剥掉葡萄皮又拿针线缝上那么得意。他雪白微卷的短发有点湿漉漉的,脸颊上年轻健康的红晕蔓延到挺翘的鼻梁上,脸上沾着一滴肉汤。亚伦一边不忘砂锅里的药,一边认真地看着他吃晚餐。天底下最不幸的人看见这样的米哈伊尔,要么会被莫大的幸福感动,要么立刻去自杀。
谢天谢地,喝了太多米哈伊尔的血,亚伦的嗅觉和味觉进化了。这是说,他再也尝不出闻不到食物作为尸体的味道,只能感知到它们的“概念”,世界清静了。此时此刻,屋子里土豆、红萝卜、牛肉、豆角、生姜、洋葱的味道和酒精、黄岑、蔓荆实、“红色米迦”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杂乱又温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这么一来就能和米哈伊尔分享晚餐。
米哈伊尔吃完,把铸铁锅放在一边,等明天早上再洗,亚伦已经给他倒好了药汤和果酒。酒是他自己拿许多种水果酿的,亚伦蒸馏了几道,让它更合他的口味。米哈伊尔曾经偷喝他用来萃取柳树皮成分的酒精,喝完得知那是他用来涂抹关节的,愧疚又可怜地凑过去要舔他的手指,说还可以用用,被他一把甩开,伤心了很久。而亚伦没有办法告诉他真相,只好任他难过。
有时候出于职业本能,亚伦会好奇,米哈伊尔既然喝不醉,酒精真的能对他起效吗?那么高度酒对他来说真的那么不同吗?更多的时候,他会给米哈伊尔再倒一杯,然后两人洗漱睡觉去。
维克菲尔德的一年四季都偏冷,屋子里烧了炉子,不过为了健康考虑,亚伦还是留了通风的口子。因此,每晚睡前,他都需要米哈伊尔这个病号先躺进被窝,自己过一会儿再进去。这种时候他会有点难过,要是他有具好一点的身体,健康点的灵魂,也许他们就能更坦诚地挤在一起,那一定很暖和,米哈伊尔的肌肤多么细腻柔软!
今天晚上下雨,所以米哈伊尔给他点了灯,他轻车熟路地抱着书钻进米哈伊尔怀中,把钥匙和裱着那张空白小阿尔克纳牌的相框拨到一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对方身上翻起了画满标记却还算整洁的《加尔文福音书》。米哈伊尔听着沙沙的雨声、笔声和翻页声,被子下的手轻轻揉着亚伦的膝盖,亚伦写字前会在他身上暖手。他将下巴搁在亚伦肩膀上,仿佛是在跟亚伦一起看。
事实上也差不多。亚伦时不时会拖沓地念叨几个词,而米哈伊尔就能拼凑出原意。由于这是具体的知识而非日常活动,亚伦很是惊讶了几次,不过他发现这种时候米哈伊尔的心跳平稳一点,时不时突击检查,也没有检查到头疼耳鸣的症状,因此,后来就安心地享受米哈伊尔的怀抱了。
亚伦的右手还在米哈伊尔的睡衣里,后者已经帮他翻了一页。他自然地一眼扫去,有点心不在焉,被米哈伊尔发现了,于是米哈伊尔心安理得地拿白天的疑惑打扰他,嘴唇在他耳边喷吐出湿热的气流:
“给我讲讲‘白发恶魔’的故事,亚伦。”
亚伦眨了眨眼睛,回答道:“你认识的,‘铜蛇’亚伦。虽然和我一个名字……唔,我想都是取自摩西的哥哥。‘铜蛇’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武斗分子,你应该知道,第十一位圣徒就是干这个的。他继承了他的父亲西希家的白发红眼,在第二圣战中,米迦是诺伦的‘红色魔鬼’,他则被伊里斯人称为‘白发恶魔’。”
米哈伊尔咕哝了一声,亚伦没听清,再问他就红着脸慢吞吞地蹭起了亚伦的脖子。
半晌,少年睁开了晨星晨雾般的蓝紫色眼睛,那两条细细的黄金竖瞳微微散开,好像睡美人的纺锤。亚伦顿住了,看了很久,才听他慢吞吞地说:“我现在的头发是不是也是白色的?”
“嗯。依然很漂亮。你金发的时候漂亮,黑发的时候也漂亮,现在依然。虽然你受了委屈,我却因为欣赏到不同的你而快乐。你会原谅我吗,米沙?”亚伦温和地说道,微微沙哑的声音在烛光下带着一点微妙的引诱。
米哈伊尔说:“你是我的亚伦。”
“那当然!”亚伦碰了碰他的嘴唇,抬起手抚摸他毛茸茸的头顶,“好啦,我保证,我们明天去把这一批‘红色米迦’都晒干收起来,过些日子卖个好价钱。米沙,你也是我的米沙,我们诺伦贵族在夏天可是要出门去度假的。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米哈伊尔认真地思考起来,亚伦往回翻了两页,发现没拿笔,就放弃了笔记。米哈伊尔隔着睡衣抚摸他的手来到了大腿上,少年说:“去远一点的地方,我们坐列车过去。”
亚伦愣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脸颊,轻声说:“好啊,这次我会好好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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