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扇你干什么?”亚伦好奇地问。赫克托摆摆手:“她以为我质疑她床底下藏了人。妈的,当我不知道她干的什么勾当,真要在意我还去个屁啊?”
亚伦瘪了瘪嘴唇,低头喝茶。芭芭拉拍拍手,说:“所以呢,您就是最后一个,医生,因为你们住得远。我早说了,你是六点钟就要吃晚饭的,肯定早就回来了,他偏要来一趟。”
“职责所在嘛,也没什么。反正早上也没病人要来。”
赫克托感谢了他的好意,看了看怀表,就起身说要回城了,那边的调查还在继续,里希特少将决定今天就动身离开维克菲尔德,但他们的工作不能停。要是里希特还年轻,也许会亲自上阵掘地三尺,但他老了,过了多年的安逸生活,开始怕死了。
两个福克斯离开之后,亚伦抱着手臂在门框上靠了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尝试着、努力地拧出一个弧度适当的温和笑容,转身端起桌上的奶油蛋糕,轻快地绕去了后院。
瑰丽澄明的天空底下,米哈伊尔正蹲在井边洗东西,碗碟杯盘、衣服裤子、砂锅导管在几个木盆里叠得整整齐齐。槐树的阴影向西边倾斜,正好将他雪白的脑袋暴露在阳光里。
亚伦轻手轻脚地大步跨过花丛和木盆,弯下腰,将一块蛋糕送到他嘴边,轻轻地、带着林风一样的沙哑说道:
“伊万的儿子米沙,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1]”
米哈伊尔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奶油蛋糕,说:
“老爷,是的,你是无所不知的,你知道我爱你。”
亚伦蹲在边上喂他吃点心,说:“好吧,那你喂养我的羊。”
“我们没有羊,老爷。”
米哈伊尔的话听起来像是找茬,亚伦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说:“好吧,那我做你的羊。你知道吗,米沙,听说在红月帝国,崇拜异端神的某些地区,祂们的信徒会和羊交配。唉,我以前也给羊看病,怎么说呢,可以理解,但至少不能……”
米哈伊尔的脸红透了,连肩膀都缩了起来。
半晌,他结结巴巴地发出虚弱的反击:“那你……你身体……还没好。又……又不是……不是我……不……”
亚伦飞快地吻了一下他沾着奶油的嘴唇,笑道:“好啊,我会尽快好起来的!现在,你得把药喝了。”
米哈伊尔鼓起脸颊,乖乖就着他的手喝完放温的药汤,然后吃掉了最后一块奖励性质的奶油蛋糕。蛋糕的味道并不是很好,诺伦点心总是过于甜腻,蛋糕坯也很粗糙,不过没什么好挑剔的。
亚伦过来的时候,杂物已经清洗得差不多了。米哈伊尔把砂锅和装药汤的碗一并洗了,挥挥手,衣服便自己乘着风挂到绳子上,碗碟则跳进锅里,方便被他拎起来。亚伦抱起砂锅,缩了缩肩膀,三两步跑进屋子里。
米哈伊尔放好餐具,亚伦也收拾好了地板和桌子,正蜷缩在一张铺了软垫的圈椅里,抱怨:
“维克菲尔德的春天真是太冷了。米沙,叫这里变热一点吧!”
米哈伊尔默默地提高了室内的温度,走到他身边,隔着羊毛袜握住了那双僵硬的脚,随口问道:
“刚才有人来了吗?福克斯夫人?”
“和赫克托一起来的,来试探我们的。”亚伦揉乱他的头发又梳理整齐,抱怨道,“里希特那老东西真胆小,就他还‘鸦片皇帝’呢!真不知道怎么没死在红月的。”
“是送股份的那位里希特先生吗?”米哈伊尔还记得那个红发男人,“他们也来诺伦了?会不会认出我们?”
“我就是担心这个才去赶他走的嘛,还装成本地商人雇佣的杀手,而他仔细查查,就会发现其实是市政府指使我去的。小的那个和莱茵大公一道,在誓约城避难,老的这个是来打我的水晶矿的主意的,所以他一定会怀疑诺伦政府。”亚伦推了推眼镜,在米哈伊尔起身的时候一下跳到他身上,在他耳边说,“米沙,米沙,我不小气的,矿里的其他东西都属于这个国家,我只想要两块漂亮的宝石来打一对戒指。你看,我跟坎迪·凯恩从不是一伙的,她总说婚姻制度终要被消灭,而我要抢工人们千辛万苦开采的漂亮宝石,给你打戒指。天哪,她要是成功了,我可就完了!”
“那我们就继续逃跑好了。”米哈伊尔轻轻地把他放下,让他踩在自己的拖鞋上,弯下腰来说道,“地上天国关我们什么事?哪里的天国都不收我们的,不过,我们可以自己造一个。我才二十一岁,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干这事。亚伦,你要一直陪着我。”
亚伦给他倒了杯掺了酒的茶,高兴地说:“我答应你,米沙,世界上有谁可以拒绝你?就算是最难搞的幸运之神都眷顾你,今天一早给我送来了向日葵。哪有这么巧的事啊,米沙,你听过神启,祂是不是觊觎你?”
“喜欢我的人很多。”米哈伊尔很有自知之明,“但我只喜欢你一个,亚伦。伊莎……拉比们从小教导我要去爱人,现在我变得小气了,你会不会讨厌我?”
“怎么会!”亚伦夸张地一挥手,又苦恼起来,“……唔,要是有一天你不为这个问题痛苦,也许我会奇怪……不过,要想得到最好的,总得付出点代价!好啦,米沙,你喜欢向日葵吗?”
“我不喜欢吃。”米哈伊尔皱了皱鼻子。亚伦笑道:“花盘的确不好吃,也许我能弄点精油出来。它的籽也可以试试用来榨油……算了,数量不多,咱们先不能种起来,那两条狐狸盯着我们呢。”
米哈伊尔惊讶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是个亚巴顿人嘛,米沙。”亚伦往阿梅希斯特森林的方向看了一眼,“第二圣战以来,战败国之间流传着一个说法:人们通常认为亚巴顿在西奈语中意为‘恶魔’,那是太阳神教会的曲解,西奈语中原本没有这个词,亚巴顿的原意应该是‘盛开在雪中的向日葵’。”
“咦?”
“战败者的自我安慰罢了,米沙。”亚伦细长的手指敲着桌面,皱起眉头,“你打过仗,米沙,也许没有参与太多前期准备,不过你应该可以感觉到……诺伦要向教会开战了。”
“我在联邦打仗的时候,诺伦给联邦军队输送枪支弹药,不过天气不好,很多都受潮坏掉了。”米哈伊尔真诚地睁着眼睛。亚伦笑道:“我就说幸运之神偏爱你。好啦,总之,就和第二圣战时一样,诺伦需要亚巴顿这个盟友。伊里斯在第二圣战时和诺伦接壤,有过很多冲突,现在衰弱了不少,不知道会不会用教会转移矛盾,不管哪个都不是好事。嗯……你觉得赫克托这人怎么样?”
米哈伊尔歪着脑袋想了想,勉为其难地说:“不大真诚,阴谋诡计很多,不过,还算善良。”
“对你来说什么人都会阴谋诡计啦,世界上坏人太多了。‘还算善良’,这倒是难得。好吧,那么,我认为他是来提醒我对你再好点的。”
“啊,那我要改成‘算是很善良’。——不过,为什么?”
“米沙!哈哈哈……”亚伦大笑起来,“你真可爱,我一定会为你健健康康地活下去的。好吧,事情是这样的:边境来了一些地位不低的亚巴顿人,里头可能还有要去誓约城缔盟的大人物,要是发现我拿你当奴隶,肯定会生气的。最近马戏团的亚巴顿人都变少了呢。”
米哈伊尔嘟哝了一句什么,亚伦又没听清。追问下去,少年就涨红了脸,跑去屋顶上种花了。他说他们结实的屋顶可以再承受一些向日葵,有太阳的时候会很好看的。亚伦站在院子里,仰头看他在上头忙活,低下头,闭上眼睛,享受湖边清新温暖的风,轻轻地说:是啊,米沙,像你一样。
作者有话说:
[1]早饭后的对话:约翰福音21:15~17他们吃完了早饭,耶稣对西门彼得说:约翰的儿子西门啊,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彼得说:主啊,是的……
第153章 31九份梦想(6)
圣历1503年的春天走到末尾,诊所屋顶上多了几株向日葵。访客们会赞美一番诊所前后上下的美景,却不会太过惊讶,转头离开就忘记了这里终年开花的怪事。
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城里的许多地方都放了假,唯一一家银行也不上班。这一日正好是初临圣子升天瞻礼日,在教会统治较为严格的地区,此后整整一周都是假期,且具有强制性,不得做任何工作。但这里是诺伦,人们以工作为荣,以工作维生,亚伦在瞻礼日当天还提着药箱进城去给人看病。
请他去的是乔伊斯·夏普,信是早晨由维克多送来的。小伙子看起来吓坏了,米哈伊尔给他热毛巾和番茄牛肉汤的时候,他怀里的铜便士丁零当啷撒了一地;他说昨天晚上没有车出城,他是一个人跑出来的,求爱德华兹医生进城的时候叫他躲在马车里。距老里希特遇袭没过几个月,维克菲尔德主城区的治安还是很严格,原本这几天过节是要开宵禁的,可传闻风向一拐,说老里希特本来就是烈阳教会的通缉犯,说不定是教会监守自盗,多方争执不下,还闹出了几起流血事件,当局不得不增加人手,把一部分边防军都请来了城里。那些士兵可不是好说话的,没事都要干点勒索的勾当,要是被发现偷跑出城,维克多就完了。
维克多躲在马车里,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米沙有点不高兴。也许的确如此,因为他先上车,爱德华兹医生在外面磨蹭了一会儿,还笑着骂了一句“笨蛋”才钻进马车。
医生这辆有些旧了的古董马车很顺利地通过了卫兵的检查。他去过矿山几次,医治受伤的矿工和宿醉的守卫,没有坐车,不过大家认得米哈伊尔。“米沙”是个两米三出头的英俊少年,眼睛上缠绷带,哪怕在亚巴顿人中间也是高得离谱了,他们都觉得他是被赶出来又被好心的医生收留的。
亚伦在阿梅希斯特森林里风评不错,他给矿工治病不收钱,还给不少人开了解决疑难杂症的药方,虽然不提供药材,不过药方免费又好用,大家都知道这个神神叨叨的医生幻想着自己有个联邦公主,总是嘻嘻哈哈地答应要是挖到了如他所描述的、“从枝丫和树叶的空隙间透露出来的渐渐转化为淡紫色的湛蓝的颜色”的宝石,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原本亚伦想趁进城赶路这段时间跟维克多打听点消息,没想到这小子那么胆小,惨白着一张长满雀斑的脸,蜷缩在座椅中间一声不吭。最后亚伦放弃了,反正他在出发前问了半天,也只知道乔伊斯是被打了。
不过情况比他预想的严重多了。他以为挨打是因为某位贵妇人找上了门,说实话,这种事他在过去两百多年里见的多了。敏锐的女人们总是能一眼发现他身上某种软弱的东西,随后就是各式各样例外的信任;她们知道即使自己脱光了,医生也不会做什么,有些受害者会给他钱,要求枕在他没什么肉的腿上休息一会儿寻求安慰,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是她们在安慰他。后来他遇到了米哈伊尔,才确认这个事实。在雅兰堡的时候,有一天他醒得早,靠在床头发呆,米哈伊尔迷迷糊糊地凑过来趴在他的腿上,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头顶,还操纵着抓了两下。然后,在雅兰堡清晨的寂静中,米哈伊尔说:我爱你。
马车驶过街道拐角时,亚伦诧异地看到了熟悉的“柠檬草”糖果与玩具商店,就是他在卫生防疫委员会的小气鬼同僚尼森·比顿的公司旗下的那家。两年前,由于莱茵公国的“雅兰堡大爆炸”事件害死了超过两千名平民和五千名奴隶,造成了严重的经济损失,还毁掉了一座教堂和一座修道院,烈阳城派出了两名圣徒处理此事;两位圣徒与多名吸血鬼发生遭遇战导致一死一伤,从而发现当地政府与这些吸血鬼有诸多勾连,其中甚至有一名贵族……等等等等,因此,烈阳城宣布要制裁莱茵公国,派新晋圣徒“黑郁金香”、前伊里斯大主教格蕾祭司接管。莱茵大公连夜逃入伊里斯,又在伊里斯坐船前往诺伦王都寻求政治庇护。虽说不少莱茵公国的富人都选择了类似的路子,但尼森·比顿能在诺伦杀出一条血路,亚伦还是很佩服的。同时,当然,也免不了有点鄙夷。
维克多兔子一样蹿进子爵小姐的院子,女仆简正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到浑身脏污、神色疲惫的维克多就发出一声惊呼,冲上来吻他的脸颊,在他发愣的时候反应过来,红着脸将一只钱袋塞进他手里,匆匆跑去迎接亚伦。
米哈伊尔拎着药箱跟在后面,亚伦看了简一眼,皱着眉大步迈入前门;女仆砰的一声关上门,徒留维克多像个刚修完雨后草坪的倒霉鬼,红着脸杵在门口。
还没进卧室,亚伦就忍不住干呕了一声,随后迅速脱下外衣和手套递给米哈伊尔,粗鲁地冲进了房门。
乔伊斯已经昏迷了,却在房门被踹开的时候尖叫一声惊醒过来,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虽然显然没什么用,因为她随后就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呻吟,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亚伦后退一步,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用自己最温和的声音安抚道:
“乔伊斯,我是亚伦。亚伦·爱德华兹医生。是您请我来的,是吗?乔伊斯?别怕,我已经来了。除了我和米沙,没有别人会进来,我们把他赶出去。”
“……亚伦?”
“是我。”
“……救救我。”
“好。让我来看看您的伤口,好吗?”
被子蠕动了一会儿,一团乱糟糟的金发钻了出来。乔伊斯·夏普脸上的血还没干,乌青的左眼成了一条缝,亚伦不动声色地迅速扫视一番,在地上发现了两颗牙。
乔伊斯就那样睁着一只眼睛一动不动,亚伦从药箱里摸了些瓶瓶罐罐和针筒,慢慢地走上前去,握住她的右手。
“你需要休息。他动了刀吗?”亚伦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右手麻利地开始给针筒消毒。
乔伊斯摇摇头,又点点头,亚伦瞥了她头发里的血迹一眼,微笑道:“那就没关系。不过治疗过程会有些疼,所以待会儿我会让你睡一觉,好吗?那样会好一些。”见她点头,他小心地松开她的手,一边混合药液,一边看着她问,“牙呢?您想用什么镶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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