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把糖塞给两个女孩,她们停了一下,小心地看了父亲一眼,见他没注意,迅速连着糖纸把糖丢进嘴里。少年没理他,晃了晃手上剩下的一颗,说:“这个给你们的弟弟。他叫什么?”
杰克走近了,不耐烦地从他手里夺过水果糖,剥掉糖纸塞进嘴里:“他生病了,在医院。干嘛?”
“南希在哪里?”米哈伊尔问。
杰克嗤笑了一声:“看着挺体面的老爷,居然也来找南希啊?她可真受欢迎。——里面还有人呢,再等等吧。跟你来的那个呢?一起要算三个人的钱。”
米哈伊尔深吸一口气,从兜里掏出几张湿淋淋的纸币塞给他,越过他推开了房门。
门后只有一个低矮的小房间,比外面暖和些,煤气管道边上的水烧开了,发出呜呜的嘶鸣。
不多的衣物和杂物后面,传来一阵时不时被大雨盖过的喘息。米哈伊尔仿佛没有听到,低低地说:“南希。”
女人像见了鬼一样猛地推开身上的男人,坐起来看向他。佝偻着脊背的瘦小男人骂了一句,看到米哈伊尔递出的钱就闭了嘴,咕哝着“年轻人怎么耐性这么差”,提上脏兮兮的裤子出了门,杰克还跟他争辩了几分钟到底该不该退钱。
米哈伊尔的白发蔫搭搭地往下滴水,在黯淡的火光下看起来干净得不得了。南希默默地拿毯子盖住身上的伤痕,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半晌,米哈伊尔说:“我……想给你介绍一份工作,南希。夏普子爵小姐家里缺仆人,你,你还年轻,可以去试试。她人很好,不会刁难你的。”
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南希愕然抬头,愣愣地看着他。外边打雷了,屋子里只有一个通风的小窗,雨水拍击着破败的木百叶,争先恐后地要扑进来。
半晌,女人呆呆地说:“对不起。”
“那不是你的罪恶,而是我的罪恶,是我们所有住在温暖的屋子里、享受食物和知识的人的罪恶。”米哈伊尔平静地说道。顿了顿,他又说:“你要是愿意,我家老爷会为你担保。离开这里,上夏普家去吧,南希。”
在迦南语系的语言中,“老爷”都是一个由“我的”和“主人”组成的词。南希低头看着地板,听到那个让自己重获新生的少年说:我主为你担保。
“……不是杰克逼我干的。我们需要钱。”
米哈伊尔说:“‘我来本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6]’——你儿子生病了,可你知不知道他并不在医院?”
南希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好像是血红的。米哈伊尔看不见,低低地说:
“他染了肺病,是不是?医院很难治愈。杰克身上有伤,还有河边的味道,他畏惧我,不是因为我比他强壮,而是怕我看出来,他甚至怕妮可和莫妮卡。南希,他不知道怎么告诉你,那就由我来告诉你,我一向是做这些事的: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杰克把他埋在河边。”
门没有关,杰克和刚才出门的瘦小男人打了起来。独臂男人带着比嫖资更无力的愤怒出拳,他的饥饿和寒冷教对方逃过一劫。衣衫整齐的医生低着头,微微侧身,让出一条供人逃跑的小道,顺便打开对方伸向自己口袋的手。
“我替他付钱。”亚伦看了看怀表,从大衣内侧掏出钱夹,递过去几张纸钞,“去给你的家人买些热食。我不想在翡翠城看到妓女。”
杰克看着那双干净的黑手套,“啊”地咆哮一声,却还是抢过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亚伦往房间里看了一眼,见米哈伊尔和南希还在僵持,也没管,说:“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想早死我不拦你,但不要拖累她们。”
男人没有听他说话,抱着脑袋坐在门边。米哈伊尔的左脚转了一个弧度,亚伦顿了顿,蹲下去说:
“对不起。”
说完,他迅速站起来,米哈伊尔跟在他后面,两人沿着拥挤陡峭的楼梯出了小楼。
外面的雨已经很小了,雾一样冰冷绵软,会一下罩住羊毛大衣,伞和帽子都无济于事,索性两人也没带。
一件黑色长外套完全罩住了米哈伊尔的燕尾服,羊毛围巾遮住他的下巴和脖子。他弓背屈膝,将外套撑了起来,和亚伦走在一起就像最近报纸上流行的和善胖子与刻薄瘦子的两类有钱人形象。亚伦原本不愿意他受这个委屈,但米哈伊尔告诉他自己很乐意,亚伦也就没再管。
这样的伪装的确让米哈伊尔感到新奇不已。当他不是那个英俊挺拔的米哈伊尔的时候,世界不能说是截然不同,但的确有更多的新奇与灾祸,甚至那难看别扭、像残酷的小孩嘲笑残疾人般的走路方式都蕴含着某种他不曾和同伴享受过的乐趣。
不过,今晚他没什么心情享受这种乐趣。他只是沉重地拖着步子跟在亚伦后边,觉得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晚上了。
但即使这么一个想法,在这个糟糕的夜晚也是错误的。他们在白铁巷和皮鞋巷的交叉口看见了一群喝醉的士兵,他们在狭窄的巷子里围成一团,又打又骂。亚伦高声喝骂一句,快步上前踹开了几人。
贝克中尉抹了把头发,醉醺醺地笑着跟他打招呼:“晚上好,医生,您也还没回去啊?哈,这鬼天气,是要喝点酒才舒服。也算托这个小贼的福,咱们能进城来过个夜……”
亚伦一把推开他,蹲下去,一眨不眨地盯着没入少年腹部的带齿猎刀。他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维克多的血汇入地上肮脏的水流。
作者有话说:
[6]马可福音2:17,耶稣台词,此处加入太阳神典杂烩(X)
第163章 31九份梦想(16)
医生的态度让贝克中尉不大舒服,不过他今晚喝得很多,心情还算不错,便哼哼着挥挥手,带着手下士兵们涌入了附近的小酒馆,他们叫来的妓女还坐在里面,一边烤着火,一边喝着酒,时不时往外张望一头。
堵在门洞里的几人也走了,克里斯汀急不可耐地蹿了出来,平地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摸到维克多身边,被医生一把钳住了手腕。
“不要晃他。”医生冷酷地说,“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刚刚接住维克多昏过去的母亲,将她交给丈夫。闻言,他点点头,弯腰跟那个男人说了几句话,大步朝这边走来。
克里斯汀挣了两下,亚伦放开她的手,却还是不让她靠近,飞快地擦了下眼镜。她拿手背抹了抹眼睛,说:
“我不要读书了,也会努力工作还钱,多少都无所谓。请你救救维克多,医生!”
“我不要钱。”
“为什么?我才十岁,可以卖个好价钱。”
“我不要钱。”亚伦重复了一遍,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我一定会救维克多的,克里斯汀,你要好好读书,你们都要好好活着。”
“真的吗?为什么?我一定会还你钱的,医生!”
亚伦努力地对她笑了一下,又转过去检查维克多的身体了:“因为我没有妈妈,米沙也没有。所以,我希望你们的妈妈不要为失去一个孩子而难过。”
米哈伊尔夹着一块临时拆下来的门板,与亚伦合力将维克多转移到了上面,然后托举起来。亚伦推推眼镜,站起来对兄妹俩的父亲说:
“这里没有工具和药,我要带他去我的诊所。就在镜湖边上,明天早晨我会进城,有什么那时再说。可以吗?”
“可、可以,谢、谢谢您,请您,请您救救维克多,先生……”男人结结巴巴地说着,几个更小的孩子躲在他身后,畏惧地看着亚伦。
克里斯汀站起来,咬着牙跟上米哈伊尔,被亚伦拦住,叫道:“我要一起去!”
“待在这里。”亚伦看了眼依旧阴沉的天色,拍拍她的头顶,“我保证会治好他,明天带你过去。现在,不要打扰我,回去喝点热茶,不要生病,能做到吗,克里斯汀?”
女孩磨了磨牙,慢慢地点了点头。
亚伦转身大步追上米哈伊尔,贿赂了城门守卫,带着维克多回了诊所。米哈伊尔又用了法术,脸色有点发白,但亚伦嗅了嗅维克多,还是打发他去阿梅希斯特森林绑两个士兵回来。
亚伦此前给森林里的病人编了档案,因此米哈伊尔很快带回了那两名适合给维克多输血的健康男性。亚伦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让他休息,叫他进屋帮忙。
维克多身上最严重的伤并不是那道刀伤,而是断掉的右腿和左手。那把刀只是堪堪划破他的脾脏,亚伦很快给他止住了血。他身上其他地方的淤青也很重,亚伦给他涂了点珍藏的魔法药水,明天就能好,轻微的脑震荡也问题不大,他后来挨打的时候护住了脑袋。但是他的右小腿骨折了,看样子还有个醉汉在断裂处踩了一脚;他的左手血肉模糊,骨头、皮肉和砂石混在一起,这会儿已经在发烧了。
米哈伊尔睁着眼睛,用他的瞳孔为医生照明。他有些头痛,还有点晕,但还是强忍着不眨眼。他帮亚伦拉着钩子,暴露出底下的组织和骨骼,方便对方清理;他站得很稳,但亚伦要他做出某个形状和特性的合金时,他咬着牙,手抖得不成样子,因此医生不得不停下,花十分钟安抚他,顺便把煮好的药汤给他灌下去。
缝好最后一道伤口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亚伦揉了揉太阳穴,搬来张躺椅,叫米哈伊尔在病床边躺着休息一会儿,但记得每隔半小时在房间里用一次净化之火。他自己扶着墙出去,缓了一会儿,把那两个被绑来输血的士兵连着几个酒瓶子丢在林子里,伪造好现场后回来耐着性子烧水洗了个澡,收拾一番,骑上给他们拉车的马进了城:乔伊斯也在等着他。
一到夏普子爵府邸,亚伦才知道又出了糟心事。昨晚小马力诺遇害后,很快就有一队卫兵过来包围了这栋小楼,还有一名军官执意要找乔伊斯·夏普子爵小姐问话,因为她半月前和初来乍到的文森佐·马力诺起过冲突。伍德夫人气得不轻,却还是代替乔伊斯跟对方去了市政厅,现在还没回来。
没有办法,亚伦只好在给乔伊斯换药、复诊之后,替她跑了一趟,去市政厅把伍德夫人接回来。维克菲尔德不比雅兰堡,他说话没什么分量,市长也不是没想过拿乔伊斯这几个可怜的女人顶罪,但赫克托·福克斯昨晚也在城里,前几年翻案的时候还是他亲自给颁发的勋章,商量了一番,还是作罢,和几个月前的里希特遇袭案归到一处。
赫克托逮住机会,送两人回夏普家。伍德夫人向他道了谢,依旧不给好脸色,他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也没生气,找亚伦说话去了。医生这才知道,原来警局一直认为是小马力诺赶走老里希特的。
乔伊斯有点受惊,喝了药之后迟迟不愿意放亚伦离开,于是后者直到中午才逮住她睡着的机会溜出去,在皮鞋巷口撞上了克里斯汀。
“骗子!”女孩见到他,激烈地叫道,“你说好的,维克多!”
亚伦蹲下去,看着她扶了扶眼镜:“抱歉,前面有患者耽搁了。维克多暂时没有大问题,你母亲还好吗?”
“今天早上去工作了。”克里斯汀说着咬了咬嘴唇,声音小了下去,“……谢谢。”
“这是我应该做的。”亚伦说,“原本这个地方不该发生这种事。你跟你父母说过了吗?我带你出城。”
“说过了。今天珍妮替我去纺织厂。”克里斯汀没听懂他的意思,也不去想,只想早点确认哥哥的情况。
“好孩子。”亚伦疲惫地揉了揉脑袋,站起身来,“走吧。在那之前,我们去趟食品商店。你有什么喜欢吃的吗?”
“……白面包?”
“再加点果酱怎么样?米沙喜欢苹果和樱桃,这个季节正好。还要买些梨,做成糖浆,维克多感冒了,可能会需要这个。”
医生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和声音温和一点,幸好白天的气温较高,太阳也很好,他声音里那点沙哑像是风吹过行道树叶片的错觉。
回到诊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米哈伊尔还在熟睡。亚伦给马喂了草料和水,把买回来的工具和食物放在客厅,把砂锅放在炉子上,带克里斯汀去后门洗手洗脸。她脏得不成样子,和维克多差不了多少,亚伦见状,只好去给她烧水,要她拿肥皂搓搓干净再进病房。
烧水的时候,米哈伊尔听到动静,走了出来。亚伦给他买了熟食和面包,他一边就着亚伦的手一口咬下半块三明治,一边伸手煮沸了水壶。
克里斯汀很瘦,米哈伊尔平时拿来打水的木桶就可以装下。征得同意之后,医生脱下外套,挽起袖子,坐在板凳上帮她洗澡、剪指甲。她昨天晚上的摔伤处有些化脓,得用药水处理一下。长发末端也打了结,但她不愿意剪掉,她的金发很漂亮,洗干净之后又亮又密,不像是穷人家的小孩的头发,她准备再过些日子就剪了去卖。医生耐心地给她解开,幸好他的手足够灵活。
换了三次水,用完了剩下半块肥皂,克里斯汀焕然一新。去食品商店的路上,亚伦还给她买了套衣服,现在正好换上。米哈伊尔待在客厅里吃他迟来的早餐和午餐,从柜子上摸出一坛泡了没多久的青梅酒,从里面捞梅子吃。克里斯汀撒开腿冲进病房的时候,亚伦迅速地凑过来在他嘴唇上贴了一下,才大步跨过狼藉的地面,叫道:
“别乱碰东西,克里斯汀!他还没醒!”
克里斯汀只是乖巧地扒着门框,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今天白天的太阳很好,虽然按照维克菲尔德的性子,也许过一会儿就要阴沉下去。但此时,克里斯汀那头瀑布般垂过腰际的金发比诺伦的阳光更像阳光。她粗糙皲裂的手掌按着门框,睁大了那双绿眼睛往门里的黑暗望去。
维克多和贫民区的大部分孩子一样有点营养不良,昨晚的伤也是亏了他年轻力壮、又有人给输血才撑过去的。亚伦早晨给他喂过一点糖水,这会儿扣好皱巴巴的衬衣袖子,端着米哈伊尔调好的糖水过来,准备给他注射一针药水,看情况给点止痛药。但是,他走到克里斯汀身后的时候,惊愕地发现维克多睁开了眼睛。
和妹妹不同,哥哥的头发色泽黯淡,看起来更像某种棕色。论年纪,维克多其实要比米哈伊尔小一点,看起来却像是亚伦的同龄人。
他转过头来,看见克里斯汀紧抿的嘴唇和泪汪汪的眼睛,因剧痛和疲倦而苍白的嘴唇缓缓弯了起来,又因牵扯到脸上的伤口,轻轻地“啊”了一声,听起来就干渴得不得了。克里斯汀随即抬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医生,大概是希望他能给可怜的哥哥喝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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