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底是另一个地狱。越往下空气越浑浊恶臭,晃动幅度小些,眩晕感却更强。米哈伊尔跟在后面,看着阿诺德的背影,心里的担忧不知为何消散了一些。阿诺德在查莱克的时候挑他走路习惯的毛病,其实自个儿也不差,在潮湿脏乱的地面上不急不缓地前行,平稳得像一只在缆绳上行走的猫。
忽然,嘈杂的轰鸣中掺进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窸窣响动,粗鲁的水手做不到这么轻盈,连王都最熟练的小偷大概都做不到,比阿诺德更轻更快。米哈伊尔警觉地将手按在腰间细剑上:
“什么人?”
“也许是位面粉商。”
阿诺德愉快地笑了起来,米哈伊尔皱了皱眉,没有问他面粉商是谁。阿诺德微微上扬的唇角很快又拉平了,连鼻子都皱起来,甚至摸了副手套出来戴上。米哈伊尔没说什么,因为连他自己都有点难以忍受、仿佛窒息了。
底层的面积不小,没有房间,梁柱交错之中倒是有点陆地房屋的感觉,只是有些低矮。凝固的空气中,几个船工随意地窝在垒到顶上的各种箱子盒子之间休息;福克斯船长是位智者,连黄金珠宝都敞开丢在最底下,不过也许这是给水手们瞧的,关键时刻他还能够带着私藏的金子和小船逃命。工人们几乎完美地融入进了地狱般的空气里,要不是他们偶尔会懒洋洋地抬手捉虱子,米哈伊尔还以为阿诺德是带自己来裁判船长虐待劳工致死案的。
七拐八弯的狭窄通道很快就到了头,而两人才走了底层应有长度三分之一不到的路。一堵看起来不怎么牢靠的木墙立在前方,中间的包铜双开木门显出一种滑稽的气派。
还没靠近,阿诺德先发出了一声干呕,后退一步,勉强做了个“请”的手势。米哈伊尔也闻到了空气中那股糟糕的恶臭,排泄物、汗水、尸体、呕吐物的臭味浓郁得像一桶发酵了十多天的肥料,阿诺德感觉他后脑上的金发都在努力地立起来发出拒绝的尖叫。
只犹豫了一秒钟,米哈伊尔伸手扯掉锁链,双手用力拉开了大门。
一股更加浓烈的臭味比差点淹没二副的海水更强势地涌了出来,米哈伊尔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差点以为前线喝醉的二等兵吐了自己一脸。
一眼望不到头的阴森森的仓库里,两两垒在一起的铁笼林立,里头挤满了比外头的几个船工更彻底地融入进黑暗中的人类。阿诺德点燃从船长室带出来的金质烛台,塞进米哈伊尔手里,前方顿时密密麻麻地显出了眼睛的反光,仿佛一头鲸鱼张开嘴巴,一口森然獠牙迎面而来。
米哈伊尔惊呆了。
第一眼,他甚至难以置信这些戴着镣铐、挤得连坐下的空隙都没有的囚犯是人类。他们伤痕累累,骨瘦如柴,低低的呻吟像苍蝇的嗡鸣一般此起彼伏,被淹没进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里。
他身后传来阿诺德·爱德华兹沙哑的声音:
“这就是这艘商船最值钱的货物。”
米哈伊尔没有说话。阿诺德继续说:
“虽然在城外就闻到了味道,但是,我的确很久没有离开这片大陆了,连新月群岛的事都是出于对教会的了解胡说的。因此,原本我只当是正常的臭味,毕竟我坐船去齐格弗里德联邦的时候也忍受了整整半年。您是教会的大祭司,贵族在您眼里也许和平民没什么两样,都是些需要向神忏悔的罪人,充其量交的税多一点,他们之间没有区别。但艾登的比安琪子爵一家,您是应当了解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略施法术叫那几个来阻止他们进仓库的船工闭嘴,也不管米哈伊尔到底有没有在听,说:
“十二圣徒第八,‘夏夜’乔纳森,将‘厄难救赎’玛利亚送上火刑架之后取代了她的位置。在那之前,比安琪仅仅是艾登王国诸多皇室乐师中的几人,靠着广博的乐器知识在上流社会有那么一点名气。”阿诺德差点习惯性做一个夸张的呼吸来表达感叹,急忙停下,匆匆说完,“爱德华兹家族还在的时候,黛娜公主偶尔会拜访翡翠城。她很瞧不起比安琪的演奏水平,甚至派自己的船队将艾登送来的乐师遣送了回去。”
米哈伊尔甚至没有责备他这么说是出于对圣徒和教会的敌视。少年骑士浑身僵硬,牙齿咯咯作响,皮肤烫得几乎能把衣服点燃。
金狐狸号剧烈地沉浮颠簸,米哈伊尔大步向前,念了一句不知道什么,挥手叫墙壁上燃起熊熊烈火,那些火焰纯净而明亮,却丝毫没有灼伤木板。他双手一错便扯烂一只铁笼的矮门丢在地上,又扯下上面那只笼子的门,一刻不停地往前走,暴躁地一个接一个,很快变成了机械的重复。
人们从笼子里走出来,一双双辨不出感情的眼睛跟着米哈伊尔。那些铁棍在他手上扭曲成各种恐怖的角度,他的手掌也很快血迹斑斑。阿诺德下意识耸了下鼻尖,又忙不迭后退一步。
笼子堆得十分密集,也许是由于金狐狸号摇晃频繁,到了后边,米哈伊尔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他瞪圆了眼睛盯着那些铁笼,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转身叫道:
“出去!”
少年清亮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没有人动弹。他换了官方红月语,命令道:“出去!”
许久,才有一个不知道是胆大还是死心的男人往门外走。这些人有高有矮,骨瘦如柴,也有饿得肋骨和肚子一起凸出来的,分不清年龄。阿诺德脸上更白了,一双碧绿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不知道是讥讽还是同情的笑意,站在门口,手臂上挂着一长串钥匙,一个一个给人打开锁链,比烈阳城的祭司给人施浸礼还庄重肃穆,但谁都知道那实际上是个被迫举行的仪式。
仓库逐渐有了空位,米哈伊尔用力一推堆积着不少尸体的空箱,继续破坏剩下的铁笼。
很快,米哈伊尔站在仓库最深处的墙壁前,穿过熊熊燃烧的白金色火焰望向阿诺德·爱德华兹。
医生才把工作做到一半就放弃了这份洗礼的荣耀,把钥匙交给几个还算健康的,叫他们自己解锁,转过来朝米哈伊尔笑了笑。
米哈伊尔颤抖着、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要将这浑浊恶臭的气息永远牢记。
阿诺德说:“他们需要清水和食物。真不知道福克斯船长是怎么做生意的,这样到了目的地还剩多少?”
米哈伊尔说:“那就给他们清水和食物。”
阿诺德摸摸下巴,又觉得摸过铁链的手恶心,嫌弃地拧了拧鼻子:“给他们不好。我也是见过叛军的,即使是您的敌人,您也该承认他们勇气可嘉吧?医治这些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们亲自复仇。”
米哈伊尔毫不犹豫:“詹姆斯·福克斯,他们所有人都会下地狱的!”
阿诺德眯着眼睛盯了他好一会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拍了拍手:“咱们去饱餐一顿!——殿下,我没学过他们的话,您看着翻译一下。”
米哈伊尔说:“你们自由了。请跟着我们去领取食物。等审讯结束,我送你们回家。”
阿诺德说:“殿下,不要总是许不切实际的承诺。您没那个天国时间去做这些事,更不合身份。”
“您不是没学过吗?”
“我猜都猜出来啦。”
“……为什么?很明显吗。”米哈伊尔将信将疑。
阿诺德吃吃笑了起来,声音总算有了点传说中的吸血鬼该有的尖利:“您之前跟我说这话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我很确定,殿下,您是一位真正的圣徒,会永远停止在成年前一刻,永远年轻美丽——听起来跟我们吸血鬼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米哈伊尔不再说话,拉平衣角,大步走出大门,带着他们往上层的墨水般的黑暗里走去。
第35章 12十二圣徒(8)
狂风掀起巨浪,和深夜一起变得冰凉的雨点暴戾地倾盆而下,打得人骨头发痛,好像太阳神发现海上有一大船穷凶极恶的罪人,从天上降下石块来一场集体石刑。雨水和海水像瀑布一样沿着楼梯往下流,又忽然顿住,一股一股地往上涌出,叫船长眯着眼睛惊愕不已:甲板上拼命拉着绳索的水手小腿都快被淹没了,他的金狐狸号居然还没沉!
阿诺德和米哈伊尔一前一后上了甲板,黑夜和火光之中,他们好像带着无穷无尽的大军从深渊里冒出来的魔鬼。几乎和雨夜融为一体的大军中,有不少人正贪婪地呼吸着腥甜的空气,一边抓着咸肉和奶酪狼吞虎咽,一边警惕地看着甲板上的人们。
水面缓缓分开,爬上船舷,汇入大海。但暴雨仍未停歇,剩下的几盏玻璃油灯随着大船吱嘎吱嘎地摇来晃去,忙乱疲惫浑身湿透的水手们谁也没在意脚底下有没有水,他们的腿已经跟灌满水没什么两样了。米哈伊尔仰起头皱了皱眉,低头弯了弯手指,露出迷惑的表情,阿诺德笑出了声。
“……我的上帝啊!”詹姆斯·福克斯敏锐地觉察到不对,转过身来将玻璃灯罩提到眼前,见鬼似地盯着他们看了好久,不禁吼道,“密特拉在上,亨特先生,您这是要做什么?!”
阿诺德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快乐,大笑道:“这有什么?您去吹雪郡找亨特家要钱!多给您三成,打个金棺材也许缺点,在好木头外镀一层还是足够的!”
米哈伊尔一把拉开他,气得脸颊涨红,仰头指着船长叫道:“你这该下地狱的杂种!”
阿诺德听得呆住了,随即鼓掌叫好。几个大着胆子跟上来的黑人本就机灵,虽然听不懂,但也看出这位解救了他们的“神”在骂船长,而解开他们镣铐的青年在为他鼓劲,于是也跟着鼓起掌来,甚至有个瘦条条却眼睛发亮的小伙子字正腔圆地发出了一声古代诺伦贵族腔的“说得好!”。
阿诺德根本没想到有朝一日米哈伊尔嘴里会冒出这种词。这一定是“杂种”这个词被发明以来最光辉的时刻,要是在场有语言学家,应该上岸之后就联系四方友人,叫“杂种”一词传遍从红月帝国的最西端到齐格弗里德联邦的最东端、从北冰洋的亚巴顿帝国到极南境的圣春岛的每一寸土地和海洋,将这一刻载入史册。届时,像爱德华兹和亨特这样的蠢货贵族,每个年轻人都会以在互相打招呼的时候说一句“杂种”为时尚潮流。
二副猛地抽出弯刀,胡乱叫吼了一阵。阿诺德抽出米哈伊尔的“贞洁祭祷”抛进人群,沙哑的嗓音发出歌剧演员般有力的咆哮:
“为自己复仇!”
米哈伊尔猛地转过身来,一双蓝紫色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阿诺德浑然不觉,展开双臂迎接暴雨降临。黑压压的人群和此前的洪水一样被大祭司分开,带着碎月裂纹的白色长剑呲啦没入甲板。
一个中年男人首先反应过来,咆哮一声,拔出长剑冲上前去。他本就身材矮小,遭受了长途运输的非人对待之后更是虚弱不堪,但他挥舞着“贞洁祭祷”的姿态几乎比米哈伊尔本人更轻松流畅,以至于仅仅一个照面就将二副和弯刀劈成两半,暴雨之中,水手的血甚至没有溅在别人脸上的机会。
黑人男子仰头发出一声惨烈的哭嚎,竟然在如此暴烈的夜雨中化为灰烬,穿过风和雨,缓缓地、轻轻地往西边飘去。
贞洁祭祷当的一声落在地上。人们沉默一阵,爆发出狂热又绝望的欢呼,米哈伊尔不得不大声制止,这些觉得没有逃生希望的黑人才没把甲板上的仇敌杀净。
一道几乎占据半个世界的白紫交织的闪电过后,一阵仿佛单靠震动的余波就能把金狐狸号震散架的雷鸣劈开了海洋。所有人都多多少少失聪了一瞬,阿诺德看见米哈伊尔睁大了眼睛,做出了“不是我”的口型。
看到这一幕的船员们吓坏了。当然,这只是少数,人的声音怎么也盖不过天,大多数人还在与风浪搏斗。船长瞪圆了眼睛,在桅杆上左摇右晃,差点失手打翻玻璃灯笼。大副还算有点胆量,爬上去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海浪席卷天空,沉重地拍击在渺小的甲板上,像巨锤敲击在脊背上,连米哈伊尔都一下子浑身湿透。他张开十指举向天空,阿诺德大声说:“您现在祈求密特拉的救助还有用吗?”
米哈伊尔用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忽然转过身去:一道海浪卷走了船首的马修雕像,他看见它在浪尖四分五裂。
詹姆斯·福克斯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夜间风暴,连忙撬开瞭望台上的橡木桶,一杯接一杯地舀起烈酒灌进肚子里,鹅卵石一样的雨水砸在人身上,又从酒桶里溢出来。他递给忧愁的大副一杯在雨里噼里啪啦的酒,喝着自己的哈哈大笑,笑完将酒杯往地下一摔,揪住大副的耳朵咆哮:
“那就像个男子汉一样下沉吧,臭小子!”[3]
米哈伊尔摇摇头,一把抓住阿诺德的手臂,往船长的房间里走去。福克斯也没有管这两个把黑奴放出来的神经病,黑奴又怎么样了呢?反正,大家都活不下去了。要是他们能渡过这场风暴,福克斯也许……算了,他还是不乐意。
阿诺德顺手关上房门,有些站不稳。米哈伊尔一放开他的手,他就抓起沙发上陈旧却精美的伊里斯刺绣铺巾擦起了头发。
米哈伊尔从行李箱中扯出袍子和一些零碎饰物,背对着阿诺德脱掉衣服,像小狗一样把脑袋上的水珠甩得到处都是。阿诺德不知不觉被吸引了目光,盯着少年完美的脊背和手臂发愣,然后厚重的长袍簌簌垂下,只露出两只暗红色的布鞋。
他戴好帽子,转过身来,看到阿诺德的神情,便几乎是哀求地说:“您想要我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阿诺德心虚地收回目光:“和我有什么关系?”
米哈伊尔显然不相信他和装傻无异的语气。阿诺德心里清楚,因此阴阳怪气了一句,就面无表情地耸耸肩:“您自己想变成什么样的人?不要把原因归在我身上。”
米哈伊尔握紧双拳,又松开手掌,走近前来碰了碰他的肩膀。阿诺德闭上眼睛,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渗进他的衣服、皮肉和骨骼,好像春天的太阳,叫人想睡个好觉。
他睁开眼睛,只听见关门的声音。
金狐狸号发出一阵阵恐怖的吱嘎声,好像下一刻就要被巨浪打碎,却又一次次撑了下来,给人幻觉般的希望。福克斯船长已经不说话了,和大副躲在瞭望台上喝酒;通往下部船舱的通道被黑人占领,他们也在进行死前的狂欢,看起来还在故乡的时候都没这样敞开肚皮吃喝过,奶酪、熏肉和黑面包被一桶一桶运上来;还想多活一会儿的人们大声疾呼,各种各样的人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拉绳排水,却对现状毫无帮助。
米哈伊尔关上房门,大步踏入水中。从楼梯上滚滚而下的流水在他脚下分开,少年祭司的白色长袍和金色短发在黑石般的夜雨中微微发光,所有人都望着那双晨星晨雾般的蓝紫色眼睛,注视着他快步走向甲板上的白色长剑。这一刻,海洋深处诡谲的呜咽和云层之间狂暴的碰撞声都消失了,米哈伊尔·库帕拉的脚步像鼓点或号角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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