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福克斯跟大副的话说到一半,酸涩的葡萄酒顺着胡须直往泛黄的衣襟上淌,他呆呆地、缓缓地跟着首席圣徒的步伐转动头颅,完全忘记了捉着啤酒杯往嘴边倾倒的右手。大副为他发出了叹息:
“上帝啊……”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库帕拉弯腰拾起沉在水中的“贞洁祭祷”,将它插在甲板上。他神情肃穆,带着些许十六七岁的少年常有的不知对象的恼怒,庄严地高举双手。他闭上眼睛,任凭雨水洗刷他的睫毛和嘴唇。
太阳的光辉不合常理地撕裂了凌晨三点的雨云。光芒如利剑从海中升起,人们只在短短一瞬间看见几乎和海洋一起将货船夹在中间的低得可怕的乌云。顷刻间云销雨霁,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更没有星辰日月,炽热的光芒直铺万里。
海洋沸腾了。
金狐狸号渡过最后一个将近四十度的摇摆,左右轻晃几下,在海面上停稳。
米哈伊尔睁开眼睛,与天空中那位黑衣圣徒对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火焰般的剑光从远处疾驰而来,将云层中的人影一刀两断!
与此同时,崔斯坦·哈代和阿什利·迪布瓦闪现于甲板之上。
充满神力的阳光叫两只吸血鬼瞬间皮肤起泡、身体溃烂,然而他们仿佛没有知觉,飞速掠过水面,毫不停留地朝米哈伊尔袭去!
米哈伊尔在黑衣圣徒遇袭前一刻伸手握住“贞洁祭祷”,此时后退一步,踩进一片徐徐蒸腾的水雾之中;他一挥长剑,挡住了匕首和飞针。
两只吸血鬼一击不中,避开米哈伊尔的剑和法术,拼着受伤跳入海中,不见踪影。
米哈伊尔跟着跳上船舷,低头看了好一会儿,转过身去。
阿诺德·爱德华兹正站在玻璃窗的布帘后边,穿过铺天盖地的浓烈阳光,愣愣地看着米哈伊尔·库帕拉,好像后者几小时之前看着船舱底下的奴隶。
他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些什么,船身又是一阵剧烈的震荡。
——一座陡峭的石山从海底生长出来,死死将“金狐狸”号钉在原地。
船只从下层开始噼里啪啦地发出木板爆裂的声响。人们愣了一瞬,詹姆斯·福克斯却已经接受了这魔幻的一天,欢乐地一脚踹开酒桶,中气十足地吼道:
“弃船!弃船!去救生船!都给我跑起来,去工作,一帮贱皮子!”
作者有话说:
[3]叶芝《凯尔特的薄暮》
面粉商,指船上经常偷吃面粉的大老鼠,在航行后期算是储备粮……
第36章 13黑色周五(1)
一艘艘小船出现在海面上,每一艘都吃水严重。米哈伊尔保证这种程度的超载不会翻船,而经历了之前的几十分钟,詹姆斯·福克斯虽然还没有完全确认他的身份,却也说不出反对的话了。
船长和大副几个人守着几口巨大的箱子独占一艘帆船,阿诺德和普通乘客挤在一起,坐立不安,很快就站起来,去给一名晕船严重的妇女看病。他在她的脑袋和肩颈处按压了一会儿,她就在丈夫怀中昏昏欲睡了。夫妻两人对他表达了感谢,他点点头,左右看看,踩着小船之间被米哈伊尔用法力加固的绳索,稳稳地走向被解放的黑奴们没有帆也没有桨的小船。
随着最后一个活人挤进救生船,“金狐狸”号在持续不断的劈剥声中四分五裂。米哈伊尔立即抬手,召来疾风鼓起风帆,连在一起的船队便缓缓加速,向西游去。有一个军官打扮的青年站在稳当的小船上,操着一口带南部口音的波托西语,快乐地顺风歌唱:
“幸福,青春,自由,
太阳,草原,蓝天!”[1]
大船沉没的漩涡不断吞噬着海面上的碎木板。阿诺德眯着眼睛仰起头,模糊间看到那座獠牙般从海底长出的石山边上有一位白衣教士,对方面貌介于少女与青年之间,海藻般的长发墨绿中分,双眼一蓝一棕,面无表情。她单手扶着石山,腰封以下没在水中,附近的海面上漂浮着大片不知是轻纱还是鱼尾的、半透明的墨绿色物质。
阿诺德猛然意识到,和米哈伊尔一样,无论他本身视力如何、距离多远,他都能清晰地看见那个女人的面貌。
十二圣徒之十,“海王”茉莉。传闻中,她是一尾人鱼。
米哈伊尔站在帆船船头,闭着眼睛,眉心微微蹙起,好像一尊宝石雕刻的船首像,头也不回地带着船队离开了这片海域。
犹豫很久,阿诺德抱起白布包裹的“光辉少女”,拎着他们的行李箱,踩着船舷边缘和缆绳铁索,到船队最前头去,把它们丢在“贞洁祭祷”边上。
船身晃了晃。他仰起头望向米哈伊尔,米哈伊尔正好睁开眼睛,缓缓转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崔斯坦·哈代,阿什利·迪布瓦。”徐缓温暖的海风鼓起他的白色长袍,发出海鸟扇动翅膀的声音。米哈伊尔轻声说:“您认识他们吗?”
“您知道为什么这场战争由我统领吗?”不等阿诺德回答,米哈伊尔垂下睫毛,自顾自说道,“在我来之前,我们在中央河谷失去了将近一万位弟兄。崔斯坦·哈代和阿什利·迪布瓦转化了一千七百余人,用于对抗教会的钢铁和圣灵。”
“……转化不是那么轻易的事!”阿诺德畏惧地捂住眼睛,“我尝试过。在过去的两百多年里我尝试过,那些孩子最后都被我杀了!”
“是。”米哈伊尔从方才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中走出来,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声音却同样疲惫无比,“那一千七百人的转化并不完全。毫无自我意识,不会感到疼痛,只听从哈代和迪布瓦的指挥,喝血就可以继续战斗。其中有六百人是当地贵族进献的农奴,其余一千一百多人是‘明斯克大瘟疫’的受害者;瘟疫也是哈代和迪布瓦散播的,就是为了逼迫贵族松口。”
阿诺德张了张嘴,没法为崔斯坦·哈代辩解。他和哈代已经两百多年没见了,而现在米哈伊尔说的一切都是一个连找借口都不会的圣徒亲身经历的真相。
米哈伊尔说:“我从伊里斯王国的多芬港口出发,在联邦的黑山海岸登陆。行军的第六天,圣城军在铁心城外做礼拜,崔斯坦·哈代猎杀了去打水的一百五十人小队,将他们做成干尸挂在森林中,等我经过。”
阿诺德呆呆地看着他,实际上眼前只有一块范围极小的模糊的光景,但是,米哈伊尔那双没有瞳孔的、晨星晨雾般的蓝紫色眼睛一如既往清晰得仿佛近在咫尺。
“……他们是我转化的。”
米哈伊尔闭上了眼睛。
在那个八月节的夜晚,他就辨认出了医生身上的味道。他一直没有提,因为他觉得这不一样,阿诺德和崔斯坦·哈代绝不是一路人,也许他们只是——那个时候,这么多天来,米哈伊尔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阿诺德教会了他很多东西,有好有坏,包括“逃避”。
“我没有强迫他们。”阿诺德看着他难过的表情,嘶哑却无力地辩解道,“哈代家和我们家关系不错,爱德华兹出事之后,哈代一家也——算了。”
阿诺德顿了顿,小声说:“也就那么回事。他们想活下来,我就转化了他们。”
“那您为什么……”米哈伊尔睁开眼睛,往前走了一步,想指责却又不知道如何组织逻辑,“您知道他们在齐格弗里德联邦犯的罪。”
“我知道。”阿诺德说,“可我是个医生。无论您如何看待,那个时候他们想活下去。我怎么知道他们日后要做什么?”
米哈伊尔一肚子火,不假思索地回应道:“那您觉得成为吸血鬼之后他们会如何报复教会?彬彬有礼地敲开教堂大门跟我们辩论吗?”
“您还知道那是报复?!”阿诺德见他发脾气,也不客气了,诧异地怪叫道,“莫非您其实知道教会干了些什么?那倒是我失礼了。我还以为您这位大祭司除了杀异端一点实权都没有呢!”
米哈伊尔涨红了脸,看起来像个熟透的红苹果,阿诺德竟然本能地咽了口口水。米哈伊尔说:“哪怕是最穷凶极恶的犯人,在审判的时候也要为自己做无罪辩护;谁都觉得自己无辜,用报复来回应报应!”
“那您告诉我,我们做了什么以至于教会要来给我们这样的报应?!”阿诺德跳脚道,“从第一位阿诺德·爱德华兹开始的一百七十五年里,我们用牛痘打败了天花,为诺伦提出了最好的卫生防疫法案;黑死病第三次爆发的时候,我也是十六岁,但没有一个人退缩,我们将黑死病抵御在翡翠城外,没有让死亡踏进诺伦一步!”
“黑死病原本就是吸血鬼带来的灾殃。”
“放屁!那是从你们见鬼的圣城土地上流出来的脏东西,吸血鬼也是!仅仅为了第三次瘟疫就有十七个爱德华兹牺牲!十七个!每个月都有尸体被封在棺材里送回来,父亲请教区主教来安魂!现在想想,鬼知道他是用我的兄弟亲人们做了什么!吸血鬼的罪证!哈哈哈哈!无耻之徒!道貌岸然!地狱之火烧在你们身上都嫌脏,无耻下流的猪猡崽子!”
“我……”米哈伊尔眨眨眼睛,憋屈地承认,“这我的确不知道。”
“您这回又不知道啦?您知道什么?”
米哈伊尔最不喜欢他这样对自己说话,好像自己跟瓦西里之流没什么区别,都是“该死的教会信徒”:“不只是齐格弗里德联邦,从红月帝国到伊里斯王国,您的两位眷族什么事没干过!这回还和叛教者勾结——”
阿诺德冷笑一声,抱起手臂:“那是他们的本事!我也不是自己想做吸血鬼的。殿下,整个爱德华兹家族只有我一个吸血鬼。”
永远是这一句,米哈伊尔不知道很多事情,偏偏知道这一件:“因为其他人都死了。”
“他们死的时候仍然属于人类!”
“成为吸血鬼的前提当然是死——”
米哈伊尔话没说完,阿诺德忽然像头发疯的老迈狮王,瞪圆了眼睛跳起来,掐着他的脖子嘶吼道:
“而我活着!我是你亲爱的弟兄姐妹活着制造的吸血鬼,这世上第一个吸血鬼!活该!活该!”
他仿佛突然活了过来,气喘吁吁地从咽喉里发出呼噜声,两颗尖牙在冰冷的吐息中向着獠牙转变。他踮着脚奋力地去掐米哈伊尔的脖子,胡乱地叫道:
“齐格弗里德联邦死了多少人关我屁事?!教会死多少都是活该!我改主意了!您倒是提醒我了,我就是个胆小鬼,伪善者——崔斯坦做的才是对的!我那么偷偷摸摸地杀人干什么?十几年才能杀掉那么几个,比不过把你们全咬上一口,叫这世界变成吸血鬼的猎场!叫你们全都变成这副鬼样,都来尝尝自己放出来的魔鬼的滋味!”
米哈伊尔感觉到他掌心仍未愈合的焦黑裂隙,以及那几根尽力却无力的手指。阿诺德说的一切给他震撼完全不亚于在云层和海洋中见到他的两位圣徒弟兄姐妹的时刻,以至于他抓住阿诺德的手腕,却没能用力把它们掰开。
他不相信阿诺德说的这些,他看见的真相就是两只吸血鬼要杀他,同时有人杀了加布里埃尔。可加布里埃尔和茉莉为什么连金狐狸号上的普通人都不顾及?红月帝国的负责人又在做什么,以至于这艘曾经的教会战船毫无顾忌地做起了奴隶买卖?
“……您既然这样想,”米哈伊尔难过地说,“之前又为什么要答应我呢?”
作者有话说:
[1]蒲宁《吉卜赛女郎》
注:本章出现的多种精油配方摘自梅丽莎《精油全书》
第37章 13黑色周五(2)
阿诺德哈哈大笑起来:“我就是想看你倒霉的样子!要你在得知真相的时候脱掉那身白衣服,去泥水里打滚!像科兹洛夫家养的猪,像莫洛佐夫!哈哈哈哈!你们都应该去死,真他妈不公平!”
“您别这么说。”米哈伊尔握着吸血鬼冰凉的手指,哀求道,“让我想想。我已经——我不知道——您得给我分辨真相的时间!请不要这样对我……”
“要是您的右眼不喜欢,就把右眼挖出来丢掉!”阿诺德嘻嘻笑着,夸张地板起脸,将手从他手中抽出,站直身体,双手一摊,“一只眼睛下了地狱,好过两只眼睛都盯着它瞧!哈哈哈哈……”[2]
米哈伊尔呼吸急促,抬眼望向金狐狸号沉没的方向;他们已经离“海王”茉莉现身的地方很远了,可他那时候不看茉莉,难道就能假装一切没有发生过吗?
两人各自望着海面,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船队后方的喧哗声越来越响,在船队劈波斩浪之中也无法忽视,直到将米哈伊尔从混乱中惊醒。阿诺德也耸耸鼻尖,干呕一下,下意识站起身来。
米哈伊尔皱起了眉毛。看起来是黑人和其他乘客起了冲突,双方都在大吼大叫,他可以听见他们用“食物”、“杀人”、“贩卖”、“掠夺”、“奴隶”等不同语言的相似词组相互指责,几名船员已经抽出了长刀、竖起了海矛,黑人们也各自掏出了在离开金狐狸号前搜刮的武器。
“怎么?”阿诺德却以为他要继续此前的争执,想也不想就阴阳怪气地说,“放心,我不会转化他们的。这艘船上的所有人我都嫌恶心!难道您们会因为狗叫就去咬它们?”
米哈伊尔很没脾气,跟在他后边,路过詹姆斯·福克斯的小船的时候皱了皱眉,哼的一声扭过头去快步离开,比阿诺德还嫌弃这位艾登船长。福克斯已经知道他是米哈伊尔·库帕拉,经历了昨晚的一切,此时又见他在水面上行走,吓得什么都不敢说,偷偷瞄了正在两艘帆船间的绳索上疾行的“弗雷德·亨特”,还以为那是跟米哈伊尔一伙的、哪个把自己搞得不人不鬼的苦修士。
乘客们的吵闹很快止息,甚至有一位小姐偷偷朝米哈伊尔抛了个媚眼,有两位居然不很狼狈的夫人朝亨特少爷身上掸了掸香粉;福克斯有个诺伦的姓,骨子里倒是十成十的艾登人,面对漂亮的夫人小姐,丝毫没有普通船长“女人上船不吉利”的落后想法,此时不知怎么想的,在他的小船上升起了圣乔治旗。阿诺德没空搭理她们,匆匆穿过人群,找到了那几个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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