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位炼金术师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可打人的老爷衣着光鲜,显然比前者更招惹不起。就算这位年轻的老爷是个医生,她也出不起价,除非……把安娜卖掉都不够。
米哈伊尔干咳一声,敲了敲窗沿。阿诺德眼疾手快,扶住一根横梁,避免一桩惨案。米哈伊尔弯下腰,从没有窗框和帘子遮挡的窗口望进去,说:
“这位夫人,请不要害怕,亨特先生是教会医院的执事,”
他的语气温和,笑容诚挚,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睛里只有平静的星云。阿诺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还是他头一回见米哈伊尔说谎,不得不说优秀的人做什么都能做到顶尖,瞧瞧教会的祭司长,初次说谎就能这么面不改色、叫人信服。
然而那名妇人愣了许久,匆匆在衣摆上擦擦手,扑通一声对着那方小小的窗口跪倒,喜悦地哀求道:
“太阳神啊!请您救救安娜吧!”
她的孩子发热太久,除了神迹,她已经不指望什么了,可谁能说那方窗口里背着光的年轻美丽的脸庞不属于一位天使?这十五个铜币还是她再三坚持,一家人才勉强凑出来的,但也只请得起一位最便宜、看起来就很可疑的炼金术师。她已经想好了,要是这也没用,她就去告发这个小矮子,至少——也许能拿回一半钱,把过冬的衣服赎回来。
米哈伊尔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尴尬万分,阿诺德却已经把浸了冷水的口袋巾敷在女孩额头上,朝他抬抬下巴,吩咐道:“你去借锅子,隔壁有。我去采点草药,就在附近,跑不了。”
米哈伊尔也不担心他会跑,点头应下,走前吩咐炼金术师留下看顾病人。炼金术师早就认出这是位正经的神职人员,一句话都没敢说,战战兢兢地答应下来,等他一回来就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小个子是因为交不起房租从城里被赶出来的,差点吃不起饭,十五个铜币聊胜于无。再次被赶跑后,他才看见河的另一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大群士兵,吓得在心里连连感谢那个巨人一样的怪物牧师,决心从此洗心革面,到下一个城镇就改信太阳神。
小屋隔音很差,隔壁住户大概是听见了他们的交谈,但没看清楚人,只知道是一位牧师,于是闭门不出,不肯出借宝贵的工具。米哈伊尔只好走远一些,花两枚银币的高价从富农那儿买了一个陶罐和配套工具,在河里洗干净回到棚屋,阿诺德正好也回来了。他们迅速煎好草药,阿诺德掏出块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麦芽糖哄着女孩喝苦药汤,温柔的神情和溺爱的语气叫米哈伊尔浑身不是滋味。
——安娜,你的名字是安娜,对吗?这是圣徒的名字呢。你也一样勇敢——药水这么苦,您一口气喝了一半,实在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把剩下的喝完,这么多天都熬过来了,今天晚上您就会恢复……还有一勺,喝完给您吃糖。您以前吃过糖吗?那您一定得喝完这碗药,因为大人是不能吃糖的,现在不吃,以后就没机会了。好安娜,你会长大的,不会死掉。你会健健康康地长大,然后……然后嫁给一位英俊善良的绅士。就像他一样——不,他不是天使,至少不是天上的,您也没有死。当然,我确信好几十年之后你会上天国的,会有比他更漂亮的天使(也许吧),十二营那么多,站在两边迎接你,手里捧着鲜花和号角。要是您最终没能进天国,我就下地狱,这样您总该相信了吧?好好睡一觉……乖。哈哈,比起他您更喜欢我吗?谢谢!太感谢啦。
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呢。他也不会生病就是了。
虽然没有明确地想到这里,米哈伊尔还是为自己的不是滋味忏悔了一番。阿诺德哄安娜睡着,一直起身就看见米哈伊尔不见了。他从窗口望出去,看见少年正双手合十,对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念念有词,似乎在忏悔什么。
“有那个空闲祈祷,”阿诺德冷冰冰地说,但米哈伊尔居然从中听出了一丝笑意,“不如给他们换扇不漏风的窗户。”
农妇正被他支使着烧热水,闻言蹭地站起来,惶恐地摆手拒绝:“不,不麻烦亨特老爷,天气还热,没有窗户也不要紧……”
“我不是什么老爷。”阿诺德还抓着安娜的一只手,声音柔和下去,“夜晚还是很冷的吧?安娜这几天都不能吹凉风。您别担心,米沙是位好神父,就是密特拉送来拯救你们的……”
米哈伊尔站在窗外,捧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破碗,喝了口热水,转头跑了。太阳落山前,他一手提着一扇木门和两扇木窗,一手提着一袋面粉,和一老一少两个农夫一起回到了小屋。安娜的烧退了,阿诺德正心情甚好地搅和着糖水喂她喝,甚至努力地用那张僵硬的英俊脸蛋挤出笑容来。接着就是感谢、赞美和哭泣,米哈伊尔擅长应付这些,阿诺德就正好不管。
他已经一百多年没有闻到迦南洲的味道了。连同他们说的话和食物,还有内陆相貌温和的植物和山脉。没有参天的黑色针叶林,也没有比他还要粗壮几分的劳动妇女,虽然他从没真正在密特拉王朝生活过,但在某几个米哈伊尔笑着说话的瞬间,他觉得海峡对岸的波托西和联邦才是自己的故乡,这里的一切他都已经不记得了。
夫妇俩带着安娜十一岁的哥哥来向他道谢的时候,他居然窘迫得结巴起来,随后胡乱找了个借口,夺门而逃。米哈伊尔谢绝了这一家人的晚餐邀请,细致地说明了照顾安娜的注意事项,又祝他们平安健康,才急匆匆地追上他。
“阿诺德。”米哈伊尔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晚间带着河水与青草气息的暖风吹走,“您还好吗?”
阿诺德没有回答,没在呼吸。
也许是伪装人类的习惯,阿诺德总是在呼吸的,除非闻到了实在讨厌的气味。但这会儿他连伪装的力气都没了,靠在一棵树上,仿佛是冷极了,轻轻环抱着自己的肩膀。
米哈伊尔沉默着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群山背后时,他带着斗篷和新鲜的木柴回来,一搓手指在树下生了一堆火。阿诺德还站在那儿,米哈伊尔猜他是嫌直接坐在树底下太脏。不过没关系,他多带了一块方格布,可以铺在树下的草地上,像那些会在休息日出去野餐的家庭一样。
阿诺德僵硬地在方格布上坐下,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闭上眼睛。米哈伊尔心不在焉地喝着水,时不时看他一眼,在他突然艰涩地开口说话时还是吓了一跳。
“……您此前抱怨过,您甚至没法恨我……”阿诺德的嗓音嘶哑,“我也一样。赞美、感谢、回报,这些原本是我们应得的,我已经没办法面对了……但是……”
米哈伊尔把水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抱紧了膝盖,篝火在他眼睛里燃烧。
米哈伊尔说:“对不起。那时候我不明白,可我不恨你,一点也不。”
“才过了多久啊?”
“我学东西总是很快。”米哈伊尔固执地说,“我有什么资格恨您,恨任何人?我……我从来不是个合格的圣徒。就在刚才,我还嫉妒了安娜,在那之前是凯瑟琳。也许我羡慕所有被您拯救的孩子。”
“……您想知道为什么我对那些女孩好吗?”阿诺德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怪异的、残酷的笑容,“我说给你听。”
米哈伊尔不由自主坐直了,两只眼睛一下子睁大,露出了生气又敬畏的神情。要是他有瞳孔,它们一定已经把星星都吞灭了。阿诺德白天给他讲过故事,现在只会是更可怕的。可他没有阻止,没有捂住耳朵,而是受刑般静静地等着阿诺德揭开自己的伤疤。
第52章 15两支军队(4)
阿诺德望着火堆,报复的快感刚升起来,就被涨潮的疲惫淹没。他抓紧自己的手臂,干巴巴地说:
“……在烈阳城,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转化成功的吸血鬼。在转化初期,祭司们为了评估我的能力是否达标,要求我搬运石块。顺便一说,您应该知道米迦摧毁过‘光辉穹顶’,唔,钟楼好像也塌了,我不大记得了。后来重建时用的石料估计都是那时我从圣山后边搬上去的。——我不能偷懒,因为他们把我的堂妹克里斯汀带去了,我的劳动可以换取水和……食物。姑且称作食物,非常公平。克里斯汀才八岁,太娇嫩了,显然不能用于转化实验,那些恶心的杂种——咳咳……
“她已经疯了。可那个时候我也很年轻,什么都不懂,一心想让她活下去。于是我一刻也不停,上山,下山,把打磨好的一立方米的石头搬上圣山。我不知道干了多久,反正教会只是想要一份证明吸血鬼的危害性的报告……我走不动了。她很饿,我也很饿。我走不动了,他们就砍掉克里斯汀的手和脚,挖掉她的眼睛,或者当着我的面……我记得清清楚楚!先是右手!然后是左脚!她哭得厉害他们把她按在石头上——!我又站起来了。她喊饿,喊疼,希望我救她,后来就不说了,她问我累不累……然后他们挖掉她的眼睛叫我吃下去!我不能——我不应该!可是——可是我实在太累了,她——她闻起来——”
米哈伊尔头一回听说这种事,害怕得浑身发抖。遇到阿诺德那一刻起他就滑进了地狱,他人生的前十六年以及全部的意义都变成了血与火的谎言。
仿佛被扼住了喉咙,阿诺德急促地抽了口气,捂住了脸。
“我喝了她的血。监工睡着了……我杀了监工,然后是她。克里斯汀死得很痛苦,她喊我的名字,喊我哥哥的名字,希望我们救她。可是我杀了她,咬断了她的脖子,因为我太饿了,初生的吸血鬼根本不受控制……”
米哈伊尔咬紧牙关,鲜血从嘴角流到下巴上,否则嚎叫就要冲出他的咽喉惊醒河边全部的平叛大军。
“您痛苦吗?”阿诺德靠近他,米哈伊尔在混乱之中却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决绝的残酷,吸血鬼的语气里带着见鬼的柔情,“不用再嫉妒那些女孩了,米沙。克里斯汀有着太阳一样的金色长发,绿眼睛像春天的第一株嫩芽。她特别喜欢我和哈利,除了‘爸爸’和‘妈妈’,第一个学会的词就是‘哈利’,刚能走路就磕磕绊绊地要跟我们一起玩,哈代家的男孩叫她‘跟屁虫’。我小时候……在您参军的年纪,我还会在树林里跌倒呢。有一回我摔破了膝盖,背着管家偷偷处理伤口,被克里斯汀瞧见了。她觉得我流血了却没有哭,所以是个英雄。”
沉默了一下,他勾了勾嘴唇,笑着往火堆里丢了根柴:“但是我没有成为英雄。在她最希望有英雄拯救她的时候,我拥有比圣乔治、齐格弗里德和伊利亚加起来还要强大的力量,我用它撕开了她的喉咙。”
故事说完了。医生冲着米哈伊尔笑了笑,好像不是在看米哈伊尔,而是透过那头浅金色的短发望着克里斯汀,像个真正的哥哥安慰失恋的妹妹。
米哈伊尔张开嘴,又咔哒一声合上。阿诺德听着他牙关打战的声音,凑过去小口舔他的嘴唇和下巴,最后叼着少年柔软的下嘴唇轻轻吮走他牙根渗出来的血。
“……您仍然愿意赦免我吗?”阿诺德跪在他身边,抬起他僵硬的手放在自己头上,“我……”
“不是您的错。”米哈伊尔的第一句嘶哑得像咆哮,含糊不清,第二句却又像尖叫,“不是您的错!”
“您说错了。”阿诺德认真地说,“您应该叫我放过您。”
“可谁来放过您呢?您会放过您自己吗?”眼泪大颗大颗地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往下掉,阿诺德竟然恍惚地遗憾起他哭的时候果然不会掉钻石,“我该怎么办呀?”
所有感情一下子从阿诺德脸上消失,他又变得面无表情,转过身去,背对米哈伊尔躺在方格布上,缩起了双腿。
米哈伊尔抽噎着,展开六百六十六位少女刺绣的厚实斗篷包裹住他,然后自己凑过去,紧紧地、紧紧地、燃烧般抱紧他。
“这里的夜晚的确很冷。”米哈伊尔轻声说,“好好睡一觉吧。”
阿诺德睁着眼睛,感觉到米哈伊尔仍然在不断地颤抖,好像他要依靠米哈伊尔获得足够安抚骨头缝的热量,米哈伊尔也得靠着他取暖。
他想,吸血鬼的确是所有卑鄙无耻和阴谋诡计的集合,否则他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年轻人的痛苦里寻求安慰?
结果两个人竟然都睡了一宿好觉。
清晨天还没亮,米哈伊尔就醒了。好像一切都有了答案一般,所有的疑惑和犹豫都离他远去,就像他们身边熄灭的篝火以及连凝结的机会都没有的晨间露水。
阿诺德睡得意外的沉,要不是他身上的草药味道依旧清晰,几乎和一具新鲜尸体没什么两样。米哈伊尔没有叫醒他,细细地打量起他干净的睡颜来。阿诺德有一张雕刻般严谨的脸,眉毛笔直,鼻梁笔挺,脸颊光滑,嘴唇冰冷,做一切表情都像一尊雕塑挤压着脸上的玉石一样勉强。那头灰黑色的短发像枯萎的芦花一样桀骜不驯,乱糟糟地散开去,它们曾经也许被管家和仆人打理得像伊里斯产的丝绸。
最后米哈伊尔还是坐起来去砍柴烧火。阿诺德醒来就看见他坐在火堆边上,专心致志地等水烧开。见他醒了,米哈伊尔递过去一罐温水,给他洗手洗脸。沉睡一夜的尸体活了过来,深吸一口晨间充满草木芬芳的空气,蘸了点水胡乱抓了两把头发,却还是有一缕湿漉漉的灰发顽固地落下来,接着剩下的也渐次不服帖地支棱起来。
米哈伊尔笑出了声。阿诺德嘟囔道:“有什么好笑的。”
米哈伊尔微笑着说:“没什么。”
河边和矮山间晨雾弥漫,两人在火堆边等着爱弥儿。也许不是在等爱弥儿,阿诺德又不知道他们的暗号。
米哈伊尔拨动了一下木柴,说:“安娜好多了,烧已经退了。今晚我就能赶回烈阳城,所以我把剩下的钱都给他们了。我只能救这一家。”
“你以后会救更多人。您已经救了很多人。”阿诺德转了转脖颈,活动了一下关节,敷衍地说。
米哈伊尔转过头来,认真地问:“我可以救你吗?”
阿诺德愣住了。
米哈伊尔坐在方格布上,仪态里那种见鬼的端庄和矜持不知何时消失了。他瘦削有力的肩膀耸起来,脊背泄了气般弯下去,一切的幅度都很轻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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