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烧得厉害,脸色惨白,却固执地睁着眼睛望着火堆,怀里抱着那只手提箱,沾着血和土的指尖从衣袖里露出来,小心地勾住了一点布料。过了一会儿,他缩起膝盖,垂下脑袋埋进去,褐色的头发软绵绵地耷拉在头上,露出一道被水冲得发白的伤口。干燥之后的袖口又脏又硬,污浊的血艰难地往下落,混杂着伤口化脓时流出的黄水。
米哈伊尔拆下胸甲,洗洗干净接了雨水递到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臂。青年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就着他的手喝了点,半晌,说:“谢谢。”
“不用谢。”米哈伊尔把胸甲悬在篝火上,举起双手靠得更近些,轻声说,“请让我给您处理一下伤口吧。”
他靠近的时候,青年那一对黑色瞳孔倏然放大,迟钝而呆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米哈伊尔想起阿诺德那只灰白色的瞳孔,停住了动作,久久地望着这双温软的绿眼睛。它们的眼白中布满血丝,但绿色虹膜清澈柔亮,一对瞳孔茫然地扩散又收缩,大概根本看不清米哈伊尔。青年也静静地凝视着他,他以为对方在看灰尘四散的空气。
青年舔了舔嘴唇,双手下意识地往袖子里缩了缩。米哈伊尔固执地跪在一边,看着他一动不动。
“我不,相信你。”半晌,青年差点睡着了又惊醒过来,像是突然发现还有个米哈伊尔在一样小声开口说话,高烧和病痛把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又绵软,“但是……”
“但是你没有别的选择。”米哈伊尔的语气很温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不管“阿诺德”是否看着自己,他认真地看着“阿诺德”,“我是来救你的。不相信我也没关系……您受伤很重,我要害您,您也没法反抗不是吗?放松一些……不会有人追上来的。想想克里斯汀,你得活下去,治好病去救她对不对?”
青年累极了,没力气抬头看他更没力气思考他说的是些什么狗屁,脑袋耷拉在肩膀上,怔怔地盯着火堆,脸上却是显而易见的“为什么”、“你是教会的人”。
僵持许久,他慢慢地放下怀中的箱子,从袖子里伸出手来。
他的两只手上只有六根手指。
米哈伊尔浑身僵硬却又害怕得发抖。“阿诺德”甚至不敢看他,他模糊地想,也许“阿诺德”根本不指望他有什么办法,只是把伤口和所有他的无能为力展现给他看。
第62章 17四辆马车(5)
米哈伊尔颤抖着闭上眼睛,从潮湿的空气和沸腾的热水中提取出纯净的水,准备用圣水为“阿诺德”消毒。但是他刚把十字架从领口拎出来,“阿诺德”就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尖叫,摔倒在地上转身要跑。
米哈伊尔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半步,他竟又转过身来,口中嗬嗬喘息,扑上来掐米哈伊尔的脖子。
但是他两只手上的拇指都被砍掉了,剩下的六根手指甚至没能在太阳骑士身上留下抓痕,脱臼过的手臂还使不上力气。米哈伊尔趁势抱住他,将十字架放进水中,念了颂文,用圣水为对方冲洗伤口。他亲自祝祷的圣水比酒精强烈得多,青年手上的烂肉几乎瞬间和血污一道消融,接着被斩断半截的指骨化为灰烬,露出底下的关节,随后薄薄的一层皮肉撕扯着完好的手掌往上爬去,覆盖住暴露在外的组织。
米哈伊尔轻易地制伏了青年,后者在他怀中挣扎扭动,不断地嚎叫,米哈伊尔却比他更惊慌:
“别、别怕——别乱动!您的肋骨也断了,扎进肺里怎么办?!您别怕——别怕,我,我是来救您的……请相信我。请相信我啊!相信我……我——忍一忍,请忍一忍,很快就不痛了,对不起,没有药可用……别怕,我保证,您以后会有一双完整的手,我知道……我不骗您!天哪……忍耐一下,别动,别害怕,很快就好了!爱德华兹先生——”
爱德华兹因愤怒和仇恨而生出的力气很快就消散了,倒在他怀里一下一下地痉挛。米哈伊尔一手抱着他,一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张大嘴无声地尖叫,眼泪和鼻涕从皱成一团的脸上直往下掉,同时却抓住机会往他的嘴里灌了一些圣水。
他怀里的青年绝不是吸血鬼之类的怪物。年轻的爱德华兹伤口发炎,且淋了雨,正在发烧,他因饥饿与疲惫而气息虚弱,胃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心跳沉重得简直像砸在米哈伊尔脑袋上的铁锤;但他实在太累了,肋骨也断了两根,以至于隔很久才有力气抽泣一下。
他没有“阿诺德”那么高那么瘦,也没有后者看起来那么健康结实。他柔软又柔嫩,米哈伊尔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把他全身骨头压碎。
“你,你不要害怕。”米哈伊尔的牙齿咔咔作响,像青年那颗活着颤抖的心脏,“我会保护你。不会有事的……明天,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许久,他怀里传出一声细细的“谢谢”。
年轻的爱德华兹说话的时候像没了舌头,或下一刻就要把所有内脏都吐出来。他盯着自己凹陷下去一块的右脚,茫然地想着这是双新鞋呢。斗篷柔软又温暖,带着太阳和鲜花以及万民欢呼的味道。
爱德华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赤裸地被包裹在厚重的斗篷里。少年骑士把他擦洗干净,连衣服都洗了,半湿不干地挂在一根横梁上晾着,火堆里的木柴劈剥作响,人却不在。
这间屋子原本应该是一栋民居,并不高,他踮起脚应该能抓下衣服,但他又痛又累,饿得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斗篷下面铺着干草,里面居然还混了一些野花,虽然讲究得可笑,他却恍惚地觉得也许昨天和今天都是同一个噩梦,他这么想了一路了。
外头的秋雨还是淅淅沥沥的,带着落叶和泥土芬芳的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篝火摇来晃去。爱德华兹呆滞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仿佛要将翡翠城燃烧的景象永远牢记。然后他觉得渴了,慢慢地扭头,看见地上有一只变形的金属杯子,看得出来工匠的手艺很不好,相当糟蹋材料。
他伸出手去,盯着缠在手掌上的白色麻布看了一会儿,捧起杯子喝水。
米哈伊尔匆匆跑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一幕,有些不好意思。杯子是他拿肩甲捏出来的,只为能用。“阿诺德”抬起头,碧绿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软绵绵的褐色头发微卷着垂下来,看起来依然害怕,恐惧中却已经有了一种无所谓的懒散。
青年说:“谢谢您。”
“……不用谢。”米哈伊尔的嗓音清亮温柔,总叫人觉得他在笑,“我去买了点食物。”
说着,他打了个手势,见对方迟缓地点了点头,才大步绕过火堆,坐在他身边的干草上,拿出了一个布包。
说是买食物,他也不敢跑太远,一会儿怕追兵追上“阿诺德”,一会儿怕干草起火,荒废的村庄里连稻草都找不着。他在二十里外发现了一个村庄,但那里的农民穷得连“圣徒”这个词都说不利索,即使在丰收的秋天,家里也只有燕麦粥和黑面包。米哈伊尔花了一枚爱德华兹家的金币换了一碗稀粥、一块面包还有一小块奶酪,还有一件上衣,他昨日换上的细麻里衣被撕碎了当做绷带。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自己的地盘上被宰了一刀,也不知道他多跑几里地,拿出诺伦金币就会被举报到当地教堂。
“你睡了好久,喝点水,吃点东西。”
米哈伊尔一路温着粥水,现在正好递给身边的青年喝。青年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又说了声“谢谢”,才接过杯子喝了一小口,艰难地咽下去,很快喝了第二口,皱了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没力气继续想,放下了杯子。米哈伊尔担忧地说:
“不好吃吗?嗯,我尽力挑掉砂砾了,但味道肯定不好。不过你的牙……嗯,不好咬面包,我用水煮煮。等你好一点了,我去抓几只小鹰来煮汤给你喝。”
青年捧着金属杯,缩着腿,茫然地看着他。米哈伊尔紧张不已,不知道“阿诺德”在想些什么,他以为燕麦汤至少有点香味呢……只好没话找话:
“您不要担心,手会长好的,会有办法的。坐一会儿没事,不介意的话,您可以靠在我身上……您可以相信我,不相信也没关系……但是,但是请不要离开我。我是说……您的肋骨断了,我是用法术拼起来的,隔着皮肉,但只能固定,不知道能不能长好,所以请不要离我太远。——对不起,您现在还觉得痛吗?”
许久,青年机械地摇摇头,转过脸去,继续盯着篝火。他的手臂此前节节脱臼,现在还有些发软,杯子也拿不稳。
粥很快煮好了,米哈伊尔把奶酪丢进去,又煮了一会儿,用木勺搅了搅,难为情地递给青年。青年低着头,接过去舀了一勺咽下去,急切地吃了一半。他正要继续,忽然抬起头问米哈伊尔:“您呢?”
“什么?”米哈伊尔没有反应过来。青年停下来,连碗带勺递给他,一双漂亮的绿眼睛盯着他,眨也不眨。
米哈伊尔看着他咽了口口水:“……我不用。我不需要吃东西。”
“阿诺德”不知道是误会了还是没听进去,固执地伸着手臂。连思考都似乎成了一件相当艰难的事,他缓缓转动着思绪,说:“你年纪小,又长得高,很快会饿的。要是您跟我……带着我,路上就不一定能找到别的食物了。”
想了想,他又短促地笑了一下,像是猛地发力抱起一块石头,反倒扑倒在了石头上:“您愿意帮助我们,这已经足够了。感谢您的善良,先生。”
“不,我不是……我……”米哈伊尔看着对方,只是眨了下眼睛就有大颗的眼泪掉下去,他甚至没来得及忍耐,慌乱地伸出手接过,“我……”
青年用力把碗塞进他手里,慢慢揉了揉肚子,缩在斗篷里,又对着火堆发起呆来。
米哈伊尔看着他,可他一眼都不肯看米哈伊尔。最后,米哈伊尔大口喝掉了半杯掺了砂砾的燕麦汤和半碗黑面包煮的粥。
他不去找门了。至少在这里的“阿诺德”安全之前——可这年代那里有对这样的一个二十多岁娇生惯养的少爷安全的地方呢?
可如果他不走出那扇窄门,他遇到的那个遭遇了这一切的“阿诺德”也等不到他了。“阿诺德”迟早会一个人冲进烈阳城跟哪个教导过米哈伊尔的圣徒同归于尽,他那副样子怎么也不会有什么能一起杀人放火的朋友,什么米迦、坎迪·凯恩都无法留住他。
他不能丢下这个“阿诺德”,“阿诺德”会死的,他要是放弃眼前能救的人,他也不是米哈伊尔了。但他不放下这一个,另一个也会死。孩子们会在窄门后的世界里见到鲜花盛开的草地,玩累了打开门回去就行,他能怎么办呢?
“……别怕,别怕。”回过神来,爱德华兹正用那种茫然又虚幻的神情看着他,有些担忧地问,“先生,你还好吗?”
“……米沙。”米哈伊尔靠近了一些,说,“我叫米沙。”
对方沉默了一下,只说:“爱德华兹。”
第63章 17四辆马车(6)
米哈伊尔轻轻抱住他,一言不发。他没有反抗,也许是没有力气,也许是米哈伊尔看起来太难过、太需要一个拥抱。
半晌,爱德华兹说:“您看起来很害怕。对不起,米沙,如果我——”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米哈伊尔连忙叫道,声音很小,却把他抱得更紧,“我只是——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爱德华兹哦了一声。米哈伊尔嗅着他脖颈上淡淡的血腥味,他连味道都和查莱克的爱德华兹医生不一样,这样的人会用绿宝石手杖敲碎一名主教的脑袋吗?
爱德华兹忽然说:“可是我要去找克里斯汀。”
米哈伊尔立刻说:“我一起去。”没等对方说话,他闷闷地补充道:“她在圣……烈阳城,你自己进不去的。”
爱德华兹沉默了很久,还是问出了口:“您为什么要帮我呢?”
他的声音比之前更轻,仿佛恨不得米哈伊尔根本没有听见,也就不会得到自己不想要的回答。米哈伊尔想吻他,眼睛鼻尖嘴唇哪里都好,告诉他不会有事的,让我们逃跑吧,我们可以去偷一艘教会的小帆船,鼓起风帆就走。可他不能告诉“阿诺德”这些,“阿诺德”会以为他和那些欺负小杰瑞米的士兵没什么两样。
米哈伊尔说:“因为你是个好人。”
爱德华兹轻飘飘地说:“可是他们比我更好啊。”
“你最好。”米哈伊尔执拗地抓着他身上的斗篷,“您是一位善良的好人,好人不该有这样的结局。教会有很多坏人,他们也不该继续活着!”
“您也是教会的人呀。”
“我不是。”米哈伊尔说,“我是米哈伊尔·库帕拉!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库帕拉!”
吃了点东西,伤口也得到了处理,爱德华兹在温暖和柔软中有了点力气,想起来:“这名字真奇怪。你不是米沙吗?”
“我是联邦人,认识的都叫我米沙。”米哈伊尔面不改色,收了收手臂,好叫爱德华兹靠得舒服一点,“要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我是医生,你是骑士。”爱德华兹说,“我自己知道。”
米哈伊尔不知道能说些什么,青年的任性不过是一种徒劳的坚持,仿佛想证明爱德华兹家还有人活着,和他此前认识的从内而外骄傲得该丢进圣水里洗洗干净的爱德华兹医生截然不同。
沉默了一会儿,爱德华兹问:“你不会是圣徒吧,米沙?”
他的问题听起来干巴巴的,只是没话找话,不期待也不畏惧。但米哈伊尔还是立刻回道:“不,不是。我是骑士,刚刚成年。”
“刚成年,那还能长个呢……该有多高啊?”爱德华兹咕哝了一句,少年温暖的胸膛和柔软的斗篷构成叫人安心的黑暗,声音依然了无生趣,“那就好。我不喜欢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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