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松了口气:“为什么?”
“爸爸妈妈有很多圣徒朋友。”爱德华兹说。
茅草屋外头细雨迷蒙,屋内柴火劈剥作响。一粒火星跳了出来,在半道上就燃尽发潮,在干草堆里变成一点黑色的污渍。
米哈伊尔喃喃道:
“我来救你,对不起……”
爱德华兹轻轻推开他,站起身来。米哈伊尔仰头看他柔软的脸,一刻也不敢浪费。
爱德华兹独自站了一会儿,米哈伊尔才反应过来,起身把晾在横梁上的衣服取下来给他。衬衣袖口还有点淡淡的血迹,被鞭子抽打出的裂痕也没有修补。爱德华兹道了谢,背过身去慢慢换上衣服,米哈伊尔也背对着他站在门口,好像这样就可以挡住所有漏进来的风,这小屋是他们温暖丰足的家。
爱德华兹的左臂还抬不太起来,扣了半天扣子,捡起斗篷拍了拍,赤脚绕过火堆,递给米哈伊尔:
“谢谢你,米沙先生。”
米哈伊尔点点头,两只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盯着他的脸。爱德华兹摸摸鼻子,试探着称赞道:
“您的眼睛真漂亮。可是没有瞳孔,看得见东西吗?”
“可以,可以。我可以看见您……您非常……非常……”米哈伊尔忙不迭地点头,抖开斗篷披在他身上,几乎把他的脚都裹进去,“您还是披着吧。我没事,您受伤了,而且失血过多,再感冒就糟糕了。”
“……谢谢。”爱德华兹说完,又不好意思起来,“我也只能说谢谢了。”
他看起来正常了很多,但米哈伊尔觉得这才不正常。正常人不会在经历了灭族和酷刑之后礼貌地跟看起来像敌军的人说谢谢,也不会在失血到濒死的地步还坚持站起来扣齐每一颗还存在的纽扣,他不敢去想究竟是什么东西支撑着这个年轻人,即使实际上这个青年还比他大个五六岁。
结果下一刻爱德华兹就扑进他怀里,手脚都在发抖,冰凉得像个吸血鬼。米哈伊尔一把抄起他走向火堆,抱着他烤火。爱德华兹喘了两口气,才说:
“谢谢,对不起,米沙……有点重,失血过多,脚下没力气。——我们去哪里找克里斯汀?”
米哈伊尔沉默了一下,如实回答:“烈阳城。”
“……好。好。您说您要带我进去。”
“是,我会带您进去。”米哈伊尔忽然想到了什么,握着他失去拇指和小指的右手,说,“您再养几天伤,我们就去圣……烈阳城。我知道治好您的方法了!”
“听起来你本来没想到,只是想鼓励我。”爱德华兹短促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没做到就放弃了,抬起那双温柔的绿眼睛望着他,“——是什么?”
米哈伊尔缓缓地说:“第五元素,贤者之石,或者说,圣骸。”
他没有见过,但是听拉比们讲过。教会的圣所中有一块贤者之石,是密特拉第一次神降时留下的血肉。它在第三圣战中被消耗掉了,米哈伊尔记得那是1228年冬天的事,现在是1225年秋天,就算不在圣所,贤者之石也还存在!
爱德华兹愣了一下,说:“我带上克里斯汀就走。”
“贤者之石就在圣所里!”米哈伊尔说,“我会拿到它,然后跟你们一起走。我可以保护你们,哪怕是圣徒我也能打赢!”
爱德华兹低头露出苦笑,却没有叫他看见,只是哑着嗓子轻声说:“好呀。谢谢你,米沙。”
米哈伊尔抿起嘴唇,知道爱德华兹先生把这当做小孩子负气说的话。但他的确没有把握,圣所是修道院里供奉圣遗物、堆放战利品的房间,贤者之石是最重要的一件;希尔输给他是个谎言,他没有和全力以赴的圣徒弟兄姐妹们战斗过,更何况,真正的追杀不会是单打独斗,一旦他偷走那点“圣骸”,圣徒们倾巢而出都不是不可能。
但是那又怎么样?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真实的历史还是虚假的地狱,他只知道不救人、不杀了那些打着密特拉旗号四处征战为恶的“弟兄姐妹们”他就该和他们一起下地狱。这就是窄门背后的世界,要么他遵从本心去贯彻世界上最艰难的信念,要么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的灵魂下地狱,属于密特拉的肉身走出门去,后者只要一个念头就能烧死所有吸血鬼。
两人在茅屋里又住了一晚,晚餐是米哈伊尔摘来的坚果和水果,他还偷了几个鸟蛋。他是个善良的太阳神信徒,所以他爬了好几棵树,每个鸟巢里只拿一颗蛋。
爱德华兹伤得很重,米哈伊尔甚至很难相信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类还活着。但他认真地吃掉米哈伊尔捣碎的坚果和鸟蛋,在米哈伊尔掏出太阳十字架祝祷的时候只是抖了一下,随后就接过圣水喝掉了。米哈伊尔能闻见他嘴里的血腥味,让人血肉重生的圣水只存在于圣历前的传说和太阳神典里,但烈阳城大祭司祝祷的圣水至少能净化血肉,让他不至于伤口感染。
第三天清晨,雨就停了,湿漉漉的白雾弥漫林间,废弃的村庄和到处生长的野草在其中若隐若现。爱德华兹好了不少,昨天已经能披着那块绣了金丝银线的斗篷在屋里到处走走了,但米哈伊尔知道那是假象,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里燃烧着残烛般猛烈的火光。
他不会去劝说,他知道自己只会得到感恩和敷衍。他只是在爱德华兹醒来之前,把两只杯子以外的盔甲拖到角落,准备用它们熔铸一把趁手的杀人利器。
米哈伊尔·库帕拉站在陪伴了自己近一年的全身钣金甲前,深吸了一口气。恐怖的高热瞬间从甲胄内部迸发,经过无数次捶打精炼的秘银微微发光,缓缓软化,接着便有一滴一滴金属液体从表面升起,在少年的手掌底下悬停。
秘银是一种神赐的金属,所有炼金术师的梦中情人,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仅次于女巫和法师们狂热追求的“贤者之石”。根据用途的不同,秘银需要不同的锻造条件和方式以达到不同的力学和神学特性,每一位秘银工匠都是一名红衣主教。而他十六岁时穿的这套盔甲,每一道工艺都出自一名圣徒之手。
现在,米哈伊尔用自己的火焰粗暴地熔化了这件无价之宝。
他的双手浸没在金属液体中,却丝毫没有被灼伤,液态金属温驯地贴着他的手指流动。秘银在他手中主动崩溃重组,化成一杆通体银白的十字枪,花纹和咒文自行生成,自下而上发出熔金般的光芒,照亮了他没有表情、仍有稚气残留的脸颊,却没有在那双星空般的眼睛里留下任何印记。
在齐格弗里德联邦的战场上,罗林斯把这套甲胄交给他的时候就告诉他,不用觉得靡费,这是你的第一套也是最后一套盔甲,你对我们的胜利至关重要,所以这是必要的耗费。但是当这场战争结束,你会长得更高更强壮,成为教会最顶尖的卫道者。到了那时,你再也穿不下这套盔甲,也再也用不上防御了。
不知什么时候,爱德华兹醒了。他喝了水,收起杯子,抱着行李箱,静静地站在米哈伊尔身后,看着那头浅金色的短发。
乌云密布的早上,它们看起来像初春最寒冷的阳光,却妄图点燃整座花园。
第64章 17四辆马车(7)
半个月后,两人抵达了磐石城。帕梅拉高原的寒风愈发凛冽,两人穿着光鲜亮丽的骑士服,爱德华兹头上还罩了一顶软皮帽,胸口扣着白斗篷,脸上病恹恹的,端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策马踱步,看起来就是个走关系靠贿赂得到骑士头衔的富家少爷。
实际上这伙强盗何其猖狂。骑士服是米哈伊尔伏杀了一队骑士后得到的战利品,马也是;软皮帽和新衣服倒是买来的,但花的也不是诺伦金币,而是各地分教会的钱。他们一路上甚至没吃什么苦头,米哈伊尔到了一地,就上教堂祈祷,没有瞳孔的眼睛鹰一样四处寻找品行恶劣的神父或者恶贯满盈的有钱人,晚上摸进卧房抹人脖子,接着像那些街巷童话故事里带着公主私奔的骑士一样跑向在林子里等待的爱德华兹少爷,抱起他拎包入住。
正面战场上尚且没有人类能战胜米哈伊尔·库帕拉,他做起刺客来更是天下一流。在抵达磐石城前,米哈伊尔连抢两辆四轮马车,请爱德华兹先生躺着赶路,车厢里铺有又厚又软的垫子代替此时尚未被开发的橡胶来减震。米哈伊尔从来没做过抢劫的事,这会儿干起来格外顺手,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反倒像劝诫十七八个恶人悔改那样畅快、那样圣光笼罩,顶多在夜晚朝着神父屋里的十字架和圣像无声大叫:有本事就永远别放我出去!
这天一进城门,“阿诺德”就打了个喷嚏,听得米哈伊尔心惊胆战,生怕他把肋骨又咳断了。但爱德华兹少爷只是兴趣缺缺地摆摆手,黑色皮手套搭在缰绳上,以优雅的姿态和目空一切的傲慢,像个圣殿骑士那样穿过城门。米哈伊尔想起来,在“被发现”是吸血鬼之前,这也是个时常有圣徒做客的、光荣的大家族。
磐石城很冷,帕梅拉高原的大部分地区却并非如此。黑星海的冷风和月亮海的暖流在星河山脉的原址上四处流窜,两人在上一座城市就能望见圣山之巅的雪盖。磐石城终年阴寒是因为它大部分时间都被笼罩在圣山阴影中,沿着城边冰冷的太阳河就能抵达烈阳城的迦南门。
在这种环境中,磐石城依然发展成了大城市,这全都仰仗圣山上飘飞而下的雪花。那是当地人最赚钱的生意,童叟无欺,一枚金币一小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神圣的雪花净化你所有的罪孽。
教堂已经戒严了,但是两位圣骑士当然有入住的资格。在城外,两人就得知磐石城有“智慧之灵”约书亚镇守,“红海圣剑”米迦在三日前预告了针对他的刺杀,但约书亚说“小孩子的任性无关紧要,不能搅扰弟兄们的正常生活”,并没有封城,甚至不希望教堂排查过严,最好是敌人能轻易找到他面前,然后他将一击必杀。
约书亚那么说,底下执行起来却是另一回事。两人进不去修道院,在教堂后边得到了一间带壁炉的屋子。米哈伊尔熟练地脱下骑士服,沿着走廊无声无息地溜达起来,跟着那几个负责接待他们的修士去确认他们是否有身份暴露的可能,爱德华兹却后脚搁下斗篷走出房门,往兜售圣山雪水的地方去了。
那是一间看起来像告解室的屋子,不过“神父”们所在的房间连通后边的一整栋建筑,没时间告解、罪孽深重的罪人们可以掀开帘子走进外间,往小窗底下的缝隙里塞一枚金币,然后洗涤罪孽,崭崭新地离开教堂。
这会儿,小窗后边只躺着一个正在打盹的执事,爱德华兹敲了敲窗沿,把他吓得从椅子上滚了下去,还以为自己躲在这儿偷懒被发现,要被拖去挨鞭子了。
但那只黑手套只是递给他一枚背后印着两朵双生玫瑰的诺伦金币。执事很尴尬,不肯要钱,也不敢给雪水。最后还是窗外的青年哑着嗓子开口说“渴了”,执事才带着一点羡慕和窃喜收下金币,点头哈腰地递上满满一杯“圣水”。水倒是难得的好水,屋子里有一口水井专门供应,大家叫它“玛撒”,就像先祖时代人们过旷野时密特拉太阳神令磐石流出甘甜的泉水,这口井里流金子呢。
爱德华兹接过镀金的铜杯,仰头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在小桌台上,一言不发地疾步离开。从圣山刮下来的寒风灌满空无一人的柱廊,卷走无花果树的枯叶,鼓起他黑色的衣摆。
青年回到房中,在装骨灰盒和金币的行李箱里翻了一阵,摸出一个扁平的木盒。他用右手无名指推开锁扣,盒盖弹开,里面整齐摆放着六把柳叶刀。他轻轻挑起一把,用中指和无名指夹住,轻巧地比划了几下,收回盒中,将盒子贴身藏好。
他面无表情,也看不出什么焦躁,戴着柔软的皮手套坐在安乐椅里,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望着小小的窗洞,看着黑色的树枝,像是已经一动不动地看了几个小时。
米哈伊尔带回了两人的晚餐、一壶热水以及没有被发现的好消息,问他要不要洗澡。需要的话,可以叫修士们去打水。
他一如既往在关门之后眨着眼睛笑了笑,爱德华兹缓缓抬起眼睛,摇摇头,道了谢,吃完晚餐便躺在窄小的床上看天花板,甚至没有脱鞋。米哈伊尔就着烛光擦拭十字枪,也不说什么话,心脏跳得飞快。他从没在战前这么紧张过,他预想了诸多可能,头一回恐惧战斗。他要保护爱德华兹先生和没有见过面的克里斯汀,他要在圣城的重重防护和诸多圣徒之中取得贤者之石, 但说实话他并没有战胜1225年的圣城和圣徒的自信。
孩童的直觉向来很准,米哈伊尔也总有这样的好运气。窗外的夜晚张开黑暗的嘴,圣山上飘过来的细雪像十角怪物的獠牙,或者金狐狸号底舱里一双双死寂的眼睛。爱德华兹闭上了眼睛,米哈伊尔往壁炉里投了更多柴火,悄悄地让他的衣服和鞋袜暖和一点。他低头看着这张柔软却沉默的脸,脑海中浮现出“阿诺德”尖锐的冷笑,“阿诺德”那双视力不佳的眼睛会为他送的鲜花和他的血发亮。
米哈伊尔轻轻俯下身去,张开双臂,最后却没敢抱他,坐在床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秋日清晨的天空澄澈高远,灰扑扑的瓦蓝色底下是结冰的空气。爱德华兹从醒来开始就在咳嗽,没有波澜的脸上满是对自己身体这么不争气的难以置信。米哈伊尔不敢劝他,只给他喝热水,但他喝了两口就停了,低低咳嗽着要求米哈伊尔兑现承诺。
“我要去烈阳城。”他低沉地说,“或者,只要找到克里斯汀。”
米哈伊尔给他披上斗篷:“好。”
“伊莎贝拉在烈阳城吗?”
米哈伊尔皱了皱眉,说:“按理说……1225年……确实在。”
爱德华兹说:“如果没有别人可以相信,就试试请她帮忙。”
米哈伊尔吓了一跳:“不行!”
“咳咳……为什么?”爱德华兹对他的态度有点疑惑,“她也不能信任吗?”
米哈伊尔抓着他的手,像乞食小狗看着他:“与其说她能不能信任……您为什么要找她?”
爱德华兹的眼神飘忽:“虽然她从来没有来过翡翠城,但她是最咳咳……最好的一个。从阿诺德·加尔文·爱德华兹侯爵那一辈开始,我们尊她为圣……咳咳……要是有一天他的后裔遭遇患难,可以求告她的名。密特拉是我们灵上的父亲,伊莎贝拉就像灵上的母亲……翡翠城的教堂里有她的圣像,我们世世代代为她祈福,所有时代的圣徒之中我们只拜她一个,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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