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定定地看着她,心不在焉,面无表情,好像整个灵魂已经扑到即将到来的圣徒身上撕咬对方的血肉去了。
“这里的问题是……”安娜抬起头,望着本该吊着一盏枝形吊灯的横梁,摸了摸下巴,“贤者之石实际上就是圣骸,你知道的。他的心脏是贤者之石,肢体也损毁过半,那他还是亚伦吗?他还是原本的那个人吗?论起纯洁的程度,他的身体比我们任何一个圣徒都纯洁,至少在您将自己奉献给父神之前。他是吸血鬼,可他的心脏里流的是神的血。他转化的第一个吸血鬼是阿什利·迪布瓦,第二个是崔斯坦·哈代,在春泉城外的‘万国花园’。当时那两人都快死了,接受了他的血和肉就活了下来,抛开其他,这和——圣子,有什么区别吗?他真的还是原本那个人吗?”
黑黢黢的过道里风雪呼啸,仿佛白色的火焰席卷一切。
“……可是,”许久,米哈伊尔的嗓子里才发出一个嘶哑的声音,“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吸血鬼’了啊。我对他说爱的时候更是明知如此,所以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那就好。对不起,小米沙,我无意冒犯你二人。”
“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安娜。我会活着去见他……我要让他活下去。我也有爸爸妈妈……”
“可是他爱你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总是在骗我!”
米哈伊尔脸上浮现出一种惶恐的痛苦,抓着脑袋不知所措。
罗林斯的脚步已经很近了。
“好吧,这事之后再想,等你赢下罗林斯,就可以亲自去问他。世界上有谁能拒绝你的爱呢,米沙?”
安娜往后退了一步,在米哈伊尔欲言又止的眼神中,踏上破碎的窗台,坠入了无穷无尽的白色的山涧。
米哈伊尔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封好窗户,关上休息室,一个一个地巡视剩余的四个房间。那四扇门宽阔可容三人并肩通行,直到今日也还冷酷顽固地矗立在钢铁门框中,与石墙石柱以及休息室的石质拱券格格不入。
一到三号门后的大多器械已经被撤走销毁,地面和墙壁上污渍和焊接痕迹见证了一切。他抚摸它们,就像抚摸神意钟楼屋顶四周的尖顶,虔诚、温和、心无杂念。最后,他关好它们,打开了四号门。
四号门后是一块宽阔平坦的石台,左边是休息室的墙,右边是三号房间,正前方是一片空白,没有护栏,就这么暴露在白雪皑皑的悬崖峭壁之上,几根粗矮的多立克石柱在边缘撑起上方的庞大建筑。米哈伊尔呼出一口气吹散积雪,石头上血迹斑斑,已然渗进地里,成了黑色。
悬崖下卷上来的寒风吹得他的白袍和兜帽猎猎作响。米哈伊尔站在石台边缘,摘下手套放在地上。
罗林斯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四号门口。他摘下小帽,一双钢蓝色的眼睛冷酷地看着米哈伊尔,苍老的脸颊上的纹路依旧带着慈祥和蔼的意味。随后,他摘下绶带、脱下肩衣和白袍挂在山壁上,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脖子上挂着一串白绳串起的大小不一的黑牙。他赤裸着老树般粗糙有力的双足,穿一条打了补丁的束脚长裤,仿佛异族的武道师,肉体上热气蒸腾。
他的确是亚巴顿帝国一个北方部族走出的武道师。他们终年生活在北冰洋边缘,从小就得忍受风霜严寒的孩子们八成活不过两岁,而活过两岁则意味着他们已经是战士了。
在教会复国战争的最疯狂阶段,“战争之王”戴维孤身一人杀入亚巴顿帝国腹地,愿意受洗的得活,不愿意的下一刻就去地狱。戴维自然很快就受了重伤,不得不躲进冰原争取一线生机。那时罗林斯已经是族长了,帝国的战争将他们那样的小族逼上了背井离乡的绝路,虽然他们原本也没什么故乡可言,但每次迁徙必然意味着三成以上人口的死亡,一路上无数年迈的父亲和母亲被留在铁流般的风雪中。那一回他们很幸运,在冰原深处遇到了可以凭空点燃火焰的“神”,他们受了洗,成了太阳神虔诚的信徒。
然后他失去了一切,像古代先知那般赤身裸体在冰原上行走哭嚎,手持短剑遇人就杀。戴维把他带回密特拉王朝,请他在常年温暖的月桂城担任祭司,他一直遗憾没能把族人们带来这个流奶与蜜的地上天国。如果不是伊莎贝拉,他永远不会知道是戴维引来了帝国军队,他还在对治好了戴维的阿诺德·爱德华兹感恩戴德。
他是米哈伊尔的搏击教师。他对米哈伊尔展露的慈祥与温和都是真实的,因为米哈伊尔从小就坚强,学什么都很快,出生起就在承受军事训练且毫无怨言,就像他失去的孩子们。
米哈伊尔也脱掉白袍和鞋子,身上却没有一丝白汽蒸腾。他的肌肉和骨骼发出密密麻麻的鸣响,没有瞳孔的双眼中星辰明亮。
罗林斯解下腰间短剑丢进山谷,米哈伊尔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携带武器。
下一刻,两人在石台中央相撞,脚下石块寸寸碎裂。他们同样的面无表情,却从肌肉和骨头里榨出每一分可以外露的力气;米哈伊尔居高临下,罗林斯敏捷有力,后者短短一个接触便抓住前者腰身高举过头往后摔去!
第73章 18五个房间(6)
米哈伊尔眨了下眼睛,罗林斯的手臂忽然僵住,青筋瞬间爆发,连太阳穴都是一跳;一整座山的重量从米哈伊尔身上压了下去,他一掌劈向罗林斯后腰,后者不得不倒地闪避,米哈伊尔也有些狼狈地落地,滚了半圈还没起来,罗林斯已经鬼魅般腰间用力直接起身,再次逼近,一脚飞起,将他踢向山壁!
碎石和飞雪的粉尘之中,年轻人和老人的腿脚死死勾在一起,他们互相挥拳、格挡、闪避、再次进攻,崖壁上的积雪因空气中的高热融化,冰冷的瀑布从二人头顶浇下。罗林斯一拳打在山壁上,碎石飞溅,整片山壁都因此微微摇晃,米哈伊尔丝毫不受影响,侧身闪过便是一个肘击袭向老人肩胛。
罗林斯竖起手臂挡住一击,又一脚戳向米哈伊尔伸来的小腿,一道骨折声来自两个人。罗林斯的脚背和米哈伊尔的小腿都迅速肿起,两人却没有停顿,攻守交换数次,轮到罗林斯背靠山壁时米哈伊尔一拳挥出,却用力过度卡在了山壁中,罗林斯趁机脱身而出,下一刻便闪现在他身后,两手穿过腋下鹰爪般钳住他的双肩,下盘一沉,手上用力,就要卸掉他的双肩关节!
但是米哈伊尔已经拔出了手掌,抓紧他的双手手腕,腰间用力一拧,将他整个甩向悬崖,撞碎了一根立柱。少年旋即大步上前,手爪错过了罗林斯的咽喉,老人也终于擒住他的右臂,一手按肩一手猛地一转,咔吧几声卸掉了肩膀、手肘和手腕的关节,代价是米哈伊尔一记膝击毫无保留地命中他的小腹,叫他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嵌在山壁中的四号房门在战斗中簌簌发抖,拦腰碎了一半的立柱持续崩裂,圣山的积雪崩塌,连着它们融化而成的瀑布一道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石台上水流滚滚,带走两人的血,他们缠斗在一起,踏在斑驳的黑色血迹上,奔流的雪水卷走他们挂在石壁上的衣衫,汇入无穷无尽的雪白之中。
有时是米哈伊尔掐着罗林斯的脖子把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往地上撞,有时是罗林斯将米哈伊尔面朝下按在水中痛殴脊背。两人咬牙切齿,心中怒火熊熊。一开始是罗林斯占了上风,但是乖宝宝米哈伊尔比他最聪明的孩子也不遑多让,迅速地适应了圣城的法则,那山和大地般的威压不再是昙花一现,脱臼的关节生生被骨骼与肌肉拧回原位。他的身体越来越烫,几乎煮沸身下的溪流,白色蒸汽在屋顶迅速凝结成一根根冰凌往下生长。
米哈伊尔再一次挣脱了罗林斯的钳制,一跃而起,湿漉漉的金发之下,那张年轻白皙的脸上没有一点红晕,他咧开的嘴唇和紧咬的牙齿之间却升起狰狞的白汽。他从咽喉深处发出沉闷的吼叫,踏着热水冲向罗林斯。向下生长的冰凌在半空开始融化滴水,冷热掺杂的雨雾冰晶弥漫成云。罗林斯的左手肘被米哈伊尔打碎,米哈伊尔又被罗林斯当胸一拳掼在立柱上,肋骨应声而断,却伸手锁住罗林斯,沿着立柱翻滚半圈,两人死死捏着对方的指骨,身侧就是悬崖!
两具肉身烫得像正在槽中成型的铁水,顶上的冰凌因热气与圣徒溢散的力量齐齐断裂下坠。两人同时放开对方,米哈伊尔用力挥拳,罗林斯却抓住一根冰凌,法术的光辉迅速蔓延其上固化完毕。他足下用力蹬碎立柱台基,闪电般袭向米哈伊尔,冰凌附魔完成之时尖刺正好顶在米哈伊尔胸口,直直刺破他的胸膛、刺穿他的心脏!米哈伊尔的拳头却也没有半分停顿,正中他的侧脸!
老人的头骨发出明显的咔嚓声,左侧牙齿、下颌骨连着部分颧骨被这毫不留情的一拳打碎。然而,他只是漠然地看着米哈伊尔,缓缓松开手,看着他因反作用力摔出石台,朝着悬崖坠落。
罗林斯长长出了一口气,病态的绯红迅速爬满他整张皱纹斑驳的脸。他颤抖着喘息,望着山谷的方向。温热的河流在冰天雪地中迅速冷却,他流出的热汗汇入其中,这让他看起来更苍老了。老人气喘吁吁地扶着石柱坐下,低头看向脖子上垂下来的几颗黑牙,神色柔和许多,抬手抚摸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的遗物和希望。
一条铁链卷住了他的左手。两百多年前,吸血鬼和秘密部队的教士们就是抓着这些深深楔进山体中的铁链,穿过风雪进入修道院的。如果没有合适的防护,皮肤碰到钢铁就会黏在上面。
狂暴的电流和恐怖的热量沿着锈蚀的铁链传来,罗林斯的灰发根根立起,反手抓住铁链,稳住下盘。神情阴郁的少年圣徒用力一扯,借着他的力量一跃而起,回到了石台上,却一下子泄了力,吐出一口血,跪在地上喘息。他口中咬着一把钥匙,秘银熔铸的链条在他脖颈上再次显出熔化的征兆,心脏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像一朵变回花苞的玫瑰一样翻滚着愈合。
两人一言不发,三十秒后不约而同地、步履蹒跚地战在一处。米哈伊尔一记掌刀划向老人脖颈,没能成功打断,指缝却拉断了那条黑牙项链。罗林斯惊恐地伸手去接,米哈伊尔已经本能地袭向他伸出的手臂,老人生生挨了一记,却还是被巨力推得手臂一抖,眼睁睁地看着那大小五颗牙齿朝着深渊坠落。
“米哈伊尔·库帕拉——”
老人精瘦的胸腔里发出嘶哑的尖叫,怒火和羞恼终于点燃了他的理智。他须发皆张,与米哈伊尔的搏击失却了所有章法,纯粹的暴力从他仿佛油尽灯枯的身躯中迸发。老人吼道:
“教会是错误的根源,你就是最大的罪孽!战争、战争、战争——你在齐格弗里德联邦沾沾自喜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你!然而你竟还想为爱德华兹辩护!他们是战犯,是流千万人血的罪人!他们吃什么得永生?圣子的血和肉吗?呸!是世上所有弱者的血和肉!他害了我的家人,却去救治戴维、西希家、米迦、所有教会和亚巴顿的士兵,千千万万人!他是最不可饶恕的战犯!为什么没有人看到我们、没有人来救我们啊?爱德华兹那么喜欢救人、那么喜欢掺和战争,那就来救活我的妻子儿女啊!吸血鬼永生不死,我们给了他们无上的荣光,甚至给了他们贤者之石有个男人为自己的新生欣喜若狂!爱德华兹从小就在解剖尸体,轮到自己怎么就发疯了?道貌岸然!他们活该如此,我只想要我的老婆孩子回来,我们活下去需要的东西甚至不如爱德华兹们随手的一次施舍!他们甘愿在战场上被兵刃所伤,为什么独独不愿意救我们?教会骗我、爱德华兹骗教会,他妈的都去死吧!米哈伊尔·库帕拉,我要让你和狗屁的太阳神一起葬身于此!是密特拉杀了庇佑我们的神啊!”
他们不再防御,滚在地上凭自己的拳头腿脚翻来覆去地殴打对方,就看谁先打死对方、谁先撑不住引颈就戮。
米哈伊尔根本没有听他的辩解,少年祭司同样自说自话,源源不断的力量像决堤的洪水从破碎的心脏涌出,填补他的伤口与裂痕,淹没他的理智和全身,他的声音和罗林斯的混杂在一起震荡回响:
“成天教人悔改,到头来都是骗人钱财害人性命的把戏!自己做所有最恶的恶事还到处找借口甚至不加掩饰然后反过来告诉我我该长大我该成熟地对待这一切凭什么啊他妈的?!所多玛蛾摩拉的罪孽不及烈阳城的万分之一!你该死伊莎贝拉该死我也该去死!说得好像他犯了什么错他有多肮脏一样,乔纳森居然也能开口说我父母淫乱!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总有无数种办法圆谎然后裹挟下一个我这样的白痴!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密特拉!密特拉!我的父亲,我的父神!你在天上听到了吗?!你想来就来吧!降临于我!伊莎贝拉杀你一次,我要杀你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你再也不敢降临,这里是我的国!我要杀掉你所有最爱的圣徒亲爱的孩子,希尔伊莎贝拉康斯坦特米迦亚娜安娜每一个,你的教会必和你的教堂一样坍塌,如你所愿,如你所愿,净化一切!愿你如火降临!阿门!”
圣徒们赶到的时候,米哈伊尔还扼着罗林斯的喉咙,一拳又一拳打在他已经血肉模糊陷进碎石里的脸,石台地面寸寸龟裂。他神情狰狞,眼泪流进嘴里,赤裸的上身不断地流下汗和血,脖子上的银链和钥匙在空中飞舞震荡;晴天朗日之下,整片山崖暴雨如注,仿佛丰收祭司为干旱之地流下最怜悯的眼泪。
米哈伊尔·库帕拉咆哮着祷文,一拳一句,不住地喊: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阿门!阿门!哈利路亚!哈利路亚!阿门!”[3]
作者有话说:
[3]路加福音11:2……都要这样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米沙画风马上就恢复正常啦,这里只是杀红眼了而已,还有几个月才成年嘛未成年口嗨罢了(喂)
以及罗老师终于死了,走过路过撒个盐叭(为了视觉效果他俩说的一大段话就不分段了)在死前加点回忆杀属实二刺猿本能了ORZ
第74章 19六位农民(1)
“哈利!”
带倒钩的鞭子甩过来,带走了他左手的无名指。
鲜血飞溅,他伸出的手臂猛然一颤,却仍徒劳地颤抖着手指,想捉住哈利的手。他右手的伤口又痛又痒,被他压在木栏上,浓腥的血混着脓液往下流。
他知道自己应该换只手,把左手按在底下,压住破裂的血管。但已经没有时间了,马车并不快,哈利却要跑不动了,他们都得更努力,像面对末日的洪水那样用尽全力——
兄弟二人的指尖短暂而快速地触碰几下,还是没能勾在一起。青年拼尽全力奔跑着,胸膛发出铁匠铺的风箱的可怖声响,两只绿眼睛直往上翻,嘴角的白沫早已干涸了。哈利的脖子上套着绳索,绳索另一端拴在囚车下方的钩子上;上一次亚伦把手伸到底下去企图解开绳结,被骑兵用石头砸碎了右手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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